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理想？

布什的言語讓人們感到，今天的美國外交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反恐，重新找到了主題，回到了美國在２０世紀所習慣走的那條對抗的軌道。

許多美國人相信一種理論，即自己的國家建立在擺脫壓迫、追求自由民主的理想之上，是世界版圖上的一個例外，是嘴里含著塊通靈寶玉來到世間的。這樣一個例外的、神奇的國家，它的外交政策中永恒不變的目的，不應該是追求領土和財富這等現實利益的最大化，而應該是保衛自己的制度與理想，以自己的成功為全人類樹立一個楷模，供人效法與學習，甚至在可能的情況下盡力在全球范圍內推廣自己的理想。實際上，在美國二百多年的歷史上，崇尚自由與民主的理想主義始終都是其外交中的重要成分，這種成分的存在當然不能說是錯的，甚至不能說是不高尚的。

理想引領“昔日”重來

布什總統１月２０日發表的就職演說，非常鮮明地體現出美國理想主義的外交思想，文采飛揚的詞句不僅充滿了向全世界布民主、自由之道的意味，而且把對外傳播美國價值觀當成頭等外交使命，與美國的根本命運聯系起來。

布什說，“我們從事件和常識中得出一個結論：自由能否在我們的國家繼續存在下去，越來越多地取決于自由能否在其他國家取得成功。在全世界傳播自由是我們的世界實現和平的最大希望所在”。 “尋求和支持民主運動和民主制度在各個國家和各種文化下的發展成為美國的政策，其最終目標是結束我們這個世界上的暴政。”……與布什的演說相得益彰，賴斯在國會聽證會的講話也道出了同樣的觀點：“一條最為明確的歷史經驗是，當自由取得勝利的時候，美國就更加安全，世界就更加安全。”

理想主義之存在于美國的外交政策當中，是與美國國家的歷史及其文化意識形態的演變有著密切聯系的，是與美國人的國民心理息息相關的。基辛格曾指出，美國理想主義外交的倡導者威爾遜總統的歷史成就“在于體認到，若在道德信仰上無法令美國人信服，他們便無法長久地支持重大的國際介入行動”。因此，任何美國領導人，要想推行一種國際主義而非孤立主義的外交政策，并得到國內的廣泛認可，就必須高舉理想主義的大旗，占據道德的制高點。歷史證明，威爾遜之后的美國繼承了他的衣缽。

美國理想主義外交在冷戰時期曾被推到了歷史的高峰，并取得了巨大勝利。但冷戰勝利的慶典不可能無休止地持續下去，新的戰斗還等待美國去全身心投入，或者說美國還必須尋找讓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新的戰斗。在一個自己獨大的世界里，美國有時不得不忍受獨孤求敗的苦楚，搜尋著等待著能夠有一場真正的戰斗。冷戰后十多年間也曾不時響起各種各樣的戰斗警報，西西矛盾論、日本威脅論、中國威脅論、文明沖突論，……美國也搞了人道主義干預，也整治了南斯拉夫。但是這些似乎都要么太零敲碎打，要么太虛幻和遙不可及，不足以持久地滿足美國的興趣，不足以讓美國調動起自己的力量真正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不足以讓美國覺得夠刺激。９．１１恐怖襲擊滿足了美國，給它找到了一個釋放的突破口，開辟了一個真正的戰場。用布什的話說：“在共產主義崩潰后，我們度過了相對平靜、安寧、悠閑的幾年。然后，一個烈火熊熊的日子降臨了。”這個日子的降臨，讓很多人都不再懷疑布什理想主義的言辭，不再認為有必要用邏輯和歷史經驗仔細檢驗那關于民主自由與世界和平密切相連的理想，也沒時間考慮恐怖襲擊背后的真實原因是否真的是意識形態沖突。

布什和賴斯的言語讓人們感覺到，今天的美國外交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反恐，重新找到了感覺，找到了具有歷史高度和根本意義的主題，重新回到了美國在２０世紀初走上世界舞臺后所習慣走的那條軌道，那條戰斗的軌道。在這條軌道上，敵人之所以為敵人，根本上講是因為他們與美國在意識形態上是敵對的，是想挑戰美國的價值觀的，他們在精神上是邪惡的。同時，這種邪惡的力量不是膚淺的，而是深刻的，不是鬧騰一下就完了的，而是廣泛地散布在世界上、深植于一種制度中，需要長期應對的。美國與這些人為敵，當然是為自己利益所必須，而這樣做也會帶給美國一種正氣凜然、豪氣沖天的感覺。沒有了這樣的敵人，美國會有些不知所措、方向不明，會在內部為外交的走向和目的辯論不休，會因為國內政治的爭奪而搞得烏煙瘴氣。有了這樣的敵人，美國會精神抖擻、干勁十足、方向明確，用句稍粗一點的話，就像是體內打了點兒那什么一樣。

無法回避的現實

對美國外交來說，萬幸的是矛盾是永恒存在的，舊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必然會出現。只要美國自己的大旗還在，美國的特殊性不被自己扼殺，美國不否定自己是個例外、與其他所有人都不同，那就永遠不必擔心美國在世界上沒有敵人；而只要美國自己做得夠狠，敵人就會做得夠狠，美國的善和敵人的惡就會形成鮮明的對比。

但是，美國的理想主義外交在今天和以往一樣，不得不面對無法回避的詰難。首先是實現理想的可能性問題。美國想在全世界推行統一的政治價值理念，而現實卻是，世界實在是太大、太復雜，影響各國政治制度的，有物質上與精神上的多種因素。正因為如此，冷戰的結束并沒有真正終結歷史，美國在恐怖分子那里又發現了新的惡之根源。誰能保證，這將是最后的斗爭？

其次，美國如何證明自己理想的真實和真誠？實際上，美國自己的歷史便為懷疑論者提供了許多素材。美國的理想從來沒有發生過變化嗎？美國內戰是民主對民主、自由人對自由人的戰爭嗎？如果說自由是美國的理想，那么誰是這種理想的載體呢？是那些壓迫黑人的美國人嗎？還是那些在壓迫下不斷抗爭、爭取平等與自由的黑人呢？在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獨立宣言》發表了一百七八十年后，種族歧視還在美國盛行。前面那一百七八十年是光輝的還是黑暗的呢？想到這些問題，人們就不會簡單地把對美國理想的懷疑當成是玩世不恭。美國越是把自己的理想當真，人們就越會問這樣的問題。所以，正像最近美國《新聞周刊》上的一篇評論所說，布什的就職演說把自由在全球議程上的地位推到了更高的位置，但是，他也把有關“美國偽善”的問題推到了更高的位置。

理想的對面，還有一個東西叫現實。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必須有一座橋。冷戰時期，美國曾支持拉美的獨裁政權，也是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后臺，當時的美國，不得不兩害相權取其小。今天，美國仍然有許多現實的利益無法割舍，而且，在宏大的理想之下，有許多具體步驟必須得以有效的實施，否則舊的噩夢的結束非但不能自動帶來新的生活，反而會是新一輪噩夢的開始。因此，即使是布什自己也應該知道，話語和現實之間必然還有很大的距離，理想的光輝不能永遠遮掩現實中的瑕疵，在現實面前理想有時也不得不做出妥協。

讓我們聽聽一位美國總統在宣布發動一場“無條件的戰爭”時是怎么說的：“這不會是一場短期的和容易的戰斗，任何單一的武器和戰略都是不夠的。但是我們決不會罷休，直到取得戰爭的勝利。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能夠承擔贏得這場戰爭的代價，我們輸不起這場戰爭。”這是１９６４年約翰遜總統說過的一段話，他要發動的戰爭，不是針對哪個外國，而是針對美國國內的貧窮。其中的理想主義光芒毫不遜色于今日布什的言辭。但是，美國后來并沒有贏得那場戰爭，約翰遜的政策給美國社會和他的黨都帶來了不少問題。從各方面來看，那場戰爭與布什今日的理想比較起來，勝算都應該大很多。對于理想主義，我們應當看到，它畢竟只是美國外交中的一個側面，雖然它不僅只是一個包裝和一套話語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它的作用在于滿足美國人的心理需求，向自己證明自己的正義性，這是它長久存在的根基。如果它也給世界帶來些利益或者是麻煩，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副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