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John Patrick Delury先生(耶魯大學、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生,中文名“魯樂漢”)應本刊編輯之約,特為我們撰寫此文,帶來他對中美高等教育方面的一些感受,希望給予大家一些啟示。
當我漫步校園,身處課堂,或者和同學交談的時候,北大看起來就像是耶魯大學的中國版。在這里,這個國家里最聰明的一些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追求知識。他們的知識面和對學習的執著往往令我震驚。即使是北大的本科生,那些憑借他們以前在比其他學校里的同齡人小得多的壓力下取得的成績而來到這里的人,也表現出堅定的上進心。
通過20世紀20年代這面歷史的透鏡,耶魯和北大都讓我想起久遠的過去。在耶魯,從中世紀歐洲式到18世紀美國式的各種建筑風格會欺騙人的眼睛——而實際上,大部分建筑是在大蕭條之前剛剛建成的。與此類似,環繞著未名湖的那些蜿蜒小徑令人回想起跨越了時光的古代中國,而我在造訪歷史系所在的院落時則禁不住期待蔡元培和陳獨秀出現在這里,穿過這個院子。耶魯和北大最好地體現著傳統。它們根植于值得驕傲的過去,激勵著管理者、教師和學生去實現偉大的理想,盡管他們改造了那些理想,以便使之適合不斷變化的現實。
耶魯和北大不僅在精神上是相互聯系的,而且在一些更加直接、具體的方面也有著緊密的聯系。我在北大校園的生活就是這種聯系中的一種:受惠于從今年開始的雙方歷史系之間一個新的博士生交換計劃,我很幸運地得到了在北大學習的機會。據我所知,有一大批耶魯本科生在北大度過了夏季的幾個月,而且一項每年一度的海外研究計劃也正在籌備之中,可望每年讓二十名左右的耶魯學生和同等數量的北大學生在對方學校學習一個學期。通過耶魯大學的中國法律研究中心,許多中國教師也來到耶魯法學院參與工作。我們的校長里克·列文(Rick Levin)在他的任期內多次來到勺園,(勺園位于北大校園內,建有“北京大學正大國際中心”,來訪的外國友人多在此下榻。——譯者注)回國后則不知疲倦地推廣中國研究。
由于有著很多制度上的聯系,我在融入北大生活時沒有感到多少困難。通過旁聽北大的課程以及與其他研究生進行合作研究,無論是我的博士論文研究(關于明清之交的學者顧炎武),還是我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一般性理解,都得到了極大豐富。為了決定要選哪門課,我鋪開了一張大網,不僅選了為研究生開設的明、清歷史課程,也選了一些本科生課程,并參加了歷史、哲學和政治思想方面的讀書小組。我無法對各門自然科學發表意見,也無法從總體上對中國大學進行評論。但是,就人文學科而言,北大提供了由敬業的教師和優秀的學生所構成的非常豐富的知識環境。
在我看來,在媒體最近關于中國幾個最重要大學的報道以及知識界的相關討論中,當他們描述一場“危機”正在出現時,他們言過其辭了——至少,他們的描述并不適合我所認識的北大。然而,對于高等教育——包括北大和清華這樣的精英學府在內——之未來的焦慮,可能是一件好事情。在美國,對于公共教育質量的下降(這在中學最嚴重,但在州立大學和社區學院也很突出),有著令人不安的漠視。為了實現通識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目標,諸如北大這樣的學府需要成功應對一項重大的挑戰。請允許我按照可持續發展的思路提出一點旁觀者的觀點。
我在北大的教育環境中觀察到的最重要差異是,這里不重視培養學生的批評性思維。美國的通識教育在許多方面都受到批評,但是,像耶魯這樣的學府所能提出的最強有力辯護是,他們的畢業生在進入社會,走上工作崗位時,能夠具有高度發達的批評性思維能力。相比于專門化訓練或職業技能訓練,那種批評精神使耶魯的畢業生能在他們所選擇的——而不是為他們選擇的——專業領域中做出重大貢獻。將高度的批評力與由于能夠追求自己所決定的目標而釋放出的熱情相結合,這是理解耶魯如何在如此眾多領域——政界、法律界、教育界、學術界、藝術界、商界、科學界等等——培養出為數極多的領袖人物的關鍵。
北大的學生盡管天資聰穎,熱心學業,但卻沒有受到他們所需要的那種教育,以便能充分發展他們的批評性思維能力。典型的耶魯討論課(包括研究生的與本科生的)是圍繞著毫不留情的批評而加以組織的。教師要求學生以書面或口頭形式令人信服地提出他們的批評意見。學生們學著批評性地閱讀、聽講和發言。例如,在一堂歷史討論課上,學生們對原始資料和二手資料加以審察:這篇歷史文獻出自何處?誰創造了它?為什么創造它?作者偏愛的是什么?他或她為誰、為什么而寫作?它為什么被保留下來?可能有哪些與之矛盾的證據沒有被保留下來?如果是二手資料,那么學生們在分析它的觀點、它的長處和短處、該歷史學家所運用的方法論等等所賴以成立的資料時則會更加苛刻。
這些批評性的眼光同樣適用于教師——學生們被鼓勵要有自己的獨立觀點,要與他人、與導師見解不同,然后要在他們的論文中詳細地闡述這些觀點。在我的耶魯生涯中(四年本科、五年博士),從不曾有教授阻攔我批評他們的觀點。因此,當系里允許我主持本科四年級的討論課時,我立刻就鼓勵學生們相互質疑,并且質疑我的觀點。在更廣闊的范圍內,批評精神有著重大的社會意涵和政治意涵。批評精神并不必然帶來民主,但民主卻以批評精神為前提。每個人通過批評性推理的過程而得出自己的判斷,這種能力就是哲學意義上的自由,也是一種自我治理的政體所賴以存在的基礎。約翰·杜威(John Dewey)關于民主制度下的公民資格與教育之間關系的洞見在今天仍然是有意義的,尤其是對正致力于從基層開始實現漸進民主化的中國而言。
在面對教學材料和教師的觀點時,北大學生的批評性不夠。不過,在四處尋找了好一陣之后,我終于有幸參加了一些與耶魯非常相似的討論課和讀書小組。我覺得這些是慣例之外的例外情況。一般說來,討論課很快就蛻化成了講座。教師很少受到來自學生的直接挑戰。學生間的自發辯論并不經常出現,而在耶魯,這是討論課成功的標志。在清華和北大教書的美國同事抱怨道,學生們有著根深蒂固的傾向,只說出和寫出他們認為教師希望他們說和寫的東西。這些都是非常聰明的年輕人,有很多的想法,但是,他們并不認為教室適合用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并將這些觀點發展成為經過深思熟慮的論證。我個人認為,只有在他們開始習慣這樣做的時候,北大的獨特承諾,以及通識教育在中國的前景才有望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