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講述了三個在一天里并行的故事:1923年在倫敦郊外,弗吉尼亞·伍爾夫正在創作《達洛維夫人》;1951年在洛杉磯,名叫勞拉· 布朗的家庭主婦閱讀《達洛維夫人》;2001年生活在紐約的克拉麗莎為前男友操辦慶功宴會。三位女性試圖掙脫各自的“囚牢”,尋求自我價值,體認自身力量,如同烈火焚身一般瘋狂地尋覓著靈魂的出口,成為了整部電影中的亮點。
逃離小鎮囚牢
電影中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在經歷了幾次精神崩潰之后,被丈夫倫納德帶到倫敦市郊一個名叫里士滿的小鎮修養。這一切努力卻不能讓弗吉尼亞過上她所期望的那種生活。因為她是天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這就注定了她為寫作而生,為創作而癡,而非安身立命于享受充滿陽光和青草味的田園生活。對文秀驚人的弗吉尼亞而言,這“囚牢”就是小鎮里士滿平靜祥和的生活,然而喧囂的大都市遠比平靜的鄉村更適合她創作,只有像倫敦這樣的國際文化中心才是賦予她無限靈感和廣闊想像力的理想居住地。因此,從這一層面上講,電影里的弗吉尼亞時常感覺到自己正生活在一個閉塞的牢籠中。城市被譽為“文明的風暴中心”,在那里,金錢與風險、期望與幻滅、正直與墮落針鋒相對。城市與其說是一個地點,不如說是一種隱喻,是一個社會、一種文化的縮影。作家,則是一個城市的良心。弗吉尼亞不僅是英國杰出的小說家,而且是現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重要先驅。她帶著特有的審判精神解讀自己所棲居的城市,她筆下濃縮的城市經驗為這個社會提供了最典型、最有力的批判精神。影片放映至一半,弗吉尼亞企圖逃回倫敦,她對倫納德大喊道:“我會死在這里的!”回到倫敦,回到動蕩喧囂的生活中去可能意味著再一次精神病的發作,可能意味著死亡。然而她寧愿瘋在倫敦,死在倫敦,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創作生命被寧靜一點一點地侵蝕掉。
另一方面,村鎮一直崇尚強健的男勞動力主外、生理上較弱的女性主內的傳統分工關系,因此是男權社會集中體現的縮影,這也是作為女權主義的啟蒙之一的弗吉尼亞渴望逃離小鎮里士滿的一個重要因素。弗吉尼亞以犀利的筆鋒表達了對當時社會男女不平等地位的強烈不滿,她曾在《自己的房間》里為莎士比亞虛構了一位名叫朱迪思的妹妹。朱迪思與哥哥一樣稟賦超群,卻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只得拘守家中。她不甘心受人擺布,因此憤而出走,不料被人引誘,在一個冬夜自殺了。但弗吉尼亞是幸運的,在舊的價值體系行將崩潰的十九世紀末,她的精神掙脫了男權統治的一個規矩和標準的枷鎖,在新的價值體系迅速形成的二十世紀上半葉,她的才智得到了用武之地,因此她的成就是朱迪思無法夢見的。城市這個社會政治文化變革的最前沿,給予了具有強烈女性意識的弗吉尼亞尋覓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房間”的寶貴機會。這種機會對于生活在封閉、落后、傳統的鄉村里的女性來說是無法想像的,是無法觸及的,更別提女性對“自己的房間”的維護和完善了。
走出家庭囚牢
勞拉的丈夫溫柔體貼,兒子乖巧可愛,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舒適愜意。但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強烈的對比:在為丈夫過完生日的那天晚上,勞拉在衛生間洗漱,耳畔不時傳來沉浸在生日派對幸福余溫中的丈夫催促她上床休息的話語。她卻被一道無聲的墻,隔在了那份快樂之外,眼淚止不住落下,痛苦煎熬的心情溢于言表。在普通人眼中相夫教子的幸福家庭生活成了勞拉渴望擺脫又難以割舍的“囚牢”。電影敘述的那一天里的勞拉生活在二戰后不久的五十年代(生育高峰),當時的女性主義斗爭只現雛形,大多數女性不愿或無力改變早已為人們習以為常并被當作自然秩序的女性屈從地位,很多女性(當然包括勞拉)只能以孩子和家庭為中心,犧牲個人的才華和志向。
然而勞拉不同于一般的家庭主婦,比如來訪的女鄰居基蒂。一方面,勞拉出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那個時期出生的婦女或多或少受到自由主義女權主義思想的影響。“自由主義女權主義關注那些拒絕女性個人利益和選擇的不公正的法律與教育體制,主張糾正這些不公正,特別強調女性受教育的權利……她們認為,女性之所以顯得智力低下,是因為她們沒有得到與男性相同的受教育機會,女性之所以受壓迫,是因為個人或群體缺少機會與教育,因此應當從教育和經濟體制中爭取機會。”(李銀河《女性的現狀與未來》)當時的中產階級家庭和上流社會的家庭一般都給予女兒受教育的機會。從勞拉的丈夫向兒子講述他們在高中相遇情景這樣的事實中不難發現,勞拉確實受到過較好的教育。另一方面,勞拉酷愛讀書,知識面廣,有一顆善于洞察的敏感的心。在她看來,一個公平的社會里的每一個成員都應該得到發揮自己潛力的機會,男女兩性應當擁有同等的競爭機會。如果她走出家庭,得到了與男人同等的競爭機會,通過個人的努力,她也許能取得成功。
在基蒂向勞拉敞開心扉述說不能生育小孩后,勞拉親吻了基蒂。實際上,勞拉深深體會到,基蒂作為一個女人卻無法完成當時的社會交給每個女人的第一使命——養育子嗣——而承受來自社會、家庭甚至自身的責難。基蒂忍受著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的強烈自責,與勞拉在追求自由獨立的生活和沒有自我的傳統家庭生活中掙扎的內心是息息相通的,她們的痛苦都來源于男權當道的社會。勞拉的同性親吻是對基蒂的同情和認同,對自身困境的感傷,更是期盼勇氣、力量和重生的象征。勞拉拋棄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前往加拿大成為一名圖書館管理員。勞拉寧愿忍受在未來的歲月里良心上所必須承受的譴責,也不愿沒有自我虛假地活著。
擺脫自我囚牢
克拉麗莎在事業上是成功的女編輯,在生活中與同性戀女友相伴十年之久,并且通過人工授精生育了一個女兒。但是,她遠不是表面展現出來的一位令人羨慕的完美女人。這位現代版的達洛維夫人,努力維持自我認可的幸福,同時卻為蕓蕓眾生瑣瑣碎碎忙碌著痛苦著。與前兩位女主人公不同的是,困住克拉麗莎的“囚牢”正是她自己,是她面對理查德時沒有學會超脫的情感。在電影開頭,克拉麗莎曾告訴理查德“我們活著就是為了對方”,可見,她一直將照料愛人當成支持自己美滿地生活下去的勇氣與動力,并且她希望這種方式也能很好地適用于理查德,以度過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春秋。當理查德的舊情人拜訪克拉麗莎時,千頭萬緒如一張無形的網緊緊捆鎖住她的全身上下,令她窒息。自信的笑容再也不能像粉底般一層層遮蓋住虛弱慘淡的臉,自制力頓時被來勢洶涌的洪水沖垮,她失聲痛哭。透過這位年過半百、富于人生閱歷的女人,我看到一個充滿荊棘的女性的內心荒原。
克拉麗莎和米蘭·昆德拉小說《臉》中的女主人公阿涅絲有相似之處。米蘭·昆德拉深刻揭示了阿涅絲“臉前”和“臉后”的生活和心理世界。她并不喜歡自己生活的世界,不愛自己的丈夫,但卻每天表現出對于生活的樂此不疲。克拉麗莎在“臉前”選擇向現實和社會妥協,她不斷麻木自己,竭盡所能地施與家人、伴侶、愛人以愛意和關懷,享受著被人認可的快樂,卻無法得到“臉后”真實自我的認可。她成為生活中的演員,以快樂的外表極力掩飾內心世界的苦惱和不安。克拉麗莎抱著鮮花走過喧囂熱鬧的大街,卻如同被放逐在荒蕪的沙漠。偶遇的一位友人沖她微笑,而她始終無法全身心地溶入,心里的牽掛使那句“天氣很好,不是嗎”的問候變得毫無生氣。那一刻,在他人由衷的笑容里,真實地映照出她的落寞。
其實,對人世厭倦的理查德明白,他只是為她而活著,但是這成為他們倆精神上難以承受的重負。克拉麗莎在那一天的早晨看望理查德,理查德告訴她,“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在影片最后,理查德終于為自己和克拉麗莎做出了選擇。他對前來為他裝扮的克拉麗莎說:“世界上沒有誰比你我在一起更幸福了。”隨后在她面前從窗口一躍而下。也許這個世界早就讓他覺得了無生趣,每天像行尸走肉般活著不如結束自己的生命,讓自己和克拉麗莎得到解脫。有的時候面對一個真實的自我也需要勇氣,就像弗吉尼亞在影片中所說的那樣:“逃避生活,并不能換回內心的平靜。”這一天結束的時候,克拉麗莎終于從她的“囚牢”里走了出來,離開那個不屬于她的世界,離開她自始至終不敢背棄的原則,離開被強加的信仰與責任。
一個女人平靜地沉入河底,另一個決絕地離開,而第三個卻成為了被離開的一個。弗吉尼亞·伍爾夫這個天才女作家終究不能成為一個安于田園小鎮“囚牢”般生活的女人,雖然她的創作道路充滿了荊棘和危險,甚至可以把她逼瘋,但是這始終是她無法丟棄的珍寶。勞拉·布朗最終沒有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選擇以另外一種方式退出原有生活的“囚牢”,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渴求,也勇敢地面對在未來的歲月里良心上所必須承受的譴責。克拉麗莎因為理查德的選擇從自我的“囚牢”中掙脫出來,變得超脫,坦然地尋找一個地方,可以隨心所欲地飛。無論以何種方式,無論結果如何,三位女主角都試圖走出剝奪她們自由的“囚牢”,追尋女性自我價值,此等精神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