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20日,由“211”工程大學云南大學組織實施,“211”工程大學新疆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中心參與合作的“中國少數民族村寨調查”維吾爾族調查組一行飛赴新疆南部喀什,展開了對維吾爾族的調查。南疆之行一月余,作為調查組成員的我走進維吾爾族農村,走進維吾爾族社會,親身體驗到了維吾爾族以正己、自律、博愛、禮儀、勤勞、智慧、豪放、幽默為主旋律的生命特征和生活寫照。
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方
有書說:新疆的內涵這么豐富,新疆的色彩這么斑斕,新疆的風光這么旖旎,新疆的歷史這么璀璨。新疆是讓人魂牽夢縈的地方,那里有讓人心靈震撼的奇景,有讓人刻骨銘心的魅力,有讓人回味無窮的風情,有讓人激情涌動的雄偉。從眾多介紹新疆的書中,我解讀了新疆地域的博大,民族風情的淳厚,絲路文化的雋永。
我對新疆的認識最早是在少年時期學跳維吾爾族舞蹈,抖肩、動脖子、眼眸隨著脖子的扭動左右閃射等千嬌百媚的肢體語言開始的。一部《冰山上的來客》和一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讓當年的西南少女開始了對西域北國的神往。幾十載春秋寒暑彈指揮去,21世紀初,我帶著我的學生終于踏上了西行的路程,從大西南到大西北,遙遙幾千里,飛行了近5個小時到烏魯木齊,又轉乘上了飛往南疆的航班,在近2個小時的飛行旅程中,我那曾穿梭于中國西南部蒼翠高山深壑的目光在掠過了中國西北部天山的雄奇險峻,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浩渺渾黃后,終于鎖住了塔里木盆地中的那顆綠寶石——喀什。
喀什是“喀什噶爾”的簡稱,《西域同文志》說:“喀什,謂各色;噶爾,謂磚房。其地富庶,多磚房,故名”,古和田賽語意“喀什噶爾”,為“玉石之城”,喀什噶爾在漢代即為疏勒國地,隸屬于西域都護府,自此,歷代均設官衙、公署,成為南疆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和絲綢之路的商貿重鎮。這里生活著維吾爾族、漢族、柯爾克孜族、回族和烏孜別克族等民族。全國最大的清真寺——艾提尕爾清真寺,著名的艾提尕爾廣場至今仍保持著傳統的繁華和濃郁的伊斯蘭教各民族的特色。中亞大“巴扎”(集市的意思)是公元1785年王曾翼《喀什噶爾》詩中“此邦貨物最殷饒,七日開場市語囂”的歷史承續,其商貿之盛令中外游客驚嘆。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墓、阿帕霍加墓(香妃墓)、班超城等歷史遺跡,無一不展示了喀什這顆璀璨明珠的千姿百態,文化底蘊的淳厚和意蘊深長。
喀什噶爾綠洲上的村莊——木蘇瑪
常言道:不到喀什等于沒到新疆。調查組一行來到喀什,就來到了新疆民族文化的發祥地和富集地。7月21日,調查組最終把調查地點確定在了疏附縣吾庫薩克鄉木蘇瑪村。疏附又名“托克扎克”,《西域圖志》也作“托克庫爾薩克”。《西域同文志》說:“托克,飽也;庫爾薩克,大腹也。地豐,于稼人能飽食,故名。”意指“地豐人富”的地方。清朝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設疏附縣,喀什成為縣治,1952年從疏附縣析置喀什市,疏附縣地域的歷史文化與喀什是密不可分的。
木蘇瑪村位于疏附縣吾庫薩克鄉南部,地處帕米爾高原東麓、塔里木盆地西緣古老的喀什噶爾綠洲上,北臨帕哈太克里鄉,南接薩依巴格鄉,西與站敏鄉接壤,東連尤喀克吾庫薩克村,314國道(中巴公路)穿村而過。木蘇瑪村北距喀什市13公里,距吾庫薩克鄉鄉政府2.5公里;南距疏附縣3公里,處于314國道的交通要道上,是維吾爾自治區向西開放的樞紐地域,自古即是“絲綢之路”要沖,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區位優勢。
木蘇瑪村是典型的維吾爾族村莊,維吾爾族人口占100%,從維吾爾族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來看,至遲從9世紀開始,木蘇瑪村居民已逐漸成為西遷回鶻人的組成部分,16世紀前后,維吾爾族進一步發展壯大,在許多方面已與近現代維吾爾人的民族特征相近,木蘇瑪村居民也和其他維吾爾族群體一樣,發展成為了現代的維吾爾族。木蘇瑪村現在已是一個擁有423戶人家,2119人的大型維吾爾族村莊。
木蘇瑪村地處克孜勒河、蓋孜河中下游平原古老的綠洲上,遠古時代人們就在這里從事農業生產勞動,漢代這里已主要種植小麥、大麥、谷、豆類、苜蓿和瓜果等農作物。村民們世代勞作,挖渠引水,已開發出大片的農田和果園。
今日的木蘇瑪村,木蘇瑪渠由西向東穿村而過,灌溉全村的2485.4畝耕地,與木蘇瑪渠平行的穿村公路貫通了西部的鄉村和東部的314國道,民居、村委會、村小學、清真寺、村手工加工作坊、村小賣部、村修理店等,沿著河渠與公路南北分布,筆直、高大、青翠的新疆楊和蒼老的河柳、古桑把這些建筑分割成一個個庭院,挺拔的白楊樹圍繞著整個村落,從遠處看,耕地、果園、民居被掩隱在楊樹的白干綠葉之間,在夏季的燠熱中,木蘇瑪村莊顯得格外清爽和靜謐。
村民的住家均占地一畝左右,有較大的園子,院墻用土塊壘成或用土坯砌成,有主門和通往果園的側門,家家戶戶的庭院內都種著葡萄、無花果、花草等,后園子里多種甜杏、香梨、大棗、葡萄和各種蔬菜,所有的建筑有廊廳、正房、廚房、馕坑、牲畜圈、廁所等,木質柔軟的楊木經村中匠人的雕刻加工,刷上土紅或棕紅的顏色,用來擎起各種功能的房屋,使得每一個維吾爾族民居看上去別致、典雅和古色古香。
與維族同胞的零距離接觸
每天早晨在北京時間9點,我們的調查走訪就開始了。這次調查是由云南大學和新疆大學聯合進行的,新疆方面參與調查的拜合提亞爾和安尼瓦爾負責調查的全程翻譯,我方四名調查人員負責梳理調查提綱、提問、攝像和記錄。雙方還就調查所涉及的木蘇瑪村歷史與概況、生態環境、人口、社會政治、家庭婚姻、經濟、文化、法律、教育、習俗、科技衛生、宗教等12個方面,結合調查人員的研究所長,進行了分工。
調查組成員合作嚴謹、認真、愉快而不失幽默,兩位維吾爾族合作者一位是畢業于俄羅斯的博士;一位是畢業于美國的碩士,魁梧的體型像隨處可見的新疆楊一樣挺直、健碩,印歐人種天生具有的風趣、幽默與能歌善舞時時從他們兩位的言語中、眼神中、舉手投足中表現出來。他們具有專業水準的翻譯不僅意到,還往往情到,村民們講的故事或諺語經他們的翻譯,已經成為優美的漢語詞句。我是學中國民族史的博士,多年的田野調查經歷和長期與各種民族的交往,練就了我對田野的親和力和對各民族的認同感,再加之我從小就“能歌善舞”,所以,盡管來到了遙遠的南疆,來到了完全陌生的維吾爾族社會,也能在較短的時間內融入其中,與村民們一起侃侃而談,翩翩而舞,經翻譯從旁翻譯,與村民總是在朗朗的笑聲中加強了溝通。
木蘇瑪村支書熱西木·艾克木、副支書乃比江,村長賽來·熱扎克幾乎已經成為調查組的成員,每天早上他們都準時在村委會等候著我們,分頭帶著我們走村串戶,說明調查組的來意和調查目的,盡量為大家營造愉快的談話氣氛。我們的訪談雖然有很多嚴肅的話題,但總是在共同的溝通和理解中完成每日的工作。
2002年畢業于新疆大學漢語系的鄉派干部、村副支書乃比江經常挑動著他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嘬起他的留有兩片小胡子的嘴唇,愉快地吹一聲,或燦爛地一笑說:今天真好。我能跟你們講這么多漢語,真好。村會計吾伯爾·斯拉木自稱自己是“活電腦”,每次向他要數據或統計材料,他總會左右扭動著脖子,忽閃著一雙會說話的亮眼睛,連連說:馬克,馬克(維吾爾語“好的,沒問題”)。吐尼沙罕·艾買提和鄉派干部阿麗屯古麗是木蘇瑪村的兩名女干部,中年的吐尼沙罕·艾買提是婦聯主任,她沉穩、細致,常常默默地坐在辦公桌前寫材料或靜靜地聽來訪村民的述說。年輕的阿麗屯古麗有一雙烏黑閃亮的眼睛,還沒說話,她的長長的睫毛就已經送出了雙眼的流光,甜甜的笑靨從她挺直的鼻子兩側蔓延開,開口說話,好聽的維吾爾語就像維吾爾族喜愛的天山融雪般嘩嘩流進我們的耳膜,讓人感覺清純、悅耳。
在木蘇瑪村干部的支持幫助下,調查組得到了參加維吾爾族婚禮、葬禮、搖床禮等維吾爾族人生禮俗的各種機會,觀察了維吾爾族的宗教儀式全過程,記錄下了維吾爾族的各種農事活動和手工加工活動,親身體驗了維吾爾族村民的日常生活,這種經歷對于我這個第一次走近穆斯林民族的人來說,零距離地與他們共同交流、共同生活,認識他們并熱愛他們,實在是刻骨銘心的。
木蘇瑪村的7、8月是瓜果最為香甜的季節,調查的每一天,維吾爾族老鄉與我們漢維回三種民族組成的調研組成員共同生活與交流,真如同在農戶家里經常吃到的甜瓜(哈密瓜)一樣,脆爽、甘甜。村民米爾阿布都拉·尼扎木丁以瓜代茶(這是維吾爾族在瓜果最盛季節的一種待客方式)招待我們后,引領我們走進他家的果園。大片的杏樹已被采摘,還剩下兩棵粗大的杏樹掛滿了金黃的杏子,他叫我們使勁摘、使勁吃,他說維吾爾族的習俗就是要留下幾棵掛果最好的果樹讓客人摘吃,第二年果子才會結得更多更好;百歲老人司馬義·阿米提阿吉去過麥加朝覲,他在自家院門外迎候我們到來,把我們安頓在他家用猩紅地毯鋪陳的大炕上,老人親自去抱來大甜瓜和各種香馕、干果,邊招呼我們吃,邊講他去朝覲的經過以及伊斯蘭教的教義、教規,老人的話被翻譯后,富含哲理,特別是那句:“不管是哪種民族,我們都是人。”讓我一直品味到今天。
共同生活的一天
8月12日,調查組成員來到阿西克孜·塔伊爾家,計劃與他們一家共同生活24小時。清晨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葡萄架斑駁地灑在整潔的庭院中,翠綠的葡萄已經大串大串地從支架中間垂掛下來,花壇中的塔吉古麗(雞冠花)、提拉古麗(金錢花)、夾竹桃等花開得正盛。
我們盤腿坐在用氈子鋪陳的外廊廳,女主人端來一大摞馕,并爬上葡萄架剪下兩盤成熟的葡萄,讓我們邊吃邊聊。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女主人做米飯招待我們(在新疆農村,用米飯待客是一種較高的禮儀),我和阿麗屯古麗配合著女主人,我洗菜、切菜,阿麗屯古麗湊柴煮飯,女主人炒菜,不一會兒,用雞蛋、茄子、豇豆、紅椒、土豆做的雜拌菜一人一大勺地堆在了每個人的飯頭上。
吃完了別具風味的午飯,接下來,女主人要開始打馕了。在新疆有一句話:新疆人背著干馕走天下。馕幾乎就是新疆維吾爾族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象征。打馕需要技術、需要力氣、需要合作,當女主人和隔壁的幾個女伴一起把一摞摞形狀各異,口味不同的香馕打好、晾干,收進箱柜(打一次馕,可以吃半個月甚至一個月,因此要收藏好)時,庭院已被夕陽的余暉刷得有些灰暗了,而炕頭上多了一摞女主人專門為我們打制的酥馕。
暮色漸沉,女主人的兒媳婦像在變戲法似的拿著一團面揉、捏、拉、盤、扯,當兩只胳膊展平時,1米多長的拉面已經纏滿了她的雙手,如果不把它們扯斷開,拉面煮熟后也不會斷,非常有筋道。在新疆天天吃拉面,卻不知道拉面如何制作,這一頓晚飯又讓我長了見識。
夜靜時,一家人坐在小女兒房間的大炕上,看著漢語播出的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聽著小女兒讀完大學卻找不到工作的激情述說,我發現,翻譯的語氣也變得凝重了,我們的談話轉到農村維吾爾族大學畢業生就業難的主題上,談了很多很多……
唰唰的掃地聲讓我迅速離開了溫暖的大炕,撩起門簾一看,又是一個晴空碧朗的日子,女主人已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并開始準備早餐“阿拉瓦”(羊油面糊糊),馕就著“阿拉瓦”吃,那種醇香與蜜甜直透心底,甜得心里打顫,香得不由得要在唇齒間過幾個來回。
與阿西克孜·塔伊爾一家合影留念后,就要告辭了,2歲的海里姆一會兒要我抱,一會兒要拜合提亞爾抱,我一抱她,她就用小手摸著我的臉說:“漢族媽媽,漢族媽媽……”我的眼淚快掉下來了。他們一家送了我們很遠,最后阿西克孜把手中的一包馕遞給我,我和她的眼淚一起流了出來。
在木蘇瑪村的那種甜香的感覺常常在我的心底里騰涌,緩緩溢出,浸潤著整個身心。有書言說清代著名的鐵齒銅牙紀曉嵐被發配新疆是有福氣,他過足了吃甜瓜之癮,鐵齒銅牙變成了甜齒蜜牙。清末詩人蕭雄隨左宗棠大軍到新疆后,在《西疆雜述詩》中記述哈密瓜:“香柔如泥,甜在蔗蜜之間,爽而不膩,……”。1939年,著名作家茅盾先生到新疆后在其回憶錄《新疆風雨》中寫道:“這哈密瓜像生梨那樣生脆,但又甜得醇厚,還有一種異香,梨是不能同它相比的,與蘭州的“醉瓜”也截然不同。”17世紀康熙年間,甜瓜始入貢朝廷,乾隆時,甜瓜以“哈密瓜”之名揚名天下。吃哈密瓜者,均與之俱化,但我覺得這種甘甜其實不僅是源自瓜果本身的,更主要的是源自新疆維吾爾族的民風民俗:至真、至善、至美。
瓜兒為什么這樣甜?那是用了辛勤的汗水來培育;瓜兒為什么這樣香?它象征著各民族的真誠與友誼,代代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