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學榮微型三題

郭學榮

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的安祿山再怎么做噩夢都沒有想到，今天頂起他肚子的李豬兒的頭上卻暗藏了匕首。鋒利的匕首呼啦一下就剖了他的腹，開了他的膛。跌坐在地上的安祿山望望流淌滿地的腸子，看看被血染紅的李豬兒，驚愕得忘記了疼痛。

唐肅宗至德二年正月初五。兵燹后的洛陽十室九空，一片死寂。別說新年張燈結彩，連一縷炊煙、一點生氣都尋找不到。天色已明，座座兵營還凍在凜冽的朔風中，沒有一絲熱氣。安祿山早早地醒了。今天是他值得紀念的特殊日子——整整一年前，他在此登基稱起了大燕皇帝。

安祿山起床穿衣是件十分艱難的事，他肥胖的身軀已不能用大腹便便來形容了。他下垂的腹部已至膝蓋以下，只有跪拜在地的人才能看到他的雙腿。幫他起床，替他穿衣、梳頭的是他最寵幸的貼身宦官李豬兒。五短身材的李豬兒總是先趴在地上用頭頂著安祿山的肚皮，再雙手撐地，用力向上頂起，然后騰出手來替他束緊腰帶，將他那碩大無朋的肚子固定在膝蓋以上。

可是，幾乎天天晚上做噩夢的安祿山再怎么做噩夢都沒有想到，今天頂起他肚子的李豬兒的頭上卻暗藏了匕首。鋒利的匕首呼啦一下就剖了他的腹，開了他的膛。跌坐在地上的安祿山望望流淌滿地的腸子，看看被血染紅的李豬兒，驚愕得忘記了疼痛。

“豬兒，你為何殺朕？”安祿山臉上的迷惘勝于痛苦。

“你一定想說你是那么地寵幸我、信任我，是吧？你一定想說是你把我這個放羊娃帶在身邊錦衣玉食吃喝玩樂，是吧？你一定想說為了能讓我貼身伺候你，你還親手將我閹了，是吧？那我告訴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而不是為了我！就因為你喜歡我心靈手巧，善解人意，我就被你剝奪了做男人的權利！就因為你喜歡我、信任我、寵幸我，我就只好終身為你活著，我就不能做一個正常的人，我就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你說，這公平嗎！？”

“豬兒，真的是這樣嗎？真是你一個人干的嗎？”安祿山有氣無力地問。

“那就讓你死個明白！是我李豬兒和你兒子安慶緒還有丞相嚴莊一起干的！你想不到親生兒子怎么會如此不孝，是吧？那我告訴你，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給過你兒子一點點的慈愛！你給兒子的是棍棒拳頭，是提心吊膽、驚恐萬狀、度日如年。你想不到心腹大臣怎么會如此不忠，是吧？那我告訴你，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給過丞相一點點做人的尊嚴！你總是讓屬下察言觀色，巴結逢迎；你總是讓臣屬們擔憂人頭落地，滿門抄斬；你總是讓大臣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李豬兒剛說完，身后便轉出了丞相嚴莊和兒子安慶緒。三個最親近的人便永遠定格在安祿山的瞳仁里了。安慶緒走上前，怎么也合不上安祿山死不瞑合的雙眼。嚴莊大聲喝道：“安祿山！閉起來吧！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唐皇帝對你怎么樣？打了敗仗赦你不死，讓你一人身兼三個節度使，在長安為你建了豪華的住宅，天下最美的貴妃娘娘收你做干兒子，皇上把公主下嫁給你的兒子！對你賞賜千萬，有求必應，寵愛有加，你怎么反叛了？我們還不是和你一樣？我們早就被你剝奪了自尊，我們要什么忠孝？沒有平等就有反叛！你還有什么不甘心的？”嚴莊話音剛落，安祿山閉上了雙眼。

這時，宮殿外已日上三竿了。前來朝賀的將帥大臣已齊集大殿，正等待著大燕皇帝安祿山上朝。

南漢國

南漢國隱藏在歷史的深處鮮為人知。南漢國有一個奇特的社會現象更令人聞所未聞，不可思議。

南漢國確實是在南方，但與漢朝沒有什么關系。南漢國建立在唐朝末期，如果說與漢朝有關系的話，那是漢人建立的。南漢國的締造者是一個鴻商巨賈，他主要做外貿生意，他的商業王國橫跨東南亞、南亞、西亞。南漢國只是他的后院倉庫。在南漢國，有個人人奉守的規則：賺錢成主，虧本為奴；錢多為君，錢少為臣。如此，南漢國也秩序井然，綱常有度。這還不算奇特。南漢國奇特的是雖然也實行科舉以選拔治國人才，但它有一個嚴格的規定，有能力及第的佼佼者必須閹割成宦，然后才能為官。國王將國政全都交給宦官處理。全國各層各級各部各門的大小官員全是金榜題名后自愿閹割的宦官。

雖然出于自愿，但也給一些讀書人帶來了抉擇的艱難和痛苦。陷入情網中的兩個讀書人孫林和金龍尤其如此。

孫林和金龍都是先生的得意門生。從童子時入館受學到弱冠成年，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先生家與先生及其家人一起度過的。先生對他們既有教誨之德又有養育之恩。尤其是與先生的獨生女兒、美麗活潑的師妹青梅竹馬，三小無猜。孫林和金龍都鐘情師妹并且一往情深，只是學業未成，功名未就，不敢表達罷了。

大比之年，孫林和金龍雙雙高中，金榜題名。他們跪在恩師、師娘面前謝了師恩。下一步怎么辦？是為民還是為官？面對可以踏上的仕途，面對人生最重大的選擇，恩師嚴肅地提醒他們要慎之又慎。

孫林先表態了。他毅然放棄仕途。他要種地經商，做一個布衣，運氣好，做一個富人；運氣不好，做一個窮漢。先生問他為何放棄仕途，寧做窮人，孫林吞吞吐吐，清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最后才結結巴巴地說，他喜歡師妹，他要與師妹結婚，他要與師妹養兒育女，他要讓師妹過上幸福甜蜜的生活。

金龍雖然表態在后，但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他毅然選擇為官為宦。運氣不好，做一個七品芝麻官；運氣好，做尚書當丞相。先生問他為何放棄男兒身體，金龍從容鎮定地說，他喜歡師妹，他要保護師妹，他要讓師妹一輩子衣錦食玉，穿金戴銀，過著上等人的生活。

七年以后，金龍官運亨通，雖然還沒有當上丞相，卻也做到了戶部尚書，總理全國財政。金龍把恩師一家接到府中供養了起來。而孫林命途多舛，經商失敗，淪落為奴。金龍贖出了孫林師妹夫婦，也把他們接到府中。孫林負責尚書府大院的安全保衛，師妹負責照顧尚書金龍的生活起居。

一日，天藍海碧，椰風浩蕩。先生和女兒聊天，問自己的兩個高足誰給了她幸福。女兒滿臉委屈地請求父親讓孫林休棄了她，她要嫁給金龍。父親沉重地說，金龍不是真男人。女兒紅著臉說，沒關系，自己每天晚上給尚書洗腳時，就感到特別幸福。

自宮

王德貴又一次放下《大學》，喟然長嘆！《四書》已經讀了兩年多，總是背得顛三倒四，七零八落。與他一起受業的同窗已有人背《春秋》了。先生已不愿意用戒尺打他了，將他趕出學堂時明言，如果不能在月底晦日把它倒背如流，就永遠不要再跨進學堂的門檻。

王德貴并非記性不好，《詩經》里的《國風》他就能過目不忘。什么“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什么“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但能如流倒背，還能陶然其中，入詩三分，常有獨到新穎的見解和新鮮強烈的感受。王德貴也不是沒有時間。相反，他謹遵“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的古訓，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個中原因，王德貴心中最清楚不過。他的目光一落到《四書》上就心猿意馬了。他常常在《四書》的字里行間看到二八佳人、窈窕淑女，眼前常常晃動著纖纖素手、盈盈秋波。

一旦荒廢了一天半日，浪費了燈油蠟燭，王德貴便沉痛反省。王德貴自責反悔的方法是站立著用隸書一遍一遍地抄寫座右銘。王德貴常寫的座右銘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清心寡欲，懸梁刺股”等等。心靜不過半支香的工夫，王德貴又神使鬼差地摸出了《西廂記》《春宮圖》。而一捧起這些書，他便立刻入港，沉溺其中，意醉神迷。就這樣，王德貴總是在沉淪與悔恨中苦苦掙扎，痛不欲生。

王德貴對自己洞若觀火。他一切的失敗痛苦都源于一種欲望，而這種欲望完全來自于他的塵根。塵根不死，人難未已。塵根一日不除，他就無一寧日，他永無寧日，功名富貴就永遠與他無緣了。一想到自己將終身布衣，窮困潦倒，遭人白眼，甚至還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王德貴就痛苦得捶胸頓足以頭搶地。看看月底將近，想想先生罵他的“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的恨恨之言，王德貴拿起屠刀，毅然決然地斬除塵根，憤然自宮。

王德貴重新挑燈夜讀的時候，心境澄明，專心致志了。《四書》《五經》字字入眼，句句入心。不久，他的睫毛脫落了，他的皮膚細膩了。他讀書的聲音猶如女子一般尖聲細氣，他誦書時搖頭晃腦猶如女人步步生蓮，搖曳生姿了。果然，王德貴秋闈中舉人，春闈中進士，殿試賜進士出身，授了知縣。

王德貴的飛黃騰達得力于宮中太監。朝廷十二監四司八局二十四個宦官衙門的太監都以王德貴為榮。他們將王德貴當然地引為同黨族類。太監們雖權勢煊赫，卻沒有光宗耀祖的名聲。在他們中間能出一個進士，那是太監們莫大的榮耀。王德貴給太監們帶來了無限的感情刺激和精神滿足。他們把王德貴奉為精神領袖，很快地，王德貴便步步高升，直上青云了。他由禮部侍郎、尚書而入閣為輔，貼身侍候著皇帝，最有權力的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都與王德貴稱兄道弟了。

王德貴在家鄉擁有了千畝良田、深院豪宅。地方鄉紳紛紛上門提親，欲結秦晉。王德貴娶了名門小姐。洞房花燭雖在金榜題名之后，卻更加喜慶熱烈。王德貴雖然不再偷看《西廂》《春宮》，但看見絕色佳人、傾國傾城仍然先擊節贊賞后占為己有。他在京城花街上金屋藏嬌，不到三年，就藏了一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