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裳
1993年的中秋節,是個壞極了的天氣,雨從早晨開始一直在下,我所在的高一年級的女生宿舍里沒有一絲亮光,而且非常地冷。同住的女孩們都去了親戚家或被準假回家過節,只剩下我一個人沒處可去,我懶懶地躺在床上,一直努力想使自己睡個好覺,卻怎么也睡不著。
于是我走下樓,來到大街上,想著到哪兒能買本雜志來打發這使人懊惱的時間。
我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同學們偶爾提起我,就會用“挺安靜的那個女生”來代替我的名字。但是,就在我出去買書的路上,我竟然出乎意料地被人注意,而且險些因此永遠失掉了心中的那份安靜與從容。
當時正值黃昏時分,又是那樣一個傳統的節日,所以路上行人很少。我穿了一條顏色鮮紅的背帶褲,打著一把比紅褲子顏色還紅的雨傘,一個人走在雨里——現在想來,那一身裝扮一定十分耀眼,被人多看幾眼也不奇怪,關鍵是我不但被多看了幾眼,而且還被攔住了去路。
擋在面前的那個人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他歪著頭看著我,身體斜倚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這個人我認識,是被我所在的學校開除了的一個男生,綽號“石頭”,大概比我要高出兩屆。他幾乎是無惡不作,打架、逃學、小偷小摸還在其次,最惡劣的是,他常常去學校的女生宿舍騷擾漂亮的女孩。有一次,他在宿舍樓通往食堂的過道上當眾欺負一個女孩,我偷偷瞄了一眼,記住了他那張并不十分兇惡的臉。
接下來發生的事,可以這樣概括:他想摸我的臉,被我用手擋開;他又試了一次,這回我給了他一個耳光,于是他搶走了我手中的紅傘,騎上車子吹著口哨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宿舍,由于冷和怕的原因,渾身止不住地哆嗦。晚上我吃了片安定,才勉強得以睡著。
這件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說。
第二天早晨,我去食堂吃早餐,發覺身邊的同學看我的眼神明顯地有些異樣,到了教室也是如此。
中午放學時我被班主任留在了教室里,這是我第一次領教被人用眼睛審視的痛苦,而事實上那才是一個小小的開始。
我的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姑娘,當時也就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人很活潑。當時她扔給我一把紅色的雨傘,我認得出是我昨天被搶的那把。接著我向她承認那是我的傘,并告訴她木質的手柄上刻有我的名字。然后她問我這把傘為什么會落到石頭的手中,要知道他可不是個好人。我只好將昨天的事情和盤托出。她又問我知道不知道這把傘怎么會在她的手里,我說不知道。她說,那好,我告訴你——這把傘早上被人掛在食堂的門口,而且在門上貼有一張紙,寫明是寫給你的信,信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你把那把傘做為定情之物送給了石頭,現在你又移情別戀,石頭傷透了心,把信物還給你,從此與你一刀兩斷。
我聽完之后哈哈大笑起來,覺得事情非常滑稽非常可笑,我笑得甚至差點流出了眼淚。我的眼淚真正掉下來是在班主任老師的一聲怒吼之后,至于她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我沒有聽得太清楚,
那一年我十六歲,正讀高一。自從這件事以后,我變得更加安靜和沉默。無論是同學還是親人,關于此事我從未解釋過什么,但他們卻漸漸疏遠了我。在后來的兩年學習生活中,我因此失去了很多與人相處、互相學習的機會,并且再也沒有體驗過友情的滋味。記得當時一位與我十分要好的女同學曾經這樣對我說過: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她當時表示對我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并說以后絕不輕易和任何人做朋友。
我再也沒有用過那把紅傘。放暑假回家的路上,我有意把它遺落在公共汽車的座位上。
我咬緊牙關熬過了高中時代,如愿以償地考入理想中的大學。進入了新的環境,我的心才稍稍感到一些輕松和安慰。今年夏天,我的班主任老師親自通知我參加一次郊游,我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雖然距我高中畢業已有七年的時間,但我仍然害怕面對我的老師和同學。就在我舉棋不定的那個周末,我在家鄉惟一的一家自選商場里遇到了石頭。
“你好。”他先開口說。我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然后他問是否可以請我喝點什么,因為他有些話早就想對我說,并一再聲明沒有惡意,他甚至還拿出了身份證和工作證。我稍微猶豫了一下,跟他進了商場內部新開張的咖啡館。在那里他對我說,后來他找過我幾次,是想要向我道歉的,但我卻一直沒給他機會。他說,他曾經欺負過許多女孩,但是沒有人打過他,只有我打了他,他才會報復我。事后他得知我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卻讓他害得名聲不好,所以心里一直很內疚,今天見到我,很想請求我的原諒,希望我給他一個機會。我沒說什么,只是對他笑笑。他問我是不是不肯原諒他,我說不是,我已經原諒你了,你看,我笑得多開心。
他在商場里買了一把紅傘送給了我,我也沒有推辭。臨別,我對他說,過幾天,我們高中的老同學要進行一次郊游,我要帶上這把紅傘,去和久別的老師、同學們見面,我真的很想念他們。他說那好呵,別忘了告訴他們這是我買的。我說一定不忘。
其實,我還想告訴他,如果今天沒有遇見他,我永遠不會懂得那把紅傘竟是這樣一道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