
中國的發展快,美國對中國的關注多。這就使中國學者面臨著一項經常性的任務:增信釋疑,盡量打消美國各界對中國發展的疑慮和擔心。擺事實,講道理,終歸能取得效果。這幾年,我們已經看到不少美國官員、學者、媒體對中國的發展有了更客觀的認識。但筆者也感到,無論我們的增信釋疑,還是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總還是由淺入深。在比較淺的層次,雙方容易達成一致;越深入,溝通就越困難。在溝通達到一定深度后,筆者甚至感到,溝通幾乎變得不可能。
比如說“和平崛起”。對“崛起”這個客觀層面的現象,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有了越來越準確的認識。絕大多數美國專家、學者既看到中國的發展是一個真實的“奇跡”,同時也看到中國發展所面臨的國內外張力。美國一些媒體最近關于中國發展成就與面臨問題的描述基本上都是準確的。“中國已然是發達國家”或者“中國行將崩潰”的偏頗說法最近已較少聽到。同時,也有不少美國人認識到中國的發展對美國來說是一個機遇,中國的崛起并不必然意味著美國的衰落。把“餅”做大,實現雙贏是一種可能的前景。正如理查德·哈斯所說,“美國如果想擁有伙伴,一起應對全球化帶來的挑戰,就應該歡迎其他國家的強大”。
但是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對“和平”這個主觀層面的問題,也就是對中國崛起的意圖,美國人的認識就沒那么一致,要“增信釋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盡管中國政府和學者反復強調,我們只做現存秩序的維護者和改革者;無論中國發展程度如何,我們無意挑戰美國的利益,更不會尋求霸權。但是美國始終有一些對華“強硬派”放不下心。羅伯特·卡普蘭甚至直接否認“意愿”問題的重要性,“談論軍事的人不應該關注人們的意愿,而應該關注中國的能力”。可以想像,要跟卡普蘭先生溝通,讓他相信中國將以和平的方式崛起,將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
最近筆者又聽到一種更難打消的疑慮。有美國學者說,就算美國相信中國決心以和平的方式崛起,就算中國崛起的同時美國繼續保持了世界優勢地位,美國仍不放心。因為中國的發展,走的是一條與美國不同的道路。中國實行了市場經濟,但在政治上卻沒有采取西方式民主,實行的是社會主義制度;在價值觀上不同于西方的個人主義,集體主義仍然在中國社會占據優勢。中國要是成功地實現了和平崛起,那意味著另一種發展道路的崛起。這才是對美國最嚴重的威脅。其實,這位學者的意思是說,中國決心崛起美國要擔心,中國決心以和平方式崛起美國還是擔心,中國必須按照美國規定的發展模式來和平崛起,美國才不會擔心。說得難聽些,就是中國必須走“自宮式”現代化道路,別人才會放心。
上世紀90年代末,西方國家對中國發展道路的批評與指責,還集中在人權等具體個案之上,沒有上升到“模式之爭”的高度。短短幾年下來,中國快速崛起引發的新一輪“中國熱”則開始注意到“中國例外論”了。很多西方學者發現,中國的很多情況按西方的邏輯解釋不通。這仿佛應了黑格爾的一句話,“中國是一切例外的例外”。這種“中國例外論”正是前面美國學者言論的背景所在。
其實中國的發展是否“例外”,筆者覺得值得研究,但尚未到下結論的時候。所謂“中國特色”,只不過是中國不愿意走“自宮式”現代化、也就是亨廷頓所謂“自我撕裂式”現代化道路而已。因為很明顯,那不是練就現代化“神功”的有效路徑。有國際人士用“北京共識”來概括“中國例外”,正確與否暫且不談,中國領導層很清醒地保持了低調,并沒有接下這一“共識”。即便這樣,美國一部分人已經開始擔心“新共識”代替“老共識”了。而且,中國越是和平地崛起,美國越抓不到中國對外擴張或者以強凌弱的把柄,他們就越是擔心。他們想像的中美競爭,超越了軍事和經濟競爭,抵達了更深的發展模式與戰略文化層次,這才是他們所認為的中國挑戰最“致命”之處。
這樣一來,筆者感到要想通過論理來“增信釋疑”就很困難了。其實,就算中國真的“例外”,這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只要不損人利己,中國的發展讓世界更加豐富多彩一點,有什么不好呢?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他人活在我們身上,如果與他人的關系被扭曲了,那么他人只能夠是地獄。其實大家心里也都明白,假設中國真的照“自宮”的辦法練就“神功”,守成國家的戰略家們就真能放心了嗎?顯然,“增信釋疑”是有限度的,在抵達其效用邊界之后,我們也只能“以我為主”,讓事實來說話了。畢竟,只要不妨礙別人,中國人總有權利發展自己吧。
在亨廷頓看來,在民族國家內部,文明應該是一元的;在世界范圍內,文明卻應該是多元的。毛主席在會見尼克松的時候曾開玩笑地說,“我喜歡右派……因為右派不會夸夸其談。”擔心中國模式的美國戰略家們,也不妨多聽聽亨廷頓這位身邊“大右派”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