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樹濤 彭 捷
目前理論界普遍持有的一個觀點認為,發達國家所制定的環境保護政策普遍較發展中國家嚴格,這會導致污染產業從發達國家轉移到發展中國家,使發展中國家成為“污染避難所”。從理論上來說,這一觀點很難說是絕對正確的。這是因為,到目前為止,經濟學家還無法對環境污染所造成的外部性進行量化,也找不到具體的證據證明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所產生的負的外部性大于正的外部性(包括長期和短期);而且,西方學者關于“生態整體主義”是否過分的爭論也莫衷一是。這樣,我們更應該辯證地看待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對欠發達國家的影響,不能對污染產業轉移制定出過于嚴厲的環境保護政策進行防范。這對我國的發展將是不利的。
一、西方學者關于“生態整體保護主義”爭論
西方發達國家之所以采取嚴厲的保護政策,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加以嚴格的限制,其理論基礎是生態整體保護主義。生態整體保護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而不是把人類的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存在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標準。那么,根據這種觀點,欠發達國家相對寬松的環境保護政策必然會破壞生態系統的完整統一,進而威脅到人類的可持續發展,因此,是不可取的。
但是,這種思想從一開始就遭到了某些學者尖銳反對。他們批評生態整體主義“與自由主義核心觀念背道而馳”,是“反人類的”,它無視最基本的個人自由的存在(馬特爾,《生態學與社會》,波里蒂出版社1994年,142頁),“為了更大的生態的善而犧牲個體”,“破壞了對個體的尊重”,進而稱之為“生態極權主義”和“環境法西斯主義”(賈丁斯,《環境倫理學》,林官明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220-221頁)。因此,絕對不能因為環境的問題而放棄基本的發展,欠發達國家環境保護政策必須要與其發展階段相適應。從大部分發展中國家實際情況分析,他們碰到的主要問題是勞動力充分供給條件下的資本供給不足。這種要素供給的不均衡狀態,客觀上要求發展中國家采取相對寬松的環境保護政策,以吸引更多的外國資本解決這種失衡。只有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后,發展中國家的福利水平才有可能獲得較快的經濟增長和個體福利水平的提高,而且當且僅當個體福利水平提高到某種程度時,才會有更多的精力去關注生態問題。
對此,生態整體主義者反駁道:這些批評嚴重地脫離了生態危機的現實,完全無視生態整體主義產生的語境。在當今,人類開發的資源占整個資源的比重已經達到97%,生態形勢極其嚴峻,而且作為生態系統一部分的人類,其人口已經極其嚴重地惡性膨脹了,并嚴重地破壞了生態系統的整體平衡和穩定,已經危害到整個星球及其上面的所有生命的存在。因此,欠發達國家相對寬松的環境政策保護雖然在短期有利于經濟的發展和個體福利水平的提高,但從長期看無異于殺雞取卵。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說,如果欠發達國家“不主動克制自己的欲望,將來會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迫使人類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強調發展中國家人民的基本生存權、經濟發展固然絕對正確,但這些強調的最終目的應當是為了更有效地保護環境、拯救地球、緩解生態危機,而絕不是任由經濟無限增長。
對于生態整體主義的這種責難,生態整體主義的批評者從另外一個角度予以反擊,即生態正義論。他們認為這種批評指責生態整體主義籠統地強調生態整體,忽視了人類在享有自然資源上的不公平,即世界范圍內的生態不公正。人類系統是生態系統中最重要的一個子系統,人類子系統內部的關系和諧、公平、公正,是確保整個生態系統穩定、和諧的極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前提。因此,發展中國家如果不顧自身的實際情況,忽視了和發達國家經濟發展水平的差距,采取和發達國家同等程度的保護政策,這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因為發達國家消耗的不可再生的資源遠遠多于發展中國家。
同時,生態整體主義還應當十分關注作為人類子系統的分支系統———每個國家內部的生態正義。對爭取國際公正和爭取國內公正持雙重標準是十分錯誤和有害的。比如,在一個國家內,富裕階層與貧困階層、發達地區與不發達地區在資源共享和環境改善方面是否享有同等待遇?發達地區、城市居民、富裕階層是否應該占有和消耗更多的有限資源并得到更多的污染治理的投入?如果已經所得甚多,是否也要付出更多的代價?怎樣才能按照爭取國際公正的標準來為本國不同區域、不同階層的國民爭取最大限度的公正?如果不給予這此問題足夠的重視,那么,發展中國家很可能在激烈地反對發達國家不公正的環境政策的同時,在本國以同樣的邏輯推行同樣性質的環境政策。
對于這些爭論,哲學家和經濟學家無法提供一個教條式的辯護,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以下幾點啟示:
第一,發展中國家采取何種程度的環境保護政策,不能籠統地參照發達國家的標準,必須以本國的國情為依據,環境保護的程度必須要與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
第二,在制定環境保護政策、確定環境保護目標時,必須要考慮社會正義,嚴格區分污染密集型產業的種類,不能一概而論。
那么,我們會問:發達國家污染密集型產業向我國轉移的影響到底如何?這些轉移僅僅是污染成本的差異引起的嗎?現在,有些學者把中國大陸稱之為“污染避難所”,這種指責是不是真的成立呢?
二、“污染避難所假說”
就我國而言,根據1995年第三次工業普查資料,通過對全部三資工業企業和生產單位的分析,外商投資于污染密集產業的企業有16998家,工業總產值4153億元,從業人員295.5萬人,分別占全國工業企業相應總指標的0.23%、5.05%和2.01%,占三資企業相應指標的30%左右;其中外商投資于高度污染密集產業的企業有7487家,工業總產值1984億元,從業人數118.6萬,分別占全國的0.10%、2.41%和0.81%,占三資企業相應指標的13%左右,但其占污染密集產業中相應指標40%以上,這說明污染密集產業,特別是高度污染密集產業是外商投資的重要產業。
對于外資大量的投入污染密集產業這一令人擔憂的現象,理論界往往都是以“污染避難所假說”理論來解釋。而“污染避難所假說”的理論基礎是國際貿易理論中的經典理論———H-O理論,根據H-O理論,如果將環境要素作為資源要素來考慮,那么,環境保護強度低的國家,環境要素會較為富裕,而環境保護強度高的國家,其環境要素則相應匱乏。這樣,環境保護強度低的國家將會充分利用本國充裕的環境要素生產那些環境保護密集的商品(即污染密集型產品),并在環境要素密集的產業進行專業化生產。
依據這一加進環境要素的H-O理論,由于發達國家制定的環境標準普遍高于發展中國家,那么高污染產業必然會向發展中國家轉移,發展中國家將會成為“污染避難所假說”,生態環境惡化,可持續性發展的目標將難以實現。這是發展中國家對于自身有可能成為“污染避難所”這一憂思由來的理論根源,也是對于外商在我國大量投資于污染密集產業的理論解釋。但是,僅僅以此為理由就做出要制定嚴格的環境保護政策來限制污染產業向我國的轉移,就稍顯草率了。我們應當對污染產業轉移進行更細致的分析。
三、污染產業轉移的區分
對于污染密集產業的轉移,筆者將其分為兩種類型:
(一)第一種類型污染密集產業轉移,指的是純粹出于環境成本的差異而進行的產業轉移。這種類型的產業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不存在技術上、管理上的區別,這種產業轉移能獲得更多利潤的原因僅僅在于,企業在發展中國家生產所需要支付的環境成本比在發達國家中生產要少。簡而言之,這種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轉移的主要原因是環境成本的差異。這樣的產業轉移除了增加發展中國家的資本量以外,發展中國家從中不能獲得任何其它的利益,同時還要遭受環境進一步惡化的后果,是應當避免的。特別是我國,更是如此,因為按照“雙缺口”理論,我國一般性的資金缺口和外匯短缺問題已經基本解決(葉輔靖,2004)。值得慶幸的是,在現實當中這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可能性并不大。這是因為從成本收益的角度分析,污染產業轉移的壁壘可以看成其進行轉移的一項成本,而其壁壘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1)污染密集產業轉移的退出成本。與一般產業轉移比較,污染密集產業主要存在沉淀成本、政府勸阻和聲譽受損三種。一般而言,石油、化工、機械、金屬、冶煉、造紙、建材等產業基本屬于資本密集型產業(沉淀成本的大小與資本密集度一般存在一個正相關的關系),而這些產業的大部分恰恰又是污染密集型產業。因此,從沉淀成本來看,是不利于這些產業遷移的。同時,資本密集型產業又是國民經濟中的主導產業,其變動關乎一個國家經濟的興衰。所以,政府對其轉移會進行較大力度的勸阻。由于公眾環境意識的提高,純粹出于環境成本差距的原因進行轉移的產業必然將遭受較大的聲譽損失。所以,從沉淀成本、政府勸阻和聲譽受損這三方面考慮,都不利于污染產業的轉移。(2)從進入壁壘來看,也會出現相似的現象。即那些資本和污染密集的產業,往往也是進入壁壘比較高的產業。如果污染行業進行轉移的原因僅僅出于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所承受的環境成本不一樣,那么這種轉移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這種環境成本差異基本上會被進入和退出壁壘所帶來的成本差異所抵消。
綜合以上兩點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的一個基本結論是:某一產業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成本差距的大小,與該產業的污染密集度成正比,而產業污染密集度又與其退出和進入壁壘的高低成正比(代表產業轉移的一項重要成本因素),所以環境成本優勢與退出和進入壁壘成本兩相抵消,純粹出于環境成本的因素進行轉移的可能性并不大,就算有,其數量也不會太多。
(二)第二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指的是這樣一種轉移,在這種產業轉移中,環境成本差異只是其中的一個次要因素,更重要的原因是發展中國家勞動力價格較低、發達國家在技術和管理等方面具有優勢。正如上面的分析那樣,純粹出于環境成本優勢進行污染產業的轉移可能性不大,而第二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卻存在很大的空間,這才是我們所必須重視,必須進行認真分析的問題。其實,在現實的污染密集產業轉移當中絕大部分都是屬于這種類型。這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的成因與一般產業轉移的成因是大致相同的,都是出于技術優勢或者是發展中國家普遍勞動力價格較低。它們惟一的區別在于,這種類型污染產業轉移會帶來較大的環境污染這一不良后果。
雖然這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會帶來環境惡化這一負面影響,但同時它也幾乎可以發揮一般產業轉移所能發揮的積極作用。這些積極作用主要包括:知識和技術的轉移和外溢、解決勞動力就業、促進國企改革等。那么對于這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就不能與第一種類型等量齊觀,必須將其納入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大背景下從各個方面進行全面而理性的思考。
四、結論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盡管外商大量的投資于我國污染密集型產業,給我國環境帶來了不少的消極影響,但是,我們不能局限于用“污染避難所假說”來解釋這一現象。因為,如果如此,就會造成一種假象,讓人誤以為污染密集產業向發展中國家轉移完全是由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不同的環境政策造成的。建議制定嚴格的環境政策來限制污染產業轉移就會犯這樣的錯誤,過分的強調了環境保護政策差異在污染產業轉移中的作用。
一個國家的環境保護政策應當與其自身的發展水平直接相關,發達國家的人均GDP要遠遠的高于發展中國家,人們對于環境質量的要求與收入水平是成正比的(威廉·E·鮑莫爾、華萊士·E·奧茨,2003),那么發展中國家的環境保護政策要比發達國家環境保護政策相對寬松,這是必然的。
對于大量的污染產業向發展中國家轉移這一現象,作為發展中國家,不能只看到環境污染的一個方面,要辯證地看待。
首先,就上文中第一種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轉移。雖然已經說過,這種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的轉移可能性并不大,似乎不需要擔心。但是,從我國吸引外資的政策來看,我們給予外資企業不僅僅是WTO所要求的國民待遇,而是超國民待遇,外資在稅收、融資等許多方面所受到的待遇都大大優于國內企業,這些無疑會給第一種類型的污染產業轉移帶來利潤,使之從不可能變成了可能。由于我國的資金缺口和外匯短缺的困難已基本解決,我國應當立即廢除“外資崇拜”,國內企業與外資企業應該一碗水端平,一方面可以改善國內企業與外資企業進行競爭的環境,發揮國內企業的積極性,提高技術水平,創造出我國的國家競爭優勢;另一方面,只要我們廢除外資企業的一系列特權,第一種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的轉移將不再有用武之地。
其次,對于第二種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轉移,雖然會帶來一定程度的環境惡化的不良后果,但是它同時也會帶來一系列其它的益處。進一步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更重要的一點:這一類型的污染密集產業轉移,發達國家主要憑借的往往是其相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較先進的生產技術。生產同樣產值的產品,使用較先進的生產技術比使用相對落后的生產技術,在環境耗費上要少得多。我國作為發展中國家,要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趕上發達國家,必須要保持較高速的經濟增長。在污染密集產業內,外資企業相對于國內企業,在做出同樣的經濟增長貢獻的同時卻帶來了較少的環境耗費,這一方面的積極作用,必須予以重視。
污染產業向發展中國家的轉移的根本原因在于環境政策以外的因素,所以,如果僅僅是為了限制污染產業向本國轉移而制定一些與發展水平不適應的嚴格環境保護政策,必然會得不償失。一國環境政策制定的出發點應當更多注重本身經濟發展的總體狀況,而不能局限于某一具體的局部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