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帆

新一期的《上海作家》(上海作協主辦)刊出一篇由主編姚克明向讀者披瀝心腹的“編輯筆記”,其中提到自己校閱稿樣時的一絲不茍;雖然小事一樁,卻體現了方家大度,很值得我們學習。緣因有一封作家讀者來信,質疑刊物中某篇談古代經典散文的文章中出了錯別字,指出“言簡意該”的“該”應為“賅”。約定俗成,改“該”為“賅”準沒錯,老姚也知道這是成語,大筆一揮就是了。可是突然想到“作者是位古文字專家,他是在引用古文的具體語境中用引號引出‘言簡意該幾個字,必有道理。再一想,‘該,在古漢語中并沒有今義‘應該。‘該,古義為‘具備,引申義為‘完備。”古漢語詞典也是如此釋義的。于是原封不動,照發無誤。漂亮!
中國的方塊字變化多端,往往不及所料;這是世界上諸國文字所罕有的現象。無獨有偶,我也鬧過一次類似的自以為是。那是改革開放伊始,可以讀到一些塵封多年的文字:有一篇談郁達夫的文章,說他當年隨兄赴日留學,“終于在一年以后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豫科”,乍見覺得礙眼,明明是“預科”嘛,為什么巧立名目為“豫科”?當時年輕氣盛,馬上去函編輯部指正。當然,這是出于我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無知”,弄得一臉沒趣。對方很快回信,叫我查查《辭源》。果不其然,“豫”通“預”,上世紀初的文化還時興以“豫”代“預”,如“豫備”之類。因時而異啊,唯怪自己太莽撞了。真的,漢字不饒人,許多大同小異的詞語,不能想當然。比如“失職”與“瀆職”、“增值”與“增殖”、“慈祥”與“慈腸”……一不小心就會弄出錯別字。又如“丞”“承”二字音形都近,義亦相同,但用在人名上就不能混同;恰巧北大的游國恩教授字澤承,一家刊物誤植為澤丞。錯了,還得更正。這就是俗語中的所謂“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吧。
什么叫“萬一”,很簡單,就是或然率萬分之一,微乎其微也。因為概率太低,要是碰上意料之外,太自信仍然會出差錯。這確是值得深思的問題。你有一萬次小心,難免有一次疏忽,問題就出在“這一次”里。不是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嗎?何況有些意外卻在千慮之外的呢。我讀過一部筆記小說,書名忘記了。里面記述當了京官的大文學家王安石有一次回江西故里,去僻遠的山村看朋友。時值正午,進了友宅臺院,看友人在打盹;旁邊留有一首《即景》詩,其中兩句赫然為:“明月當空叫,黃犬臥花心。”王大惑不解,明月無聲如何叫,黃犬又哪能鉆進花心眠?便順手改為“明月當空照,黃犬臥花蔭”(其實當時也無明月)。看來文從理順了,誰知作者不以為然,隨即爭論起來。沒想到果然是王安石理虧了。原來當地有種青色小鳥叫“明月”,正午時常高飛,當空猛然一叫,很惹人開心。“黃犬”呢?是一種彩色小蟲,喜歡三兩只鉆進花,亦成一景。經解釋并當場領著王安石一開眼界,見多識廣的王安石認輸了。誰想得到呢?從字面上看,王是穩操勝券的。但此時此地此景,就不能只看“常數”而不管“變數”。或者說,有“一萬”的把握而無法料到“萬一”的失算。碰到反常的情況,便容易上了“理所當然”的當還不自覺。據有關材料記載,98%的地方被平均1700米厚的冰覆蓋著的南極洲,居然發現溫泉,而炎熱得難以忍受的赤道里,卻又有冰山;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帶,偏偏長著一種落葉生根的索索樹,而阿拉伯半島有一個汪洋大海,里面竟魚類絕跡……這一切,都是正常情況下所意想不到的“萬一”。
萬一,僅僅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唯其極其偶然,就要求我們一絲不茍,遇到要調查研究。主觀主義,或者率爾自信都容易出錯。記得過去讀《魯迅回憶錄》,里面有一篇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次魯迅請客吃飯,從福建菜館叫來的菜中有一碗魚丸。海嬰吃了一個魚丸就說不新鮮。許廣平不相信,別人也都不相信,因為“別人吃到嘴里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于是許廣平再給他一個,他又吐了出來嚷著不新鮮。這回別人都不理會了;唯獨魯迅先生覺得童言無詐,半信半疑,便親口拿過來嘗嘗味道,果然是不新鮮的。魯迅先生就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看來,很可能一碗魚丸里就只摻進這兩只變了味的,湊巧正好讓一個不太懂事的孩子吃著。而大家吃了又都沒有異議,那只好怪海嬰胡鬧了。然而魯迅一絲不茍的精神來對待這件小事,調查研究出這兩個出人意料的變了味的魚丸來,這才沒有冤枉一個不會辯白的小孩子。這件事,也讓后人傳為佳話。
所以說,確保萬無一失,就要提防萬一。這就是為人處世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