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覃里雯等

中國改革沒有模板
諾伯特·瓦爾特 (Norbert Walter,1944-),德意志銀行集團首席經濟學家、德意志銀行研究院院長。
2005年2月,由許知遠、覃里雯、黃繼新三位作者著述、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出版的《思想的歷險》一書,用優雅的語言和平等的姿態,勾勒出世界變化的輪廓,向人們呈現了“智力上的自由沖撞”的美麗火花。本期“領導書屋”摘介其中三篇,供決策者一閱。
法蘭克福約翰·沃爾夫岡·歌德大學的經濟學博士——瓦爾特,曾任基爾世界經濟學院的教授和院長、美國約翰·霍普金大學美國當代研究院的高級研究員。
諾伯特·瓦爾特被人稱為“歐元斗士”。他無疑是一個完美的歐洲經濟“鼓吹者”。大多數情況下,他對美國持批評的立場。在《華爾街日報》上,他大談資本涌入美國給世界其他國家帶來的惡劣影響;在《基督科學箴言報》和《紐約時報》上,他討論美國在能源問題上是如何地不顧及自己的臉面;在《洛杉磯時報》上,他對IMF努力擺脫美國的控制而欣喜。
訪華逾30次的諾伯特·瓦爾特是歐洲少有的真正了解中國的專家。而由德意志銀行研究院于2002年8月6日正式發布的報告《中國2020年:面臨挑戰》更為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瓦爾特和他的同事在《中國2020年:面臨挑戰》的前言中指出,從中國經濟健康有力的發展來看,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中國在接下來的20年里將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要實現這一點,中國需要解決幾個最關鍵的問題分別是:
·阻礙經濟進一步發展的、滯后的政治體制改革;
·作為潛在的經濟超級大國,中國對周邊地區日益擴大的影響;
·推動中國最終完成向市場經濟轉型、徹底融入世界經濟的改革新動力;
·貨幣政策和金融市場的改革;
·為經濟持續增長提供動力的國有企業改革和公司治理規則的建立。
《中國2020年:面臨挑戰》分成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回顧了中國過去20年來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以下皆為德意志銀行研究院提供的統計數字):截至2001年,中國共吸收外國直接投資3920億美元,成為位列美英之后的世界第三大外資投向國。從1979年至2001年,中國經濟年增長速度為9.5%。與此同時,中國有3.5億人脫貧,人均GDP從不到168美元上升到了1000美元,而中國的GDP總量也從全球排名第11位升至第7位。
除了高速增長外,中國的經濟政策也卓有成效:20世紀80年代初、80年代中和90年代初曾幾度上揚的通貨膨脹率,現在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1994年,中國取消匯率雙軌制,實行了浮動匯率制。報告中還贊揚了中國自90年代中期開始的銀行體系改革和國有企業改革。
在《中國2020年:面臨挑戰》的第二個部分,中國目前正面臨的最主要的幾個問題被著重提了出來。
第一,銀行體系的脆弱。中國銀行體系的問題主要來自于銀行應政策要求而對國企發放的直接貸款。
第二,失業率的上升和城鄉收入的不平衡。根據該報告的數據,目前農村地區已有2億人處于失業或就業不足狀態。
第三,國債的增加。報告指出,如果算上政府偶爾發生的其他債務,中國的國債額度極有可能與GDP持平。
第四,腐敗、法制不健全和政治體制改革滯后帶來的社會安定問題。
“盡管面臨的挑戰還很多,但是中國仍將成為今后20年引領亞洲經濟發展的主導力量。”諾伯特·瓦爾特在名為《亞洲主導》的文章中指出,“亞洲的一體化——假如這一天會來到的話——只能依靠一個成熟、開放的中國。”
隨首改革開放,外部世界發生的事情對中國越來越重要。如果國際經濟環境很不好,中國應該明白,這個世界性的問題同樣也是中國的問題。中國也是新經濟的一部分。
中國地域遼闊,要在渴望發展和無法跟進的兩種人之間反復尋找微妙的平衡,這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在這一點上,不管是美國還是歐洲,都無法給中國做出指導。
因此,這種微妙的平衡需要中國反復摸索。當然,中國可以參考別人的經驗,但是中國的“改革”歷程是獨一無二的,中國主要還是需要靠自我學習,沒有人能真正教你們。
重估馬克思的遺產
梅納得·德賽 (Meghnad Desai,1940—),印度的著名發展經濟學家。他先就讀于孟買大學,后至美國賓州大學完成博士論文。自1965年始,德賽便在倫敦經濟學院任教,1983年成為該校經濟學教授,1991年4月30日被英女王授予圣克萊芒丹斯勛爵。

“如果馬克思活在今天,他將支持WTO與全球貿易。”梅納得·德賽(Lord Meghnad Desai)勛爵在2002年出版的《馬克思的報復》一書中的大膽判斷,再次表明他是當今最富想像力的思想家之一。他于1965年加入倫敦經濟學院(它最重要的傳統即是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在風起云涌的20世紀60年代,倫敦經濟學院牢牢占據著左派的中心地位。
在德賽出版《馬克思的報復》的前一年,劍橋大學的艾瑪·羅斯柴爾德教授提出要重新估價亞當·斯密的遺產。德賽與羅絲柴爾德教授對于馬克思與亞當·斯密的重新思考,很可能暗示了一股新的歷史潮流的到來,即偏狹的意識形態之爭在主宰了整個20世紀之后,正在失去其顯赫性。這并非僅僅意味某種主義的勝利與失敗,它更多的是對深深刻入過去兩個世紀的思維習慣的一次大膽拓展。長久以來,人們被社會主義對“平等”的追求,與資本主義對“效率”的追求弄得難以安寧。而德賽教授卻告訴我們,你們根本誤解了其最初的含義。這也是德賽給予鄧小平以至高評價的動因。因為后者比同代的其他政治家更清晰地看到了未來的方向。
德賽樂觀地相信,未來可能建立一個更為穩定的國際體系,而落后地區也會擁有全球化帶來的自由貿易與技術變革,可以使它們的人民徹底擺脫貧困與物質束縛。他說,“很顯然,馬克思樂于看到這一點。”
德賽教授說,“與20世紀頭10年相比,現在的富國——尤其是美國——非常非常富有,歐洲同樣如此。但你要看到窮國的貧窮狀況正在減輕,只要看看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國家就能發現這一點。在20世紀頭10年的中國和印度,貧窮人口大約占70%~80%。而今天,中國的貧窮人口已經降到了10%以下,而印度的這一比例則降到了25%。這是非常驚人的變化。”
德賽認為,在全球化方面,中國做出了一系列的讓步。它實行的既非放任自由政策,也非保護主義,而是按照自己的速度進行開放。中國實行了大量的改革,印度也是如此。和20至25年前相比,中國、印度、韓國的市場化都有了大幅提高。但我認為,總的來說,亞洲的工業化、亞洲經濟的增長是20世紀末最非凡的奇跡,而且進入21世紀后它仍在繼續。
我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陣營的人。在21世紀,我們將有可能解決困擾我們多年的貧困與繁榮的問題,而馬克思已經預料到這些。
也許正是全球化推廣了IT革命。你可以將產品以及產品的制造過程散布在不同的國家去,你可以半年住在中國,半年住在英國。IT業節省了大量空間。對于中國和印度這樣的國家來說,空間——而非時間——是非常寶貴的。IT業起到的另一大作用是,它可以讓某些國家跳躍式前進。IT業不是傳統工廠型產業,而是知識密集型產業,它需要的資本投入較小,而影響卻可以放得很大。IT最顯著的特點是,沒有實現工業化的國家可以成為IT強國,它對基礎設施的需求比較低。馬克思認為抽象將會取代具體商品,今天我們消費的是具體商品,明天我們消費的就是短信息、設計圖案、服飾花樣等抽象商品。
21世紀左右之爭將繼續下去,它可能擁有不同的形式。左右之爭集中在平等、繁榮等基本問題上。亞當·斯密與卡爾·馬克思的不同在于,亞當·斯密相信資本主義可以減少貧困,滿足各種需求,但馬克思卻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他相信國家必將終結。
我認為這種爭論會長久持續下去。它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左右之爭,因為全球化已經改變了左與右的范疇,新的全球化支持者與反全球化分子也加入了這個范疇。他們使傳統的左與右,進步與保守的概念混淆起來。如何獲得繁榮是這場爭論的核心。而在未來,我們面臨的真正議題是,如何理解后資本主義時代的社會主義,它將呈何種面貌出現,它是否會是非常自由、繁榮、全面的聯盟。而這些在馬克思的著作中都曾討論過。
在我成長的環境里,閱讀馬克思著作是一種文化儀式,(所以)我也讀了很多馬克思的書。我認為,不能借口消除貧困來侵犯人權、侵犯人的尊嚴,貧困不是實施暴力的理由。
中國的崛起與遠景
安東尼·塞奇 (Anthony Saich,1953-),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國際關系教授。1994年至1999年期間,曾擔任福特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的首席代表。此前為荷蘭萊登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

1976年,塞奇作為British Council的交換學者開始研究中國,此后他每年都要訪華一次。塞奇關于中國發展的著作有《中國的治理與政治》(2001年)、《中國80年代關于科學的政策》(1989年)、《毛澤東時代中國的革命性話語》(1994年與大衛·埃普特合著)、《中國共產黨登上權力之路》(1996年)等。
塞奇是萊登大學當代中國記錄和研究中心出版的季刊《中國資詢》的創始總編輯,也是《中國季刊》的編委成員。
1976年7月,安東尼·塞奇從倫敦來到北京。這個年輕人當時的身份是英國互換學者委員會的一名中國問題學者,此前他曾師從施納普(毛澤東研究權威)學習中國政治。
抵達中國幾個月后,最初的好奇變成了某種悲觀。甚至認為,這個國家處于崩潰的邊緣。
從此,塞奇幾乎每年都要到中國來觀察這個國家的變化。28年后,奇跡發生了,他看到中國不但沒有崩潰,而且以一種全新的姿態重新展現在世界面前。
與大多數中國問題專家不同,塞奇有著鮮明的實踐特色。他不是依靠圖書館中的書籍,而是通過走訪更多的地區、與更多的人交談來了解中國。他的談話充滿了經驗性的看法,而非抽象的理論。在1994年到1999年間,他是福特基金會駐中國首席代表,這家基金會一直是包括“鄉村民主實驗”在內的諸多中國改革項目的重要支持者。
在談到20世紀80年代農民是經濟發展的主要推動力量時,安東尼·塞奇說:在中國,有些人常常對我說“他們(中國農民)素質太低了”等諸如此類的話。我個人認為這完全是胡說。我在中國農村做過很多調研,農民是很聰明的,他們很清楚自己的利益何在,而且一旦給他們機會,他們就會很好地表達出來。所以,那種“農民素質太低”的說法我覺得完全是一派胡言,那種“一給農民自由中國就會亂”的說法我覺得也是一派胡言。
他相信,中國一直面臨著傳統與變革之間的爭奪與妥協,種種不同的力量左右著中國的未來。信息革命、消費革命這些新因素都在重新塑造中國的治理結構。
安東尼·塞奇說,“西方人對中國的看法總是很有意思,但并不總是正確的。我們回顧一下歷史,20世紀80年代時,他們說中國要崩潰了;1995年、1996年時,中國大量工人下崗,他們也說中國要崩潰了……所以關于中國的有趣觀點總是很多,但西方人并不擅于預言中國將會發生什么。我認為現在關于中國已成長為“大國”的說法(big power story),不過是一個更新過的版本。人們因為那些數字而感到眩暈,他們看到了增長率,看到了信心的提升,看到了溫家寶在哈佛大學做的演講。在談到和布什總統的會面時,溫家寶沒有用“討論”一詞,他說“關于貿易問題我向布什總統提了五個建議”,“關于臺灣問題我向布什總統提了三個建議,他都接受了”,這是很大的變化,以前是“我們討論”,而現在則是他告訴布什該做什么,然后布什接受了。這是信心的表現。我認為現在和過去有一個非常大的差別,那就是中國已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國際化。
中國人感興趣于儒家學說、西方宗教、多元的生產方式,人們最終總是能夠找到方法來解決關于生命意義何在的問題。
人們一直認為意識形態遲早會消亡,但它至今仍未消亡。過去20年來,意識形態似乎已經看不到了,只看到人們對市場的崇拜。但市場本身就有意識形態色彩。市場是人類的創造物,中國的市場不同于美國的市場,美國的市場又不同于歐洲的市場,英國的市場甚至跟荷蘭的市場都不一樣。市場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
美國的銀行、國際上的金融機構等等,一直在積極地向我們描繪一個不存在意識形態、只有商品交換的場景。事實并非如此。市場是個好東西,但它不能在所有場合對所有人都起作用。
所以我不認為意識形態已經消亡了,我不知道它發展成什么樣子。我相信一百年后,我們還會看到新思潮、新主張。
我認為,一個很長的學習曲線,對于建立中國的新體制很重要。中國的領導人面臨的挑戰,就是將口號和思想變成更具體的國家戰略。領導人只要想好怎樣不會犯錯,不會讓突發事件阻礙經濟發展就好。中國政府角色的思路就是:政府應該扮演的是操舵手,而不是劃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