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烏的歌,
你們被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穆旦(1918—1977),本名查良錚,祖籍浙江海寧。1935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1940年在昆明西南聯大外文系畢業,1948年赴美國芝加哥大學英國文學系讀書,1953年回國,執教南開大學外文系。30年代中期開始發表詩作,40年代達到創作高峰期,成為“九葉派”詩人群中代表人物,著有詩集《探險隊》(1945)、《旗》(1948)、《穆旦詩集1939—1945》(1947)。晚年迎來詩作的又一個收獲期,中國文學出版社于1996年出版《穆旦詩全集》,奠定了穆旦在20世紀中國詩歌史上的重要地位。
【洪子誠薦語】(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穆旦的詩有一種“冷靜的熱情”,他常常由自然而反射人生,由人生而介入社會,追求知性與感情的融合,官能感覺與抽象觀念的“嫁接”,把思想知覺化。這首《春》便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我們可以把這首詩與穆旦晚年的《春》《夏》《秋》《冬》對照起來讀。相似的是,它們都是借自然現象隱喻人生或社會進程;不過,相較于早年那首《春》的青春勃發與熱忱歌詠,晚年的四首寫季節的詩里,自然時序的更易則寄托著詩人對生命現象的思索,像作者體驗到的人生四重奏。不用說,晚年的四首詩比早年的《春》似有著更為繁復交錯的多重情緒的結構。
【王澤龍薦語】(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詩人表現的是春天自然生命與青年人青春的生命欲望或理想,也可以說表達的是對青春生命的體驗。春天到來,大地蘇生,其生命的欲望像“綠色的火焰”燃燒,他渴望擁抱花朵;花朵的欲望則是反抗著土地,破土而出,迎接熱烈的召喚。當春風吹來煩惱,或是歡樂的時刻,請你推開窗子,看滿園春色,全是美麗而誘人的欲望。春天的欲望要;中破緊閉的園子,而我們青春的欲望則被緊閉在二十歲的肉體里。春天點燃了我們青春的欲望,它卻無處歸依,“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春天到來,青春生命的欲望蓬勃展開,“光,影,聲,色,都已赤裸”,他們炙熱燃燒著,痛苦期待著,渴望實現生命的“新的組合”。詩中的意象借助通感的表現具有立體的質感,意象具有體驗性特征;生動的感性形象的表現與抽象的玄思融合無間,是詩人“用身體思想”的典范之作。
教學側重點:意象的表現特征
適用年級:高一
【陳超薦語】(河北師范大學教授)
“詩言志”是我們接受的詩訓。何者為志?日記憶,日記錄,曰懷抱。在古漢語中,志的義項依序有這三種,而非狹隘地圈定的“志向、情懷”。然而,詩之記憶在很多時候體現為對情感體驗的記憶,而不一定是對具體事實的回憶;詩之記錄在很多時候是對生命體驗的記錄,而不一定是當下即在的事物;詩之懷抱在很多時候不一定是指道德意義上的升華,而是生命力瞬間的進涌或人的本真性情的展示。因此,穆旦的《春》作為“言志”類型的佳作,既符合古老的詩歌之道,又糾正了我們對“志”的狹隘看法。詩歌歌贊了生命強力或“欲望”,但又同時寫出了壓抑它的東西。上下兩節構成強勁的張力,可供不同經驗和氣質的讀者按個人的方式來解讀。在此,詩人為“欲望”申辯,似乎不符合那種“升華型”的言志傳統,然而,它更為真切,更有著內在的人性化的感染力。
適用年級:高一
【象年薦語】(詩人,現居成都)
在新詩史上,穆旦(也是杰出的詩歌翻譯家)是為漢語詩歌的現代性作出卓越貢獻的代表人物。這首《春》,寫于1942年,可以說是將年輕的新詩(白話漢語詩歌)提升到現代經驗的典范作品之一。它一方面頌贊了春/欲望這一光,影,聲,色世界的赤裸、美麗,筆觸流暢、精確而飽滿,充滿張力;更重要的是,它一反舊的漢語經驗的“傷春”傳統,將一種輕輕壓抑的熱烈放在更為宏大、深邃的現代理性背景中,具有明確的詩性形而上學特征——在這樣的寫作中,你可以體會到艾略特提倡的“無個性化原則”甚至玄學因素(第2詩節尤其明顯)與漢語的親切會晤。我個人認為,此詩的不同凡響之處還在于穆旦用杰出的技藝美妙地平衡了這兩種力量:人性的美麗和虛無,世界的痛苦和希望,我們穿行其間,因頌歌和挽歌的熱烈簇擁而獲得生命的尊嚴、深度。
【楊四平薦語】(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如王佐良所說,穆旦的詩不是給出思想的結果,而是呈現出思想的過程。這首詩題為“春”,本身就一詞雙關:既可以說是大自然里的春天,又可以說是少男少女們蕩漾著的春情。實質上,本詩就是通過寫現實中的春天來“客觀對應”青年人欲望的燃燒;換言之,“我們”原本“緊閉”著的欲望是被外界即滿園的春色喚醒的。
你看,那青春的肉體,就像“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雖然孕育著無限的生命活力,但是被土地禁錮著,處在深邃的黑暗之中;而現在,在春花春葉的感召下,像花朵“反抗土地”努力生長出來那樣,它們也竭力擺脫“永遠的謎”的迷惑;可是,由于它們既有來自外在的理性壓力又有我們內心的茫然無措,所以,就有了“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就只能永遠地“痛苦著”。至此,我們就明白了那始終在困惑著人類的“永遠的謎”,就是指人永遠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好自己的肉體。這是靈與肉搏斗的痛苦,也是感性與理性糾纏不清的痛苦,是“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教學重點:
1.穆旦詩中帶電的肉體與靈魂的搏斗之間的糾纏。
2.象征手法。
適用年級:高三
張立群薦語(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博士生)
盡管,穆旦的《春》延續了其憂郁的色彩,不過《春》卻不同于一般的傷春詠懷之作。同時,考察《春》也并不僅僅應注意其所謂的虛實相生。《春》是以新的思辨色彩和新的形象而為世人所矚目的。在“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和“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的句子中,詩人穆旦不但為當時的讀者奉獻上了鮮明的感性,而更為重要的是,它還以描寫年輕人身體的感受,使詩歌帶來了一種可以深入靈魂的東西。不但如此,其感覺上的強烈,體驗上的真實,甚至還有節奏的跳躍與形式的整飭,都是非常少見的。
教學側重點:應當建立在穆旦一貫的詩歌風格之上,明確詩歌中出現的新形象甚至是“肉體化”這樣的評價。中國新詩在40年代已經走向成熟,穆旦又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在現代派詩歌中的成績是令人矚目的。但具體講解的時候,切忌不要拘泥于徹底的剖析清楚,應當注意整體的感悟。
適合年級:高
解析穆旦《春》
霍俊明
【解析】
穆旦寫作《春》這首詩時,時年24歲,正是青春情感和酷烈生命急需噴薄和釋放的年齡。詩在震蕩中完成,在緊張中層開青春的陣痛,在與自然的相遇中釋放生命個體的感懷和情感抒寫。那巨大的令人眩暈的內心深處的風暴,感染和撼動著一代又一代讀者。
詩人的這首青年時期的詩作避開了一般詩人在青春期的情感無限泛濫、空前膨脹的濫情易感的危險(如郭沫若早期的火山噴發般的青春詩作)。應該說,這是一首節制的,矛盾的,悖論的,知性與直覺相融合的詩。同是“九葉”詩派的詩人唐祈曾這樣評價穆旦的詩——“他不僅純熟地運用現代派技巧和表現手法,并且把艾略特的玄學的思維和奧登的心理探索結合了起來。”(《現代派杰出的詩人穆旦》,《詩刊》1987.2)
在《春》這首詩中,詩人關注的并不是外在的春天蓬勃滋長的自有事物,詩人更多地是傾心和專注于自己的直覺和知性,當然這種直覺是和知性的思辨緊密結合的,也即思維智性的直覺化。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這不能不使人想起另一位詩人狄蘭·托馬斯的詩句“通過綠色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春草的蓬勃滋長被詩人視為是搖曳的綠色火焰,植物和火焰的內在的頑健的生命膂力從而在一個向度上彼此照亮,獲得同一的內蘊。開頭這四句詩為我們展開了一個特異的生命圖景。春草和植物的生長勃發過程被超強度凝縮在瞬間完成,那咝咝作響的向上昂揚的姿態正如燃燒的震顫的火焰。這似乎也暗示了詩人內心深處的緊張和無奈——任何生命個體的過程都注定是短暫的,也許它曾經那么年輕富含旺盛的生命力。
春天,這生命奔跑的狂歡季節。自然事物的釋放的渴求,欲望的噴薄和生命的招搖,都是詩人的主觀感性和青春身體的本體意義上的深層表達和凸現。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那一只只在嚴寒的風中雪飄蕩的植物終于迎來了暖春的第一抹朝陽。那風中剛剛蘇醒搖晃的綠色的手掌,使人們很少意識到那種剛剛結束的“反抗”和“分娩”的艱礪過程和慘淡的履歷。當冬天僵硬板結的土地開始被小萆撥開縫隙,并“伸出”綠色的生機和反抗的時候,春天真的到來了。可以想見,這不是單純絕對客觀的草木自然生成的春天,這不是機器攝下的呆板畫面。這是人的本體存在和青春肉體以及澎湃激情燃燒的蘇醒的春天,生命的春天,燃燒的春天,欲望的春天,人類的春天。這是自然萬有之下的生命的精神和智性光輝的本質表達和跡寫。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如果你是醒了”這簡單的一句,其內涵是相當繁復的。你——生命個體——的蘇醒是一個多么令人激動和興奮的事情。可是“如果”一詞的假設和限制就蘊涵了另一個向度的內涵——有些人永遠只是沉睡,精神和靈魂的沉睡。多么可十白!在這兩行詩句中,“欲望”和語境構成張力關系,緊張但又和諧。“欲望”一詞是極為抽象的,而觀看的主體“你”又是極其具體實在的。其實,“滿園的欲望”正是對以上四句的再次印證和夸贊。大地上瘋長的激情和旺盛的生命正是“欲望”所點燃的“歡樂”。意象“窗子”更應該是欲望和靈魂在歲月塵封中終于打開的窗戶,它使生命的存在在廣闊的空間舒展,張揚,遠望。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蠱惑著的堤我們二十歲緊閉的肉體,卜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卷曲又卷曲,卻無處歸依。“外界自然外物的生長和生命的敞開和”我們“年輕生命”緊閉的肉體“構成和弦的對話結構和矛盾的場閾。騷動不寧、欲望蓬勃的春天使為”永遠的謎蠱惑”的生命內部的矛盾糾結更為劇烈。自然的春天和人類個體的青春構成如此強烈的反差和糾纏不已的尷尬情境。連弱小的花朵都在抗爭,發泄欲望,而人呢?所謂的萬物的靈長呢?生命在催生的時刻卻要“緊閉”欲望,就像泥土做成的鳥,那翅膀怎能飛翔?那歌聲如何表達?無望的生命徒有沖動而難以“快樂”只能是宿命般的“無處歸依”。
但是詩人并非無望的宿命般的苦悶。“呵,光,影,聲,色,都已經亦裸,墑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在彷徨、苦悶、壓抑的無望之地,詩人是要“痛苦”地“等待”,等待真正生命噴薄的春天,這正是堅忍不拔的頑健的不懈抗爭,是另一個意義層次上的生長的春天。這也是此詩的深層意蘊所在。
春天燃燒著催發著生命。詩人的青春體驗在時間的淬煉中緊張的展開,一切都注定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