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佳
古人云: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去國多年的高柏教授,身在美國杜克大學,研究的是日本經濟和日本的公司治理,但心中所系,卻是中國的前途。剛剛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高柏先生的大作《日本經濟的悖論:繁榮與停滯的制度性根源》,是高柏先生集數年研究之心血,為中國經濟的未來發展奉上的一面史鑒。
認識高柏教授非常偶然。2003年,筆者翻譯了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理查德·斯威德伯格的著作《經濟學與社會學》(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斯威德伯格教授在中文版前言中介紹了當今世界上一批頂尖的、應用傳統社會學理論對經濟現象進行分析的經濟社會學家,高柏是他提到的惟一的中國人。因筆者不能確定高柏英文名字的漢字寫法,所以不揣冒昧,去信詢問。高柏教授回信說,他的名字為“松柏恨不高千尺”的“高柏”(他的電腦不是中文操作系統,所以他用英文加拼音的方式給了一句詩)。一個月后,高柏教授回國講學,我趁便向他請教譯稿中拿不準的幾個社會學術語,并請他到我供職的大學做學術講演(順便說一句,高柏先生不僅學問好,口才也極佳,講演當日,400個座位的講堂里座無虛席,過道上也擠滿了學生,到中午12點聽眾仍然興味盎然)。
從這時起,筆者對應用經濟社會學研究經濟現象的方法,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在當今歐美,經濟社會學的重要性正與日俱增,經濟社會學代表了一種極有前途的分析方法,從其最近10年的發展情況來看,經濟社會學極有可能書新古典經濟學、博弈論和行為經濟學一起,成為二十一世紀對經濟現象進行分析的重要方法。
日本經濟因為1960年代的大起和現在的大落,引起了人們的興趣,所以研究日本經濟的著作非常之多。1990年,筆者曾經翻譯過美國著名學者查爾默斯·約翰遜的名著《通產省和日本奇跡》(云南教育出版社,1990),該書從通產省的產業政策和行政指導這一有形之手的角度,對日本經濟的大起給予了解釋。也正是在1990年,日本經濟開始下坡。東亞金融危機之后,日本經濟的停滯又成了眾多學者致力于解釋的對象。這里存在的難題是,如果以前使用一套理論,或從某一角度對日本經濟的繁榮做了解釋,今天又如何承續對日本經濟繁榮的解釋而作出有邏輯關系的對日本經濟停滯的解釋?這是放在所有研究日本政治經濟體系的學者面前的一道難題,也是一種挑戰,即如何將日本經濟過去的成功和最近的衰落聯系在一起,作出前后一致的解釋,同時還要揭示出它們之間的聯系。
高柏教授的《日本經濟的悖論》,不僅解釋了日本經濟從繁榮走向停滯的原因,而且還展示了經濟社會學中分析經濟現象的一種方法——對制度進行逆向思維的方法,即先著眼于分析制造出1980年代泡沫經濟的制度和機制,再回頭審視這種制度和機制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間的狀況,并據此而設問:這些制度和機制以前是否存在?如果存在,為什么在日本經濟高速增長期中沒有引起重大問題?又是什么樣的環境變化,使這些因素在1980年代成了問題之所在?通過這種逆向思維的邏輯,高柏先生建立了一組經濟變量,這組經濟變量既可以解釋日本經濟的高速增長,又可以解釋泡沫經濟,因而避免了使用不同變量去解釋日本經濟不同發展階段所引出的矛盾。
在現有的各種文獻中,對日本經濟現象的解釋多從日本的產業政策出發,而高柏教授則從金融制度的角度來審視日本的產業政策,這樣,他將研究的視角定格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資本主義的長程運動(Long-term movement)所發生的兩個深刻變化上,一是資本積累周期從貿易與生產的擴張向金融與財政的擴張的轉變;二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要政策范式從社會保障向釋放市場力量的轉變。第一個轉變導致了日益自由化的國際資本流動,這一流動使現有國際經濟秩序不斷波動,1980年代與1990年代的金融危機即是明證。第二個轉變引起了一場新自由主義革命,即各國日益減少政府規制,強調自由化和私有化的行為,其結果是不平等的增加和不同社會群體的日益分裂。
高柏教授并沒有就這種轉變解釋轉變,而是用二戰之后國際經濟秩序中的一個內在矛盾來引出這一轉變產生的原因,以及這一轉變使日本經濟從繁榮轉向停滯的機制。簡而言之,高柏教授所說的國際經濟秩序,即以促進社會保障和維持貿易與生產的擴張為目的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與關貿總協定,內在矛盾即這一國際經濟秩序中所蘊含的著名的特里芬悖論(Triffin dilemma)。由于特里芬悖論的存在,布雷頓森林體系最終于1971年崩潰,并最終引發了資本主義長程運動中的兩個轉變。這兩個轉變給日本造成的影響極其深遠。宏觀上,日本跟隨這一轉變采用了浮動匯率制度,并加入了由美英兩國發起的金融自由化運動,從而喪失了財政金融政策的自主性。在這種新的環境下,日本常常難以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政策組合上取得良好的平衡。由于浮動匯率和日益增加的資本自由流動,日本銀行通過干涉外匯市場來維持匯率的努力常常造成基礎貨幣的增加,從而導致國內貨幣供給過剩;另一方面,大藏省采取擴張性財政政策來減少貿易順差的做法,又將私人投資引向了房地產和股票市場,這就引發了日本的泡沫經濟。
高柏教授書中最有說服力的地方是,他從微觀上對日本企業在這種宏觀背景下的制度與機制的分析。高柏認為,日本的企業治理模式有一個內在的矛盾,一方面,企業強調協調,另一方面,它又忽視控制和監督。強調協調,使日本經濟在戰后得以高速發展,但忽視控制和監督,卻引起了日本企業的過度競爭,而過度競爭對日本的高速增長和泡沫經濟都起了關鍵的作用。
研究就是為了借鑒,如果只是對日本經濟的興衰進行解釋和總結,對我們的意義不能說是很大。但高柏先生在對日本問題的研究中,時時思考的是中國的命運。日本經濟之于中國經濟的借鑒意義,其間的邏輯在于,從微觀上,中國的企業治理與日本的企業治理相似,都是強于協調但弱于監控;但宏觀模式卻存在很大的區別。造成日本經濟增長的過度競爭雖然也造出了泡沫經濟,但也極大地促進了日本企業的獨立研發能力和自主品牌的培養。但造成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卻是依賴于以廉價勞動力為基礎的比較優勢直接參與全球生產鏈的分工。而中國的這一模式在實現經濟增長的同時,還在為自己制造風險,甚至是比日本當年的風險更為兇險的風險。
第一,中國經濟嚴重依賴美國市場,不斷增長的中美貿易不平衡與美國經常賬戶上的逆差一起,給美元帶來強大的貶值壓力。在這種條件下,美國必然要求人民幣升值,中國經濟因此而面臨雙重風險:一方面,回應這種要求,中國必然面臨出口下降、經濟發展減速的風險;另一方面,如果中國不理睬這種要求,任由中美貿易不平衡加劇,又必然會推動美元危機的爆發。一旦爆發美元危機,嚴重依賴美國市場的中國經濟必將遭受沉重的打擊。
上述局面將會引出的后果,在高柏教授的書中都有揭示。1960年代末,日美貿易不平衡之際,日本堅決拒絕日元升值,結果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使世界從此進人一個無保障的資本自由流動時代,也造成了日本企業過度競爭的局面; 1980年代中期,又是由于日美貿易的不平衡,但日本卻采取了積極回應的方式,結果是日本經濟產生了泡沫,并在泡沫破滅后陷入了長期的停滯。
我們現在面臨著與日本完全一樣的風險,處理不好這一風險,日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除此之外,中國還有若干日本處理的很好、而我們沒有很好處理的風險。這就是:
第二,中國以廉價勞動力為基礎大量吸引外資,在貿易方面大出大進的世界工廠模式,使中國過早地展開了與其他國家在能源和資源方面的沖突,并使經濟摩擦加劇。日本則只是在第一次能源危機時受到了影響,此后則由資源消耗型的鋼鐵和造船及化工的生產,轉向了資源節約型的家電和汽車的生產。
第三,中國大進大出的世界工廠發展模式,提高了本國CDP的貿易依存度,也加強了中國經濟面臨的來自國際市場的風險。而日本的GDP貿易依存度一直被控制在很低的水平,同時因為意識形態的原因,日本當年鼓勵出口的政策,很少被人認為是對別的國家的威脅。所以不具有中國今天所面臨的壓力。、第四,中國的經濟發展雖然很有活力,但社會保障沒有跟上。三農問題、下崗職工問題以及城鄉之間和地區之間的不平等的加劇,已經成為了社會和政治的不穩定因素。而日本長期以來以穩定為優先,注重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所以,盡管日本經濟長期停滯,但政治與社會的穩定卻依然如故。
綜上所述,日本的發展模式給日本帶來的真正的風險只有第一種風險,但由此而來的經濟的長期停滯卻是人所共知的。中國的發展模式,尤其是建立在低工資基礎上的以廉價勞動力為比較優勢的發展模式,會使原本存在的收入的不平等拉大,收入不平等增大的后果就是國內需求的疲軟,而國內需求的疲軟不僅導致通貨緊縮,同時還會使得中國GDP總值中,國內部分所占比例相對較低,從而使GDP的對外依存度過大。如果中國在GDP對貿易依存度過大的條件下被迫實行浮動匯率并開放資本市場,國際市場的任何變化都會使國內經濟遭受重創。在這種條件下,長期以來沒有得到解決的不平等問題就很有可能會以突然爆發的形式導致政治上的不穩定。
這是一種理論邏輯的推論,我們當然不希望看到這一推論成為現實,但我們無法回避這一邏輯的存在。高柏教授這本關于日本經濟繁榮與停滯的制度性根源的書,對人們思考中國經濟的命運一定會極具有啟發作用。
(《日本經濟的悖論——繁榮與停滯的制度性根源》,[美]高柏著,劉耳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12月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