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克興詩選

敬重螞蟻

其實

大地上那些莽莽蒼蒼的路

重重疊疊的障礙所擋住的目的地

在我出生之前就兇險地存在著

作為螞蟻

它比我出生早

它沒有鳥的翅膀

僅有一些細小的腿腳

這些細小的腿腳

竟能從坎坷的爬行開始

將一些沉重的東西搬家

搬運到很遠很遠的目的地

螞蟻的腳印

毅然得令人吃驚

我始終覺得螞蟻沒有骨頭

可我絕不敢用鄙視的目光說

你真沒有骨頭

因為

屋檐下的水滴也沒有骨頭

卻能把石頭滴穿

春蠶沒有骨頭

卻能吐絲結繭

我雖然沒有研究過螞蟻的機體

可我總感覺到

它所有的機體都注入了比骨頭還硬的力

它一生都在力的支配下忙碌

它身上的負荷比我想象的還要超重

螞蟻沒有嗓音

也不會歌唱

它的歌聲

是白骨鋪成的路上

大風鼓響的語言

它沒有舌頭

也不會叫

它不像喜鵲

躲開一些農村的視線之外去報喜

把馬致遠古道西風的蒼涼當喜報

把王實甫西廂風月的靈感當鮮花

把杜甫沉重蒼茫的咳嗽當祝福

它不像現在一些地方的狗

為了一塊巴掌大的骨頭滾到腳下

而嗚嗚廝咬

螞蟻沒有喉嚨

也不會吼

它不像一些空中的龍

一聲怒吼

是雷聲

只是雷聲

冷霧中的影子晃動了幾下

就不見了

是影子

僅是影子而已

螞蟻像一條病蠶

披著一身煙火熏黑的鎧甲在爬行

與它同質的遍體鱗傷的鐵

越來越少了

紅塵之外

誰

還在探路

爬出一架山的

出口

又鉆入一條隧道的

入口

大象死了

一國的哀榮

螞蟻不行

如果還活著

完全是因為僥幸未被人踩死

螞蟻的悲哀

不僅僅是因為不能挺起胸膛

到獎臺上去領獎

讓孩子們知道

勞動的無尚光榮

螞蟻的悲哀

還在于它不能把

一滴淚珠

兩滴淚珠

十滴淚珠

百滴淚珠

千萬滴淚珠

不斷地灑向長城

然后再問

偉大的建筑上

為什么長滿了青苔

想到螞蟻

我總有一種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它是悲劇性的動物

生前

它沒有用謊言的絲

去編織自己的帽子

死后

也沒有厚厚的皮和厚厚的臉

讓匠人制成皮革

制成一些可賣錢的東西

留給后代

螞蟻死后

一貧如洗

勤奮、廉潔

是它蓋棺定論的悼詞

我是螞蟻的歌唱者

我敬重螞蟻的精神

如同敬重我神奇的夢幻

一夜之間

我夢見我

夢見我變成了一只艱難爬行的螞蟻

霧

霧來了

寂寞得像冤鬼的魂兒

纏住樹木和大山

靜得讓人膽寒

但是，我一定要繼續前進

霧來了

寂寞得像冰冷的蛇

纏住樹木和大山中的路

靜得讓人膽寒

但是，我一定要繼續前進

霧來了

眼前沒有半絲飄逸的云

腳下沒有一滴含淚的露珠

靜得讓人膽寒

但是，我一定要繼續前進

我想到了天邊的風和太陽

這山林中的霧只是暫時的

歸 宿

人生的船

已越過了千山萬水

該靠岸了

這時

我才忽然發現

彼岸并沒有家

家，還座落在當年出發的那個地方

故 鄉

童年

故鄉是爺爺奶奶的咳嗽聲

我是一個年幼的失眠者

青年

故鄉是深黑的泥土

我是一株生長緩慢的植物

中年

故鄉是制造白晝的上帝

我是一頁燈下的宣言

老年

故鄉是溫暖的港灣

我是一船返航的濤聲

忍

喜歡你

是因為你在我的心上

懸掛了一把

無情的刀

謁陳獨秀墓

大海有冰山阻船的時候

但阻止不了船前進的方向

阻止不了海的涌動

海潮走了

又回來了

卷著冰渣

卷著沙石

卷著綢緞般的美麗

卷著深邃邃的凄涼

卷著雄糾糾的悲壯

或冬或夏

或朝或暮

重復著那永遠重復的濤聲

重復著那永遠無法改道的歷史

功也過也沉積為大海的財富

走路

有人走路只看地

撞倒在墻邊

有人走路只看天

跌倒在泥潭

有人走路看地又看天

卻在關鍵時轉錯了彎

有人朝新世紀走去

卻穿著古代的鞋

有人走入遠古

卻是現代人的打扮

有人走了一輩子路

還在原地踏步不前

有人只朝前邁了一步

幾走到了雷池的邊沿

忍

喜歡你

是因為你在我的心上

懸掛了一把

無情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