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不能承受之重

減負，曾經是一個和千百萬中小學生緊密聯系的概念，如今，這個概念正在越來越多地同千百萬中小學教師聯系在一起，成為中小學師生們共同的渴望和一樣的傷痛。在人們的印象當中，學生的負擔和壓力主要是來自學校和老師，那么，老師的負擔和壓力又來自哪里？他們所不堪承受的又是怎樣一種特別的沉重呢？

綜合來自各個方面的報道和分析，我們可以把中小學教師當前面臨的過重負擔問題歸納為五個方面，視為中小學教師的五大壓力。

第一大壓力：工作過量

工作任務過量是中小學教師首先面對的最直接、最明顯的壓力。近年來，各地普遍實行了教師聘任制改革，專任教師定崗定編，工作量較從前普遍有所增加。據統計，目前中小學教師的周平均課時，一般都在20節左右，即每天要上四節課。除此以外，很多老師早晨還要領著學生上早自習，畢業班的老師還要上晚自習，還要利用節假日和休息時間給學生上課補課。當然，所有這些課程教學后面，都要跟著必要的備課過程。所以，教師的實際教學工作量，遠遠超過規定的、名義上的教學工作量。

這還不是教師工作任務的全部內容，除了上課以外，教師還要批改學生的作業，這也是一項非常繁重又有很大的隱蔽性和伸縮性的工作任務。在當前應試教育的大環境之下，學生作業普遍偏多偏重，相應地，用作業來“壓”學生的老師也等于是作繭自縛，最后同樣要承受這些作業的壓力，把另外一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作業的審閱和批改上面。總體來看，能夠在八小時工作時間之內，完全應付作業批改任務的老師很少，特別是擔任各門主科教學任務的老師，一般都要利用下班和休息時間來完成作業批改工作。

相比之下，班主任老師的工作量更大，任務更重。他們還有另外一項重要的使命，那就是負責學生班級的日常管理，這是一個很難計算具體工作量的工作，也是一項既勞力又勞心的工作。如果碰到比較好的班級，在管理順手的情況下，還可以減輕一些工作任務和負擔；如果接手的不是很好的班級，管理工作的分量就無法估量了，它足以使教師的工作負擔和任務量成倍增長。

在這些基本的常規工作之外，老師們還要應付各種臨時的、非常規性的工作，比如寫計劃、總結，寫論文，參加理論業務學習，準備各種公開課等等。

教學、作業、管理以及其他各種繁瑣的工作，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在教師的身上。它們事實上已經超出了教師應該和能夠承受的工作量負荷，對某些教師來說甚至已經接近和達到了負荷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教師的神圣工作和事業已經被擠壓的嚴重變形和塌陷，日益淪為一種機械的、被動的、令人厭倦的簡單勞作和苦役。

第二大壓力：學生管理

學生管理壓力的承受者主要是班主任老師，但又不僅限于班主任，因為不論是班任老師還是科任老師，在教育教學過程中都要直接面對學生，都要承擔一定的管理責任，都要承受相應的工作壓力。

提起學生管理問題，老師們感觸最深的就是：“現在的學生越來越難管。”這既是新世紀教育工作面臨的一個新現象、新課題，也是擺在所有教師面前的一個不容回避的、嚴峻的挑戰。

學生難管的主要原因首先來自學生本身，來自學生在思想、心理和個性等方面出現的各種新變化、新特征，比如學生自主意識、叛逆意識的增強，對個性風格、個性行為的過分敏感和熱衷，既早熟又不成熟的生理心理特征等等。

學生難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源于傳統師生關系的根本轉變和顛覆：傳統師生關系是一種近似于父子君臣的不平等關系，現代師生關系則定位在相互平等的朋友關系；傳統師生關系是一種知識能力的授受關系，現代師生關系則更多地體現為教學相長、互相學習的互動關系。這直接導致教師至尊與權威地位的喪失，從而使學生管理工作變得前所未有地復雜和艱難，在多元價值取向和道德取向的宏觀語境下面，在師生之間稱兄道弟的氛圍當中，不要說把學生帶好管好，首先能讓學生接受和認可，就已經是一個不小的難題。

在教師神圣權威地位日益淡化的同時，社會對教育和教師工作的過高期待卻有增無減，他們把對下一代的強烈期許仍然理所當然地推給教育，希望從學校和教師的身上得到滿意的實現。這種反差無疑進一步增加了教育工作的壓力，它要求本身作為平凡人的教師必須完成一個不平凡的使命。

第三大壓力：應試升學

雖然素質教育已經倡導了很多年，也實踐了很多年，但是，在高考仍然是選拔人才的唯一途徑的國情下，在上大學依然是通往理想未來的獨木橋的客觀態勢下，應試教育仍然繼續主導著中國基礎教育的大方向，素質教育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美麗的伴娘，事實上，素質教育也確實在逐漸演變為應試教育的一種策略和戰術，在現實的學校教育體制中淪為應試教育的附庸和同謀。所以，中小學生并沒有因為素質教育而真正獲得解放，中小學教師也沒有因為素質教育而得到真正的解脫。

說到底，應試不僅是千百萬中小學生沉重負擔和壓力的最大禍根，也是千百萬中小學教師過重負擔和壓力的罪魁禍首。老師和學生都被壓在應試的大山下面，只不過學生被壓在最底下，而老師則被壓在中間，感覺上好像老師也在壓迫學生，實際上老師和學生一樣，承受著同樣不愿承受、不堪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壓力和痛苦。

具體地說，教師的教學水平和能力，要通過應試來檢驗；教師的工作業績和成就，要通過應試來體現；教師晉職晉級提升發展，要考核應試的成績；學校、家長和社會對教師的認可和評價，也是看應試教育的實際效果。總之，應試成了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成為基礎教育語境當中最有說服力的話語內容和方式。只要把應試成績搞好，就是好老師，就可以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相反，如果應試成績上不去，則一錯百錯，前功盡棄。

在這種情況下，教師只好把全部賭注都壓在應試上面，壓在學生身上。一方面拼水平、拼能力，一方面則拼時間、拼精力，用數量換取質量，以短期行為透支長期代價，以博取眼前的最現實的成功和勝利。因此，老師和學生只能共同忍受不斷加壓的痛苦，哪里還有什么減負的可能。

第四大壓力：同行競爭

在整個社會不斷強化和完善競爭機制，樹立培養競爭理念、競爭意識的宏觀背景之下，中小學教師面臨的工作環境也變得越來越富于挑戰性和競爭性。特別是實行教師聘任制以后，教師之間的競爭變得更加公開化、直接化、正常化，成為教師工作活動中的必要元素和當然內容。這一方面固然有其積極的管理效能和激勵意義，另一方面無疑也給中小學教師帶來了更大的工作和精神壓力，進一步加大了老師的心理負擔。

具體地說，這種壓力和負擔首先來自對自身能力和水平的擔憂。相對而言，最優秀的教師在學校里面畢竟總是少數，大多數教師的能力和水平可能都一般，不具備絕對的競爭優勢，也難以獲得充分的自信。因此，在不斷進行優上劣下、末位淘汰的定期競聘過程中，往往缺乏信心，沒有把握，造成精神心理上的焦慮不安，乃至緊張恐懼。

對于那些身體不好，受傷病困擾的老師來說，他們尤其明顯地處于競爭的下風，他們承受的壓力也更大，更難以克服和擺脫這種沉重的壓力，最終往往成為競爭中當然的落伍者和犧牲品。

在嚴峻的競爭形勢下，受整體社會風氣的影響，在學校教師橫向競爭競聘過程中，各種徇私舞弊、行賄受賄、互相傾軋、搞小動作等現象也屢見不鮮時有發生，這對于那些老實本分、不善于投機鉆營的老師來說，無形中等于又多了一份沉重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更多的教師也被迫開始學著去做一些違心的、令人不快的事情，但是這顯然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由不公平競爭所帶來的壓力問題，相反，其結果只能使更多的人承受到更大的額外負擔和壓力。

嚴峻的競爭形勢也使得教師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很多微妙的變化，原本沒有負擔、輕松融洽的同事關系開始變得疏離和緊張，甚至產生某種程度的對立和敵意。表面上大家似乎還像過去一樣客客氣氣、說說笑笑，而實際上互相之間有了更多的比較、算計和戒備。這一方面直接加大了人際關系、人際交往的困難和壓力，另一方面也進一步影響了學校的整體人文環境、工作環境，使教師的生存和工作情況變得更加沉重和壓抑。

第五大壓力：家庭生活

教師也是人，也有家庭生活，也有妻子丈夫、老人孩子。但是由于工作緊張繁忙、負擔沉重，很多老師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家人，與家人充分融合溝通，因此造成家庭關系的緊張和矛盾，引起家人的不滿和抱怨。這對老師而言，無異于又增加了一份特殊的壓力和負擔。很多老師長期處于一種復雜矛盾的心境當中：一方面放不下家人，一方面又放不下工作和學生，顧此失彼，左右為難。最終，在現實與責任的雙重逼迫之下，大多數教師不得不選擇投入工作，把家庭放在后面，這中間所經歷的種種困惑和迷茫、痛楚和折磨，除了這些身在其中的當事人以外，誰又能夠真正地體會和理解呢？很多教師家庭為此而離散解體，很多教師子女反而沒有得到很好的培養和教育，學業平平，很多老師因為沒有在父母生前盡到孝道而抱憾終身。

在五大壓力和負擔的綜合作用下，在日復一日緊張忙碌的操勞和工作過程中，中小學老師們普遍感到疲憊不堪、難以支撐，他們的身體和心理都在承受著嚴峻的考驗和挑戰，在這種考驗和挑戰面前，各種各樣的問題也正在越來越多地顯現和暴露出來。

首先是教師的身體問題。有關調查顯示，很多地區的中小學教師，有半數左右長期處于亞健康狀態，患有各種疾病的占20%左右，只有30%處于健康或基本健康狀態。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近年來中青年教師的整體身體狀況較以前有明顯下降。在教師常見病的名單當中，基本都是一些和教師職業、教師工作直接相關的病癥，如咽喉炎、肩周炎、頸椎病、腰椎病、靜脈曲張等，另外像高血壓、心腦血管疾病等中老年教師高發病，也都和教師緊張高壓的工作生活狀況直接相關。不良的工作體制和環境，已經帶來了直接的不良后果。

面對病痛，大多數老師首先選擇的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拖且拖、聽之任之，因為他們實在沒有時間去應付這些“小毛病”，更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病源和病因的問題。小車不倒只管推，帶病堅持工作，已經成為很多中小學老師的家常便飯，至于小車能推到何時？推向哪里？也就無暇顧及、不得而知了。

比身體問題更為突出、更加嚴重的，是由高負荷、高壓力帶來的各種心理問題。近年來，中小學教師的心理狀況不容樂觀，出現了一系列值得關注的變化和現象，已經引起各方面的高度重視。根據各種調查研究的情況來看，有近半數的教師不同程度地存在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其中10%左右存在明顯心理障礙，3％左右的教師已經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這個比例明顯高出普通人群。而在女教師和班主任、畢業班教師當中，這個比例往往還要更高。除此以外，還有更多的老師經常表現出失眠健忘、疲憊抑郁、急躁易怒等精神癥狀，這其實就是各種心理問題、心理疾病的前兆。中小學教師的心理問題，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程度，已經到了必須重視和解決的時候。

由五大壓力帶來的日益嚴重的中小學教師的身體和心理問題，其受害者、犧牲者顯然不僅僅限于中小學教師本身，同時也直接延伸到受教育者——千百萬成長中的中小學生，直接影響到中國的基礎教育和國民教育事業。

這個終極結果的意義和分量我想每個人的心里都應該很清楚。至于如何扭轉和改變這種危機的局面，如何走出這個巨大的怪圈和困境，恐怕就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