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玥
《師門問學錄》是師徒合作的一本書,它是馬來西亞籍學生余歷雄在南京大學中文系師從周勛初教授攻讀古代文學專業博士學位時所作的問學筆記。自 2001年2月至2004年1月,6個學期,共151篇“問學錄”的每一篇都有具體的時間記載,展示了余歷雄在博士生階段的問學過程。學生能如此有心并細致地做這樣的問學記錄,甚為難得。
以體裁而論,《師門問學錄》似屬于“問答體”,學生和老師之間的一問一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論語》和《朱子語類》,以及清代書院山長和生徒之間.的。“問答”,如李兆洛在江陰暨陽書院的《暨陽答問》,朱一新在廣東學海堂的《無邪堂答問》等等;與體裁相關聯的,就是那種親切的問學形式。《師門問學錄》是年逾七十的周勛初教授和關門弟子之間一對一的答與問,它真實地反映了學生是如何被老師“領進門”以及如何“修行”的過程。這種問學記錄因此也具有“個案”和“樣本”意義,尤其是在研究生擴招的今天,它的意義不可忽略。
一直以來,我們似更注重討論如何培養研究生的一些教育理論或教學方案,對于如何將討論的內容付諸實踐,往往不太在意。對于研究生應該如何讀書、如何發現問題、如何循序漸進等問題,因為缺乏可資參考的具體例子,大多是走一步再看一步。此外,對于碩士生、博士生的求學經歷,外人多少總有一種“神秘”的印象。雖然一些學位論文的“后記”中介紹了一點作者自己的學習過程,但大多都是寥寥數語的追述,輪廓簡單,且多有雷同之處,似乎很難啟發后來求學者的思想火花。《師門問學錄》代表了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攻讀博士生課程的一種情況,書中提供了許多生動的教學畫面,大致能夠如實地反應出導師與學生之間“答疑”與“問學”的過程,這對于當下研究生的培養,可以提供許多有意義的啟發和參考。
近年來,研究生擴招已經成為一種引入注目的現象;不能回避的是,在擴招過程中,教學質量也會有所下降。原來一個導師最多也就指導兩到三個學生,現在,指導研究生的人數則成倍增長。學生人數的激增,使導師根本無法做到因材施教,學生與導師之間有了隔膜,難以建立親切的師生關系;培養的研究生,極有可能變成機械化生產流水線上的產品。在這種無奈的情況下,《師門問學錄》中所具體記錄的“一對一”的教學樣式,確實能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它比較完整地反映出了研究生階段導師的“教學”與學生的“學習”情況,不僅全面周到,而且細致人微。導師不僅給予學生學習上的指導、傳授學生專業上的知識,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師范”意義亦很重要,學生會在耳濡目染的過程之中受到人格上的感化。梅貽琦曾說,師生一道,就是要有“從游之樂”,即“大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梅貽琦《大學一解》)。錢穆在《新亞遺鐸》一書中談到新亞書院旨趣時曾說:“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旁采西歐大學導師制度,以人文主義之教育宗旨溝通世界東西文化……惟有人文主義的教育,可以藥近來教育風氣專門為謀個人職業而求智識,以及博士式、學究式的為智識而求智識之狹義的目標之流弊。……側重訓練學生以自學之精神與方法。于講堂講授基本共同課程外,采用導師制,使學者各自認定一位至兩位導師,在生活上密切聯系,在精神上互相契洽,即以導師之全人格及其平生學問之整個體系為學生作親切之指導。務使學者在脫離學校進入社會以后,對于所習學業仍繼續有研究上進之興趣與習慣,以藥近來大學教育專尚講堂授課,口耳傳習,師生隔膜,以致學者專以學分與文憑為主要目標之流弊。”(第15頁)錢穆所強調的是人文主義教育理念,恰是當今大學教育中缺少的,《師門問學錄》提供的個案所體現出來的教育觀念和教育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與以前優秀的傳統教育思想一脈相承。
就專業角度而言,《師門問學錄》中,師生的“一問一答”,表現出周勛初教授對中國古代文學和文獻學等問題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例如,在“問學錄(一)”中,余歷雄提出這樣一個疑問:“《世說新語·文學》篇‘簡文稱許掾條劉孝標注引檀道鸞《續晉陽秋》日:‘……至江左佛理尤勝,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余嘉錫箋疏曰:各本‘至過江,佛理尤勝,又引《文選集注》卷六十二公孫羅注引檀道鸞《論文章》,作‘至江左李充尤勝。程千帆《文論十箋》上輯《南北文學不同論》敘魏晉詩風時箋注曰:‘至過江,佛理尤勝七字原誤在‘故郭璞五言始會合道家之言而韻之十五字之前,今據文義乙正。這個問題究竟應該怎么樣看待?”這一校勘學上的問題,歷來爭論已久,至今仍然看法不一。周勛初教授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這主要是文獻記載與歷史事實之間,有不相符合之處。《世說新語·文學》篇‘簡文稱許掾條劉孝標的注文和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的案語,兩者都有說不通的地方。現在雖存有唐鈔本《文選集注》,但檀道鸞的這段話還是很難理解。通過分析,周勛初教授指出,余嘉錫箋疏的說法雖有文獻依據,但不能圓滿解決問題;程千帆的觀點雖然現在缺乏文獻依據,但疏通文義一無障礙。這是在“理校”的方法校勘古書中所謂“上下兩句誤倒”的例子。雖然目前學界中大多數人仍然較傾向于余嘉錫的說法,不過他還是相信,以后情況是會有所變化的。所以,他贊成余歷雄在論文中采用程千帆的觀點。問題雖然很小,可是對于理解古書、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等卻非常有意義。從這些記錄當中,不僅可以看出余歷雄在博士生學習過程中的刻苦、細心與悟性,更反映出了周勛初教授知識的全面性以及觀察問題的深刻與獨到。這本書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周勛初教授對余歷雄在各個方面都有充分的關心與指導。例如,余歷雄就有關唐代小說研究的歷史情況、中唐文學的課題研究情況、如何判斷《宋稗類鈔》與宋人筆記小說所載軼事的史料價值等重要問題提出了疑問,周勛初教授都一一介紹評說。對余歷雄提交的各個論文,周勛初教授都作了認真的解讀與批改,甚至對于引書格式的規范問題都提出了嚴格的要求。
由于《師門問學錄》記錄的是導師與學生之間的談話,所以它不像課堂講學那樣有比較嚴格的規范性、周密的體系性。談話一般都是比較隨意的,這樣,它既有課堂講學所難以達到的生動性、趣味性,又具有私人性,比較能夠如實地反映出問題的本來面貌和導師對某一個學術問題的真正理解,其中后一點特別有意義。
譬如,余歷雄想了解有關前輩史學家治唐史的著述與治學情況,周勛初教授向他介紹了除王國維、陳寅恪之外較著名的“第一代”史學家:呂思勉、鄧之誠、岑仲勉、向達、范文瀾等等,并向弟子一一介紹:呂思勉寫了好幾部通史和慚代史,還有一些政治史、專題史方面的專著,著作量非常豐富。其中寫得最好的是魏晉南北朝及隋唐部分。他的幾部中國史著作,一般都分為兩部分,上部用紀事本末體,講政治上的大事;下部為新式的“九通”、“書。”、“志”之學,講社會結構、典章制度與文化學術等。他用的材料都經過考核,還注明出處,便于參照與引用。鄧之誠著有《中華二千年史》《清詩紀事初編》《骨董瑣記》等,他記性很好,對文獻也非常熟悉。《中華二千年史》的思路與呂思勉有些相近,他自云采紀事本末體,而又綱目清晰,似更接近清代史學札記的傳統。呂、鄧二人都是兼通文學、史學的大學者,能對中國學術作總體的考慮,既能獨立完成史學著作,又能獨立撰寫文學著作。岑仲勉、向達二人接受歐美學術研究方法的影響,他們對近代東西方的漢學研究成果都有相當廣泛的涉獵,雖然其研究范圃不及上二人廣闊,但研究成果卻很有深度,可稱專門之學。如岑仲勉的《唐史馀瀋》《隋唐史》,向達的《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隋唐史》融人了岑仲勉長期研究文史的許多心得,見解每與他人不同,如對武后與牛李黨爭的評價等,他對唐人與周邊民族的關系甚為重視,也很關注宗教、民俗和社會風氣。此外,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出現的隋唐史,較好的還有王仲犖的《隋唐五代史》和臺灣政治大學王壽南教授的《隋唐史》。《隋唐五代史》篇幅很大,吸收了學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材料豐富,分析細致、立論持平。《隋唐史》敘事條理明晰,遇到復雜的問題則以圖表顯示,所制圖表達數十種之多,讀時一目了然,也有其特點。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是以馬克思主義觀點為指導思想編寫的歷史著作。相對于王、陳、呂、鄧等傳統文史學家,他被稱為“新史學家”。他觀點明確,看法每與他人不同,評價前人時,每持儒家的觀點。他對文學藝術都很內行,常有一些對人有啟發的精辟見解。英國人崔瑞德編著的《劍橋中國隋唐史》中的史學觀點很有新意,可提供我們借鑒參考。但其對中國古代文獻的掌握與處理上有些問題。郭沫若被人稱為中國新史學(即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山祖師。他的主要貢獻在先秦史方面。顧頡剛編《古史辨》,影響不可小視。他培養了許多學生,但其成果大都在先秦領域。譚其驤在他影響下專治歷史地理,貢獻尤大。前些年出版的全22冊的《中國通史》,大概是目前篇幅最大的中國歷史著作,因編撰人員太多,又分散編寫,體例較難統一,水平參差不齊。總主編也是顧頡剛的學生,但與國內同行專家相比,他的研究成果不能算是最高的。周勛初教授的這些介紹,很難一下從書本上獲知,可幫助余歷雄在研究過程中少走彎路。如此評說眾書,其功用近似于專題書目,有利于對某一問題研究狀況的總體把握。
周勛初教授在向弟子薦書時表達的對這些學者治學的一些評價和看法,已經具有學術評論的性質和學術史的意味。譬如,余歷雄就該如何看黃永年先生所著的《唐史史料學》一書向周勛初教授請教,周勛初教授指出:這是一部唐代文史研究的重要工具書,黃先生對現存的唐代史料與相關的著作,都作了很好的考辨。特別是對《舊唐書》與《新唐書》的分析評判,最見功力。但書中也有些小疵,如對《劉賓客嘉話錄》的版本介紹就有不足之處。當然,像《唐史史料學》這一類的書,牽涉到的典籍和材料太多,學界不能推出新的研究成果,一個人也不可能一一看到,黃先生年紀已大,對新材料和新書的成果不能充分吸收,也可理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些中肯的評介都會給余歷雄的學習很大幫助。
《師門問學錄》能讓人感受到傳統書院講學,以及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清華研究院講學的流風余韻;此種講學方式,在當今的研究生教學中,希望不至于絕無僅有曇花一現。包括南京大學中文系在內的研究生教育已有向大班教學方向發展的趨勢,師生皆有憂慮之心,如何改革調整,已迫在眉睫。希望改革與調整能夠從中國優秀的教學傳統中找到一些可供轉化利用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