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是我國漆器發展的重要階段,迄今為止在我國許多地區均發現了此時漆器或其遺跡,數量品種之多、工藝之巧、文飾之精美遠勝前代,對后世漆藝的影響巨大。其中楚國漆器尤為突出,不僅在數量上占了已出土此時期漆器的絕大多數,而且其裝飾于表面的紋飾,豐富多彩,與同時期的青銅器相比,呈現出更強烈的時代特征。
據陳振裕先生研究,春秋戰國漆器和青銅器的紋飾主要類型基本相同,包括:動物紋、植物紋、自然景象紋、幾何紋、社會生活紋五大類。但對這五大類紋飾,在青銅器與漆器兩者所占的比例進行比較,可以發現:漆器中動物紋所占比例較青銅器大,而植物紋所占比例較青銅器小;漆器中鳳紋、云紋所占比例較青銅器大,而龍紋所占比例較青銅器小。再對兩者紋飾的構成結構進行比較,又可以發現:漆器紋飾較青銅器紋飾更為復雜多變,雖然兩者的都具有獨立、適合、連續紋樣三種構成方式,但在漆器上表現出來的就更富于變化,如邊緣連續紋樣中漆器有連圓式、連環式、波折式和散點式等。由此可見,在春秋戰國期間,兩者出現了分化。
這種分化首先是由于漆器與青銅器相比,更廣泛應用于日常生活造成的。許多學者認為,漆器在此時期更多地用為日常用品,出現了大眾(新興地主階層)化的趨向。據《史記》記載,莊周嘗為蒙漆園吏,可知當時漆樹種植已有相當規模,以至于栽培和管理需要有專人負責。由此,亦可知當時漆器需求量之大,其制造業之繁盛。盡管同時期也出現了單件日用銅器,但從材料和工藝制作的角度看,其普及性遠不如漆器。而且,當時青銅禮器仍然是禮制和社會等級的象征物。所謂“禮崩樂壞”,主要指各諸侯國的越禮,表現在青銅禮器的使用上,是超越周禮所規定的數量規模,而不是說青銅禮器所體現的價值觀念并不存在。那么,春秋戰國時期青銅禮器上的紋飾仍然是合規范的,因此那些日用銅器才幾乎無紋飾。而此時期漆器則由于廣泛用于日常生活,較少地受到規矩的約束,紋飾不僅得到更多使用,并且其樣式也出現了更豐富的變化。
再者,正是由于此時期漆器較少地受到禮制的約束,其紋飾就更明顯地呈現出春秋戰國的時代特征。以漆器中所占比例較大的鳳紋為例:鳳紋源于鳥紋,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麋后,蛇頸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啄,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可見,鳳紋是以鳥華麗的羽飾和冠等局部的組合,而構成的充滿幻想的紋飾,其構成方式和所造成的神秘感類似于饕餮紋,但鳳紋的神秘中充滿著浪漫色彩,而不同于饕餮紋的神秘威嚴。所以,在商早期青銅禮器上,鳳、鳥紋處于次要的陪襯地位。據考證,鳳紋作為青銅禮器主紋,在商末到西周中期之間,有學者稱此時期為“鳳紋時代”。這應與當時逐步確立的禮制觀念相關,是禮制人性力量的展現。那么,同時期的漆禮器也應多用鳳紋,但缺少實例考證。然而,就目前所出土的楚漆器紋飾來看,最大的特征是鳳鳥紋飾占據主導地位,鳳紋的使用范圍包括:盾,馬胄,鈹鞘等戰爭工具;琴、瑟、鼓等怡人性情的雅玩:盤、豆、勺、杯、盒、盂等飲食器具;箱,奩,柜,案,幾,俎等生活用具,甚至棺木。鳳紋的造型手段、樣式也多種多樣,從單色到多彩,從平面到立體。《彩繪木雕蜚蠊》是楚鼎盛期漆器的代表,蔡靖泉先生考證:“蜚蠊,為風伯,其形態假借神鳥,這神鳥就是鳳凰。”從楚文化發祥于周初,并從相對閉塞的文化狀況,進而發展到覆蓋于東周南士半天下的情況看,可以說,楚漆器上風紋的廣泛使用,是西周早中期鳳紋之風的延續。張正明先生說:“在楚人的意識中,作為圖騰的鳳只剩下朦朧的回憶了,但仍有圖騰的某種象征作用和某些神秘意味。在楚人看來,鳳是至真、至善、至美的神鳥。”而從紋飾存在的社會意義和價值角度看,鳳紋所呈現出來的浪漫形態,印合了屈原通過制作祭神樂歌,表現出的楚人“九歌”式的強烈感情和奔放個性。那么,春秋戰國在漆器中普遍使用鳳紋,就是對自周初逐漸形成的人性力量的拓展的具體反映。
戰國時期制胎新工藝的出現,漆器胎骨制作精巧,使其器形富于變化而多樣化,則變通余地較小的云雷紋的使用就受到了限制,各種易于變化的云紋就順勢發展,替代云雷紋而成為最為重要的輔紋。尤其楚漆器上的云紋,其使用范圍之廣,形式變化之多,造型手段之豐富,與鳳紋不相上下。楚漆器云紋屬于延長式卷云紋,以延長的云尾,突破了云雷紋的規范阻隔,線條流暢奔放如行云流水。當然,揮灑自如地描繪云紋,對漆液的特性就有了特殊的要求,因此漆液制作工藝的提高也是導致云紋發展的因素之一。更重要的是,這種輕逸飛揚的云紋,在當時之所以能夠普遍接受,因為其自然自在的形態,更能體現戰國時期人們虛幻而瑰偉的想像,是他們尋求精神寄托和追求人性自由的反映。可以說,裝飾于戰國漆器上的云紋,是一種流動的生命樣式。
這樣,我們就可以認為,在戰國時期楚漆器上以鳳紋為主,云紋為輔的組合紋飾,就呈現出鳳“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千里,絕氣云天,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的景象,表現了莊子所提倡的“與天為徒”、“入于廖天一”、“游”的精神狀態。而莊子“游”的目的在于“聞道”與“體道”,那么鳳紋和云紋的組合形態,就是此時期人性自由上升到人性自覺的展現。雖然同時期的青銅器,如河南新鄭出土的蓮鶴方壺,其蓋頂蓮瓣與展翅的仙鶴組合及壺身攀龍拊虎的紋飾構成,所表現出來的升騰氣勢,同樣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形態,但漆器鳳紋和云紋組合,則更清晰地展現出春秋戰國時代的精神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