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一直有朋友要求我寫父親的晚年生活。父親被打成“右派”那年,我乃將入小學的七齡蒙童,可以說,是父親的遭遇促成了我的早熟。半個世紀過去,我已進入知命之年,對那段生活卻仍然記憶猶新。
投諸閑散,冷暖自知
數年前,我意外發現一份30年代父親的一位長輩給他批的八字,其中指點迷津說:“六十以后,激流勇退,韜光養晦。”父親在1957年剛好六十周歲,顯然,他沒有遵循這位長輩的教誨。
最近一位黨內人士向我描述了當年他目擊的一幕:在“反右”后期政協的一次會議上,父親仍然堅持己見,與批判他的人辯論。他的老朋友、全國工商聯秘書長黃涼塵,搖著扇子勸父親說:“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堅持了,趕快認個錯吧!”父親回答說:“我要為真理而斗爭,就是不服這個輸!”
父親堅持個性和真理的結果是:1958年1月被撤銷了糧食部長、人大代表和政協常委職務,只保留了“政協委員”。
在公眾場合,父親仍是精神抖擻,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其他“右派”那種抑郁消沉之態。
周恩來那時還兼任著全國政協主席。一次政協開全體會議,周公和統戰部長李維漢一起接見與會的委員們,周公與父親握手時笑著問道:“老章啊,你還是那么自負嗎?”“是別人看不起我,所以只好自負一些。”父親也笑著回答。李維漢有些尷尬,忙解釋說:“誰也沒有看不起你,是你自己要孤立你自己。”
其實父親不是“孤立”的,例如曾任中央調查部副部長的鄒大鵬,某次開會時當著其他人對父親說:“你的歷史我們都調查過了,沒有問題。”當時擔任中共組織部長的安子文,每次開會都要特地走過來與父親握手,態度很親切。“文革”中安被打倒,父親對我說:“安子文是個好人。”
安子文在建國之初與父親共過事,但只有公誼,沒有私交。兩人在私底下都認為對方是好人,可以說是扭轉歷史的伏筆之一。
我在1980年為父親平反之事奔走時,高層原已內定章乃器不“改正”。胡德平(胡耀邦的長子)、安黎(安子文的女兒)夫婦很同情我,安黎征求她父親的意見,安子文說:“章乃器是好人,應該平反。”他對父親的評價被反映給胡耀邦,耀邦把我的申訴信批轉給鄧小平,同時陳云也表達了平反的意見。應該說,父親的“右派”錯案最終得以改正,中共高層意見的平衡是有決定意義的。
政協巧遇父親前妻
舉國上下頭腦發昏的“大躍進”后期,又發生了全民細腰的大饑荒。
全國政協設有一個小餐廳,父親不時帶我到那里去打牙祭。
某次在餐廳坐定,望見另一桌坐著父親的前夫人胡子嬰和湘谷姐姐。湘谷趕忙走過來問候父親,但胡媽媽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完全是視而不見的神態。
她原是大革命時期中華全國印刷工人總工會委員長徐梅坤之妻,徐在1927年被捕入獄,1935年才被釋放。不知何故,他晚年曾在回憶錄《九旬憶舊》中譴責了前妻。
我的三叔章秋陽(原名郁庵,中共秘密黨員)曾積極營救徐梅坤,胡山是結識父親,二人于1928年結婚。抗戰期間兩人離異,但政治上一直是有合作的,一同參與了民建的發起。胡媽媽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在離異后發表的小說《灘》里面,主人公蕭鶴聲的原型就是父親。愛恨交加的情感糾葛,在小說中宣泄得淋漓盡致。父親一直把這本小說存放在家中那個隱秘的壁櫥內,不過被我窺探到,偷偷讀過不止一遍。
“反右”時胡媽媽迫于形勢,發表過兩篇揭發父親的文章。當時有中央領導授意要她出面約父親談話,中心意思是如果主動認罪,還可以保他過關。據父親說,她儼然一副欽差大臣的氣勢,來下最后通牒,我哪能吃那一套?這次談話當然是不歡而散。
“文革”結束后,胡媽媽與孫曉村曾聯名給中共中央寫信,反對改正父親的“右派”錯案。胡媽媽于1982年逝世,我曾在父親的個人檔案中,查到多封兩人相戀時感情熱烈的情書,但多年的政治變遷,最終給人生留下的惟有傷害。
橫刀奪愛,殃及無辜
父親在60年代初經常到北京飯店、政協禮堂去跳舞,但從來不帶我去。父親不帶我去的原因,是因為他要交女友,那時他和楊美真孃孃已分居多年。有次楊孃孃和一位皮膚黑黃、衣著樸素的女士一同來家里,我以為是她帶來的保姆,經父親介紹,才知道是聶紺弩的夫人周穎。后來周婆不時到家里來,想重新撮合父親與楊孃孃。但父親一直沒有回心轉意的跡象。
有次我在家里見到一位三十多歲、皮膚白皙的女士,父親讓我叫她“顧孃孃”。往來了一段之后,“顧孃孃”不見了。某天我在街上見到她和一位戴白邊眼鏡、矮小蒼白的男士在一起挽著手臂走路,那位男士的腿好像有些跛,而“顧孃孃”似乎有意回避我。
回家后向父親說起路遇之事,父親說:“你可知道那位先生是誰?他就是杜聿明。”我真想象不到,那位指揮千軍萬馬在昆侖關大戰日軍的將軍,竟是這樣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
不過后來“顧孃孃”還是沒能成功,為了統戰的需要,不久黨中央就把杜夫人從美國接了回來。
后來父親終于在跳舞時認識了一位中學音樂教員王者香女士,并于1964年結婚(她為此被開除公職)。父親把她介紹給一些老朋友,但人們似乎不太認同她,我也認為她的氣質與父親不夠般配。
王孃孃過門以后,一些年輕的文藝界朋友不時來往章宅,落寞多年的庭院變得熱鬧起來。
過了一段時期,我發現王孃孃總是服用和注射一些特殊的藥物,有一次撞見她換藥,才明白是得了乳腺癌。但她愛美,不肯動手術,癥狀越來越嚴重。父親本已拮據的生活,又添了一副重擔。
王孃孃于“文革”初期被紅衛兵從醫院拖回家,剃了頭發批斗,不久病故。這時父親才向我透露,兩人結婚時,她隱瞞了自己的病情,婚后才發覺。父親無法容忍任何欺騙,兩人吵得很厲害,因為她是在病中,最后達成協議,等她的病治愈,就去辦離婚手續。不料她的病情日益惡化,“文革”大難降臨,更是一道催命符,不到四十歲就離開人世……
“文革”結束后我去看望常任俠先生,那時他已經90歲,談話中忽然問我:“你的母親是王者香嗎?”“不是。王者香在1967年就因癌癥去世了。”常先生聞之不勝感慨,對我談起這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王者香是我跳舞時認識的女朋友,那時我是單身,本來是想娶她的。一次我在跳舞時把她引見給令尊,不料后來她竟嫁給令尊了。”父親這段橫刀奪愛的佚事,我原先是不知道的,不料常先生還有驚人之語:“為了這段事,民盟開會批判我了好幾次,說我給‘大右派’章乃器介紹老婆。”
紳士風度的父親,總是能贏得異性的芳心。女人則喜歡把幸福的賭注押在婚姻上,幸與不幸只是一念之差。我不知道如果沒有舞場的巧遇,王孃孃能否健存至今,太太平平地做教授夫人。她當時認為自己能嫁給父親這樣一位知名人物,是很得意的事,絲毫不在乎他是個“大右派”,甚至為此丟掉公職也不在乎。她在政治和學識上,無法與父親有相同層次的溝通,但勇氣在當時的女性中是少有的。
“來去自由”,毅然放棄
1965年7月21日,報端披露了一條重要新聞,前國民黨代總統李宗仁先生和夫人郭德潔女士,于本月20日從海外歸來抵達北京。周總理前往機場迎接。
李先生的老朋友黃紹紘、劉斐、劉仲容等,都被安排陪同他。父親雖是老友,當然不在被邀之列,但有關部門并沒有忘記他。
為體現一下“來去自由”的政策,選了四位著名的“右派”談話,看看誰想享受一下這種自由,到海外走走。父親和章伯鈞的回答都是不去;羅隆基說我是要去的,但現在不去;劉王立明說,有子女在海外,很想念他們。
我問父親為什么不去。他說:我是愛國的,是為建設新中國而來的,而且是被請回來的;除非我的政治問題解決了,否則哪里也不去。
羅隆基于同年冬因心臟病在寓所中猝然身故,沒留下骨灰。
翌年“文革”爆發,抄家時章伯鈞被打傷,1969年因癌癥逝世。
想見兒女的劉王立明被關押,癌死獄中。
父親安全雖無保護,生命卻有保障。他被紅衛兵押到吉祥戲院毒打,九死一生之際,有管片民警前往交涉,說此人如被打死不好向中央交待,將他抬走。四人中父親活得最長,熬到“文革”結束,于1977年病逝于北京醫院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