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邊濤，非凡平民

萬里先生、邊濤夫人都是在山東出生的平民，又都是在中國成就不凡的平民。他們倆的名字，一個是萬里長城，一個是邊濤澎湃。

這里寫的都是私事，沒有公事，都是生活細節，沒有國家大事。

相識馬里蘭

１９７９年的初秋，我接到馬里蘭大學總部的通知，要在９月下旬參與接待中國安徽省由革命委員會萬里主任帶領的代表團，并參加一系列的聚會。馬里蘭的９月，還是大熱天，我們在州政府所在地阿那波里）Ａｎａｐｏｌｉｓ（州議會庭院中迎接中國貴賓，州長Ｈａｒｒｙ Ｈｕｇｈｅｓ率全州高級官員以及馬大人員和商界巨子，列隊歡迎，我擠在人群中開開眼界。當簡單的儀式結束之后，大家走進接待室，有茶點招待。我趁機趨前向萬里先生自我介紹，從口音聽得出來，我們都是山東人，他是東平，我是臨沂，相距不是很遠，我姓孔，他在孔家祖地曲阜二師讀書。他說：“我知道你祖先的事，比你多。”

從談吐中，可以感覺到他有兼容并包的心胸，與眾不同。

萬里先生訪問期間處處表現出高度的智能和為人處事的經驗與技巧，他反應靈敏，出言謹慎。在每一地區的應酬，雖屬初次來美，但看來是駕輕就熟，講話格外得體，洋溢著不凡的領導才華，有大國風度。記得他贈送給州長Ｈｕｇｈｅｓ的紀念品是黃胄的拿手名畫———驢，他幽默地解釋說，因為驢是州長所屬民主黨的象征，希望州長前途無量，黨運興隆。州長自是又驚又喜，大家都拍案叫絕，敬佩不己。

他的敏慧、幽默、風格都令人贊賞，真為中國人爭光。

他的夫人邊濤待人真誠親切，處處想到別人，而且亦想得周到。她問我的家庭狀況，問我在大陸還有什么親人，是一位日常會照顧人的長者，使你感到平易溫馨。

在他們離開安徽之前，邊濤夫人還特意差人去蚌埠我的一位堂姐孔憲英家里，探問有什么需要或幫忙之處，我知道了，分外感激。這樣的一件小事，她都記得，真是一位慈祥而又細心的人，有一份難得的、溫馨的人情昧。

中南海的家宴

一年之后，我應中國科學院邀請回國講學，住在友誼賓館，很想去拜望萬里先生和邊濤夫人。當我向接待我的人員表明意愿之后，他們大不以為然，還說：“要見國家領導，至少要在三個月以前安排。”碰了一鼻子灰。

幸好，安徽省農科院院長李成荃正在北京公干，她是萬里先生在安徽時提拔的新人，剛剛拜望過他，李就和邊濤夫人聯絡，然后通知我第二天上午１０時去中南海。

坐著中南海來接的車子進了中南海，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遭，連沒讀過歷史的我，對中南海這個地方以及相關的事跡也知道一些。經過好幾道衛兵的崗哨，到了萬先生的住處，邊濤夫人已在客廳等候。寒暄問好之后，她帶我走出來參觀她自己種的一小片菜圃，她很愛好種菜。又帶我到斜對門的方向去看一下“四人幫”瓦解時，江青被捕的大廳，中南海發生的人與事，都是有歷史性的，非同小可。

最后，她帶我去參觀了一下萬里先生的臥室，我非常驚訝，我看到的是一張竹床，上面用四根竹竿架起一頂蚊帳。其他的家具也都很簡陋。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無論誰告訴我，我也不信。

邊濤夫人親切平易，使我從頭到尾，一點都沒有覺得是在一位顯赫大官的家里。她說：“孔教授，中午萬里同志回來一起吃午飯。”我求之不得地點點頭。

第一次在那間小巧的餐廳吃飯，多少有點拘束。可是，聽到萬里先生問起：“大蒜和豆腐乳在哪里？”我就覺得是和家鄉人吃家鄉飯，非常坦然。從那次開始，我在這間一成不變的小巧餐廳吃飯，不下十多次，怪不得有一次萬里先生說：“在這里吃過飯的華僑，只有你和楊小燕）商界名人魏重慶的夫人和橋牌高手（。”“你吃的次數最多。”他又說。

臨走時邊濤夫人送我一幅名人的名畫，韓美林畫的小狐貍。

假如我要描述每次吃的東西，最能說到癢處的是“簡單的民間家常便飯”。當然，我記不清楚每次吃的是什么，可是有幾次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一次是夏天，桌子上最受歡迎的是在菜園里剛剛采收的嫩黃瓜，青脆新鮮；一次是特別為我而包的薺菜餃子，小而可口，一口一個；一次是特別燉的豬腳，很有嚼頭。再者就是每次都有的家常小吃，像綠豆稀飯、花生米、大蒜。假使你以為這一位副總理，或人大委員長天天吃山珍海味，你就是大錯而特錯了。

原來顯要人物的生活也這么平實。

１９８３年春，我和康奈爾大學的吳瑞，上書國家科委主任方毅，建議在國內推動生物工程，即獲邀請回國共商大事，正好聶華桐和陳磊也在籌備召開第一次科技政策討論會，于是我們共同在６月初飛北京赴會，會后鄧小平在６月１８日上午接見２０位與會的外籍專家。

開完中美科技政策討論會之后，萬里先生請劉全生、錢致榕和我在東交民巷吃飯。因為我對一個小陶器蒸碗贊不絕口，愛不釋手，邊濤夫人第二天就派人送了一個給我，還親筆寫下應用的方法。

１９８４年，萬里先生為了滿足很多美國人的好奇和向往，特別安排馬大總校長Ｊ．Ｔｏｌｌ的全家四口赴西藏觀光并參觀四川和西藏大學。我有幸同行。教育部委派張寶慶）現任副部長（和沈陽兩位先生陪同。我雖然在起初受高山癥干擾，但此行印象很深，終生難忘。行前萬里先生在中南海招待遠客，非常親切，參觀完了中南海之后，以北京前門全聚德的烤鴨宴客，我還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從中南海正門———新華門出來。

萬里先生非常關心民間疾苦，常常問我美國城市人民和農村人民生活狀況、美國大學狀況等等，我都以所知據實回答。然后他會回頭來談談中國農民的生活，常常有所感嘆，“什么時候能趕上他們”，他不止一次地說過。“要以民生為先”，他也常常這樣說。

退休生活

１９９３年，萬里先生退出政壇，百分之百地守著“不在其位，不言其政”的君子原則。包括不拋頭露面，不高談闊論。他還奉行三不主義，不問事，不管事，不惹事。既然是無官一身輕，也就很自然地可以應我之請，輕車簡從地出來吃吃小館。他說：“現在可以一個人出來，不像以前左右周圍要有一大堆人，多浪費。”一向的平民作風。他喜歡吃韓國烤肉。那次應邀參加的人，還有何康部長夫婦、香港的山東巨商蔣震夫婦，當然少不了另外兩對季飛和曉民、何迪與王苗。吃到一半，邊濤夫人想起家中還有山東煎餅，隨即找人拿來給我。真是有心、細心。

１９９４年元月，馬里蘭大學校長Ｗ．Ｋｉｒｍａｎ前來北京向萬里先生頒發榮譽博士學位，我也參加。儀式之后，萬里先生家人邀我一起在全聚德北京烤鴨店慶祝。下午在家里第一次和萬里先生的孩子們，老二、老三、老四在一起。老四季飛帶我去網球場，在那里結識了當時擔任政協主席的李瑞環先生，他說：“萬先生是我老師。”

晚飯時，我把這句話告訴萬里先生，他很高興地說：“應該，應該。”

我在晚上離開中南海時，邊濤夫人送我一個木雕的佛像。

在《萬里文選》出版之后，我又得機邀請萬里先生、邊濤夫人再去吃韓國烤肉。我和太太傅靜珍，張立綱、張象容夫婦，季飛和曉民，何迪與王苗都在。萬里先生送我們每家一本《萬里文選》，并題字留念。時間是１９９６年的４月，桃李正開。

另外一件讓我深為感動的事情發生在１９９９年，我自香港科技大學副校長崗位上退下來之后，就去臺北“中央研究院”和北京中國科學院研習中藥。在北京的時候，中秋過去不久，萬季飛和王曉民夫婦約我回家吃晚飯并看望老人家。飯后，他們夫婦倆加上女兒和我就到湖邊散步。談談今后，想想過去。日子真像流水，轉眼間他們的小女兒。已經亭亭玉立了，長得聰明能干，也有一副美國式的直爽和可愛。談著談著，天色已暗，在我打道回府前，想先去客廳和萬里先生說聲再見與道聲晚安。那時邊濤夫人已經病得很久了，一切都不方便。就是因為她的不便，萬里先生謝絕了所有出游的邀請，包括香港。

我走向會客廳，推門一看，情景令我非常感動。在暗暗的廳內，靜靜的沒有聲音，只看到兩老各自依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彼此的兩只手在中間的茶幾上緊緊地握在一起。這的確是一幅動人的畫面，不用文字，不用言語，不用解釋，只要一看，你就會體會到那是什么。那是一雙走過長廊的老伴，那是一片相互扶持的愛心，那是不折不扣的“老伴的愛心”。我悄悄地退回來，沒有話說，只覺得眼角上濕潤。

這時候我突然覺得恩愛比勛績還令人敬佩。

在我心中的邊濤夫人，有中國婦女的德，有山東婦女的慈。她對晚輩的慈祥與愛護，我的感受比她自己的子女都深。自從那次以后，我只看到一次她的背影，一個充滿愛心的人的背影。

我常常想念，并常常想去看看萬里先生，這位偉大的平民、平民中的偉人。

我更常常想念那位慈祥的邊濤夫人。

可是，她卻靜悄悄地走了，走完了她這一生不平凡的人生大路。邊濤夫人于１９２０年６月出生在山東長清縣，１９３７年畢業于長清鄉師后，即積極參加抗日和革命活動，領導婦聯和宣傳工作，貢獻卓著。新中國成立后，在南京、重慶和中央屢任要職，作出杰出貢獻。她在１９８３年底離休。她為人正直，待人誠懇，樂于助人，團結人群，贏得大家的信任和尊敬。她于２００３年１０月１９日在北京辭世，享年８３歲。根據她的遺囑與家屬意愿，喪事從簡，不舉行告別式與追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