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一個失落的千年帝都

1998年，美國前總統(tǒng)克林頓訪華，專程來到西安，站在西安古鐘樓上，他說：“要了解一個民族就要了解這個民族從哪兒來”。

如今，古城西安面臨的更重要的難題是——該到哪里去？

這也是其他曾經的古都此時共同面臨的尷尬和難題。輝煌而古老的歷史沒有給出答案。

一千多年前長安城的面積是今日西安老城區(qū)的八倍。也是世界第一個人口達百萬的都市。作為中國13個朝代的都城所在，它與雅典、羅馬、開羅并稱為四大文明古都。

當你漫步今日之西安時，這種昔日的景象已蕩然無存了。陜西師范大學旅游與環(huán)境學院曾經針對外國游客做過一個調查，結果顯示，來過西安的外國人頂多對三樣東西留有印象，兵馬俑、大雁塔、明城墻。除此之外，這個曾經世界上最富庶輝煌的都市只給人留下一片空白。2005年3月，西安政府官員向媒體宣布，西安將啟動“皇城復興”計劃，準備加大對文物古跡、歷史街區(qū)和傳統(tǒng)民居的保護力度用50年時間，把城市空間發(fā)展結構分為中心發(fā)展區(qū)、順城旅游服務區(qū)、城市功能發(fā)展區(qū)和入城區(qū)，還原西安歷史古都風貌，重振盛唐雄風。

近日，記者特地來到這個被歷史惠澤的千年帝都，從城市和居民的命運變遷中，了解了他們的失落和尷尬。

化覺巷的寂寞宅院化覺巷232號，老城區(qū)內，安守信老人的宅院。安家人在這個院落里已經生活了兩百多個春秋，當巷里絕大多數(shù)房子在時間的更迭中紛紛被拆或重修，這個建于乾隆年間的四合院越發(fā)顯得寂寞。

安家的院落不到三百平方米，但從宅外到院內仍然設置得曲折細致。房子保留著200多年前的格局，無論從門的設置、格局、裝飾都是符合禮數(shù)的：進入鑲有門環(huán)的黑漆大門，看墻把整個院落分隔成前、后兩院；在以前，為防止前院客人看見后院女眷，看墻旁的兩扇屏門，除非逢有喜事或節(jié)慶，平日輕易不開，客人要從兩側繞行。過了屏門才得以進入安家人居住的里院。上房兩層，東西朝向，南北各有一間廂房。今年72歲的安守信臉龐清瘦，說話清晰、有邏輯，不帶關中口音。1956年安守信畢業(yè)于西北工學院，到西安理工大學教書，38年后，安守信退休回家。現(xiàn)在他的孫子已經成家生子。這個院落從建起到現(xiàn)在，見證了安家八代人的生息繁衍。如今偌大個房子只有安守信老兩口和他們的一個女兒住在這里。大兒子夫婦在寶雞做生意，其他人都遷到了市內。

對這個四合院，安守信不只把它看作一個居所。當初大家住在一起，人多，孩子建議他把這個老房子拆了，蓋像鄰居一樣的小洋樓。安守信不同意，說“只要我活著，就不能拆。哪怕我上午死了，你們下午拆我都不管”。讓祖先的東西一代代傳下去，這是安家的一個傳統(tǒng)。上了歲數(shù)安守信的感覺越發(fā)強烈。說話間，安守信貓著腰，撫摩著前院隔柵上的木雕紋，他說前院的木雕比上房的精細，都是兩百年前留下的。這些都是安家世代經商的祖上的遺產。清乾隆年間，因為做蠟燭生意，安家成了當時的富戶，控制著西北五省的蠟燭市場。家底豐盈后，安守信的五代祖便修建了這個宅院。到了安守信的父輩時，家道中落，百年老屋也因年代久遠而殘破。解放后，房屋已經嚴重傾斜，為了籌錢修繕，安守信只好賣掉旁邊的一部分院落。

現(xiàn)在除了到對門的大清真寺作禮拜，安守信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里，從與這個院落同樣久遠的老井里汲水上來，淋灑著院里的每一個角落。安守信說他不喜歡上街，沒事就在家里寫寫大字。坐在楠木圈椅中的安守信享受著這個小院中獨有的清冷空氣。

幾近消失的西安民居

雖只一門之隔，但走出安宅，那種清冷與寧靜就散失殆盡了。門前的化覺巷是西安的古玩一條街，各種工藝品從店里擺到店外，年輕的姑娘用流利的英文向老外推薦著商品，連滿頭白發(fā)的老大娘也不時對路過的外國人說“have a look”，只要看到對方有買的意向，就一手拿筆一手拿紙來跟老外討價還價了。

排列在巷子兩側的，都是高矮錯落的自建房，傳統(tǒng)建筑已難覓蹤影，惟一能讓安家宅院不顯得形單影孤的，就是與它對門而處的大清真寺了。這座始建于唐玄宗天寶元年的建筑群現(xiàn)在與安家宅院一起，一老一少形影相吊，矗立在熙攘的化覺巷里。除了化覺巷，還有北院門、西羊市街等地處西安鼓樓后面的整片街區(qū)，現(xiàn)在是西安城區(qū)內現(xiàn)存最大的傳統(tǒng)居住區(qū)。但真正屬于傳統(tǒng)的民居建筑已經看不到幾處，只有居住于此的居民一代代地繁衍至今。北院門的小吃在外地游客心中名聲響亮。他們來這里品嘗賈三灌湯包、羊肉泡饃、酸菜炒米同時，更愿意看看街旁的磚木老房，覺得只有這里才能看出點西安的“古”來。

“那些房子大多是上世紀末建的，仿古的房子。”安守信告訴記者，上世紀末政府要把北院門規(guī)劃成一個古玩街，街兩旁的老房子都被改建成仿古樣式，后來又因故古玩街變成了現(xiàn)在的小吃街。

西安文物局研究員韓保全回憶，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們曾經對全市的民居做過一次調查，發(fā)現(xiàn)保存下來的傳統(tǒng)民居不過三十幾處。為了不讓這些民居消失，他們制定了保護規(guī)劃建議，提交給政府，結果等“同意”的批示下來時，已經是一年多以后，那三十幾處民居中又有一半以上再也見不到了。現(xiàn)在西安城里還剩幾處傳統(tǒng)民居？答案并不樂觀。就在不久之前，被列為市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位于興隆巷42號的高公信家也差點在推土機下“灰飛煙滅”。

在安守信小時記憶里，舊時的西安城內，除了鐘鼓樓，就數(shù)大世界藥房最高，“有三層樓高”。現(xiàn)在安守信所熟悉的街巷風貌早已蕩然無存。走在西安城墻上，城里和場外的建筑沒有太大區(qū)別，那曾經是西安最高建筑的鐘鏤鼓樓也很難從城墻上望見。周圍比它高的建筑物比比皆是。在西安城內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交匯處，那兩個建于明洪武年間的西安標志性建筑鐘樓鼓樓，與周圍那些現(xiàn)代的商業(yè)建筑相映是那么不和諧。

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徘徊

在西安，無論年輕人，還是善于說歷史故事的老人，他們的歷史記憶，頂多能回溯到兩三百年前的清代。周秦漢唐給西安留下的印記，只屬于大小雁塔、碑林、兵馬俑，和那遍布于黃土塬上的一座座帝王墳塋；就連被稱為“西安文脈體現(xiàn)”的城墻，當?shù)厝讼蚰憬榻B時也會稱之為明城墻。初到西安，可以從書院門與德福巷去了解現(xiàn)在西安人的精神世界。這兩條巷子緊靠南門內側，東西呼應。以不同的形式透露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織。

據說在唐皇城內就已存在的德福巷，在歷史街巷密如掌紋的西安，直到上個世紀末，也沒顯示什么特異之處。現(xiàn)在的德福巷作為酒吧一條街而遠近聞名。在西安人眼中，那是“小資”聚集地，一個高消費的休閑場所。沒有人確切知道這條街巷如此風情張揚的初始時間，但改編自某咖啡館廣告語的一句話卻在西安風行一時，“我不在家里，就在德福巷。我不在德福巷，就在去德福巷的路上。”德福巷不長、不直，街面也不寬，月上街頭，德福巷里的各色霓虹燈密密匝匝閃爍開來，香車、俊男、美女云集于此，頗有些燈紅酒綠的味道。甚至出租車都不愿往這走，因為堵車。

面對德福巷的“紅粉今生”，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阮儀三教授給記者講了另外一個故事。

上世紀80年代，日本古城保護泰斗大西國太郎曾帶著一筆資金來西安作調查，希望幫助西安進行古城保護，他發(fā)現(xiàn)德福巷附近街區(qū)是當時西安城內保存最完整的一處古民居街區(qū)。于是做了一個德福巷區(qū)域的保護規(guī)劃，并得到了地方政府認可。但后來當?shù)胤康禺a商進行開發(fā)時，規(guī)劃中的古民居街區(qū)被相繼拆光。

1992年，阮儀三帶代表團到日本拜訪大西國太郎時，日本老人拿著兩張德福巷街區(qū)當初的照片，在眾目睽睽之下泣不成聲。

與德福巷舍了老命奔向現(xiàn)代不同，書院門這條仿古街建于90年代初，看似年輕，但整條街巷刻意營造一種“古”味，街口是一座老式牌坊，街兩旁清一色二層仿古小樓。最具特色的是各家門面上的匾額，大多為當?shù)貢嬅宜}。店內經營也多是文房四寶、書畫章刻之類，店主大都悠閑自得，或喝茶聊天、或讀書、打盹。書院門和德福巷一樣原先也是居民區(qū)，其中不乏百年以上的老屋，改造時街兩旁的老屋一律拆了改成仿古建筑。

無論德福巷的“拆舊換新”，還是北院門的“刻意仿古”，破壞掉的都是真正傳遞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古建筑，目的都是為了商業(yè)考慮。同樣的思路體現(xiàn)在西安的許多地方，一方面它為了促進經濟顯得有些急功近利，一方面也看出西安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左右搖擺的尷尬境地。

作為中國十三朝古都，三千多年的建城史，西安的歷史古跡恒河沙數(shù)。可除了秦始皇陵和兵馬俑在1987年成為中國首批入選世界遺產名錄的文物后，西安再沒有項目入選世界遺產。事實上，西安從來沒有喪失申報世界遺產的熱情，但當西安熱情地把評委會的評委請到家里來的時候，用以迎接客人的只剩下孤零零的城墻、鐘鼓樓、大雁塔，而本來同這些古跡共同構成完整文化傳達載體的周邊建筑都已經無影無蹤了。

西安這座城市最大的魅力在于它的歷史和文化沉淀，但現(xiàn)在的西安給人感覺已是美人遲暮。

當外界為西安這個50年的“皇城復興”的宏偉規(guī)劃充滿期待時，西安上空的天依舊是灰蒙蒙的，面對已經消失殆盡的傳統(tǒng)民居，面對無處不在的灰塵和風沙，西安城仍然讓人感覺不到生氣。對現(xiàn)在的西安人來說，他們的生活與漢唐無關，甚至連明清的記憶都是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