镕暢的小說去年就在《山西文學》上發表過,印象里猴精鬼怪的。造成這種印象,自然由于她小說的特別。
她的小說都是以女性的視角來展開,以女性的角度來敘述,結構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語言松松垮垮,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三弄兩弄居然就擺布成了一篇小說。讀她的小說時候,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這種感覺大逆于慣常的文本閱讀,閱讀成了一次小小的脫軌、冒險、撕裂和反常,進而給閱讀者以小小的驚喜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不是說,镕暢的小說就好得無可挑剔,一經發表,瞬即經典,留在我們腦子里諸多固有的小說觀念,都可以形成利器直擊其要害。但是,只要我們留心一下就會發現,她的小說其實并沒有走得太遠,甚至相當傳統,還遠遠談不上文本的創新與革命。那么,她的小說特別之處到底在哪里呢?
首先我們來看活躍在她小說里的人物。她小說的里的人物幾乎都是漂泊于都市之中的女性,稍有姿色或姿色一般,年輕,略帶些另類的任性,因為有一定的文化修養而具有朦朧的小資向往,她們都在乎生活的質量但不得不為生存而苦苦奔波,心高氣傲但理由不大充分,甚至不得不付出損害自尊的代價,身受傷害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故做瀟灑狀。我們會發現,面對生活,她們都顯得特別被動,被窺視,被傷害,陷阱和閃失充滿了她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作者所塑造的,就是這樣一群身處喧囂駁雜的現代都市中的紅粉佳麗。或者說,作者所關注的正是這樣一個群體的生存狀態,刻畫的是這樣一個群體的眾生相。
這一個群體在當下的小說中也有所表現,但多數只是作為一個配角出現,或者被放置在某種道德的語境中加以言說,正如她們的身份一樣,被遠遠地拋在主流話語的邊緣范疇,她們不是以色惑人的禍水,便是被人包養的二奶,不是工于心計的俗婦,便是淪落風塵的娼妓,總之是被扣屎盆子的角色,是廉價同情的對象。生活的常態被道德和激憤的需要而抹上一層厚厚的油彩。
镕暢小說的人物選擇與其說與她自身的身份相契合,倒不如說是自覺的選擇。她完全可以像有著同樣經歷的女孩子那樣,碎碎地說一些小男孩小女孩之間的事情,沉浸在童年往事的回憶之中打發歲月流年的悵惘迷蒙,一苗蔥一棵蒜,一株蔫花一株敗草享受獨上層樓的閑愁滋味。但镕暢的筆觸一開始就伸向了與她一樣的都市漂泊女性的群體,以平視的目光打量和理解她們的內心世界,抒寫她們的愛情,描畫她們的內心。不能說這需要多大的勇氣,但至少需要的是一種明明白白的立場和態度。這就足使镕暢的小說顯得與眾不同。
當然,這些僅僅是特別之一面,或者特別之一端。若要評判一部小說的成功與否,還是要看小說是否準確地把握了生活,或者發現了生活中特別的東西。在讀镕暢的小說之后,我們不妨引入前面陳述中用過的一個詞——被動。這種生活狀態和主人公心態,正是镕暢對這一獨特群體的一個正確把握。
這種發現與表述,有著深刻的社會學背景。在社會轉型與市場經濟發育的今天,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資源呈現出高度聚集的狀態,表面上各種機會和機遇像狗尾巴一樣搖來搖去,但這些機會和機遇晃到底層的時候,含金量已經大大縮減。也就是說,幾乎每一個人都無可救藥地活在一個定語的圈子之內劃地為牢。各種階層,各個群落的界限日益明確,社會形態遍地龜裂。我們發現,現在已經遠遠不是上演《唐璜》和《紅與黑》的時代了。每一個人,無一例外地處于被動的狀態之中。這說得有些遠,也有些玄。
說镕暢的小說。
《假裝的愛情》的荒唐之處讓人猝不及防,假裝的愛情?正經的愛情還讓人心力交瘁,“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假裝的愛情豈不是一個偏正結構的自欺欺人?小說的題目本身就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氛圍。
《假裝的愛情》寫的是一個愛情游戲。主人公肖小是電腦城里銷售電腦整件和配件的一名打工者。她在少女時代,被體育教師強暴而落下心理陰影,傳統的貞潔被意外地剝奪之后,面對愛情,她自慚形穢,只能在朋友圈子里扮演一個“為他人做嫁衣裳”的角色,在她那里,少女時代不幸的事件構成了她自慚形穢的全部理由,甚至類似于負罪感的東西一直在困擾著她。面對不幸,人應當表現出來的種種正常反應在她那里完全是本末倒置的、背道而馳的,連起碼的反抗都沒有,這種被動的生活心態足以讓人不安,她在比自己尊嚴更為強大的墻壁面前只能向隅而泣,在比自己的身體更為神圣的愛情面前只能望洋興嘆。熙來攘往的大都市似乎使她的心理壓力得到了一定的緩釋。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別人提出來假裝愛情的游戲邀請。
但是假裝的游戲也來得并不那么輕松,本以為假裝只是暫時的游戲,畢竟男女相悅相聚,在一起吃飯上床,分別之后互相問訊牽掛,這一切鋪就的恰恰是一條抵達愛的坦途,或者說,這些正是男女相愛后的結果。游戲之所以成為游戲,是因為將結果當作了過程,理由和根據在游戲中悄然隱失。一旦游戲的假面目顯露之后,尋找原因,尋找根據當然首當其沖,否則,游戲將失去支撐而轟然倒塌。肖小似乎在不經意之間,在自以為另類的生活狀態中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沉睡已久的愛情渴望被喚醒。但就在這時候,肖小仍然處在死心塌地的被動之中。終于,她被這個荒唐的游戲搞得心衰力竭,只能選擇離開,選擇逃避。小說的結尾設置的大團圓結局似乎讓人松了一口氣,終于給筋疲力盡的肖小一個完滿的交待,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一直處在背景之中的男主人公一友,恰恰與肖小一樣,也是處在一種被動之中,在這種被動的折騰之中,某種良知與健康的東西被被動地喚醒,兩人手挽手轉過身來再一起對付像墻一樣壓過的未來生活。
這是一個富有寓言性質的故事。
實際上,這篇小說寫得很豐滿,小說的副線是小莊和夏青的婚姻和愛情經歷。小莊與夏青愛得轟轟烈烈,在兩人結婚的前夕,未婚夫夏青犯了事兒被抓進看守所里。小莊變賣了所有家資,不惜舉債將未婚夫營救出來。但最后兩個人終于沒有走在一起,夏青另謀新歡,小莊也改隨他人。作者在處理主線與副線的過程中,呈現出一種互相粘連、互相促動的格局。看似隨心所欲,但顯然別有用意,對故事的推進,更對主人公心理的演進給出了十分合理的邏輯,富于機巧。一雙聚,一雙散,聚散之間將“被動生活”不同形態刻畫得有張有弛。
《空缺》是一個短篇,小說的主人公于慧慧的境遇完全不同于肖小。似乎可以看作“肖小之前”。小說里的于慧慧不甘心一輩子待在化工廠車間做一名普通工人。這種不甘心雖然在外表上表現為年輕而有專業學歷的于慧慧對環境和周圍人事的不適與厭惡,甚至得忍受至少在她看來是屈辱和粗俗,但是,如果考察一下當下社會底層社會的人文與管理環境,于慧慧這種源自于其心理甚至生理的反感不僅可以理解,值得一掬同情之淚;而且,不妨視作一種正常的、向上的、健康的追求。小說的主線是于慧慧為擺脫工作環境,換一個體面且高貴的單位而奔波的過程。其實,她的要求很卑微,只要求成為出入“局機關”辦公樓的白領階層。然而小說大量的筆墨都用在著意描寫和強化圍繞主人公的惡劣環境。粗俗的工友們,好色的車間副主任,整天咒罵別人咒罵家人抱怨環境的母親,憑借姿色吆三喝四風光八面的女友,窩囊卑鄙的小辦事員,當然,還有實實在在的貧窮……于慧慧在這樣的環境中努力掙扎,奮力掙脫。小說的兩個不失精彩的情節為豐富和完成主人公的性格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是于慧慧斷然拒絕通訊員的示愛,她怎么能將一生的命運押在一個通訊員的身上?盡管通訊員也同樣是大學生,盡管她對他也不無好感,但和她同樣地位卑微。這樣的理由當然十分充分與務實,可是讀者讀到的是環境對一個人的心靈殘酷扭曲。再一個就是那個允諾為于慧慧辦理工作調動的小頭頭鄭,在年夜里會情人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回家給老婆煮餃子,真是絕妙之筆。
最后,通訊員成為廠長的女婿而改變了身份,成為一個體面人。他找到于慧慧則體現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懷,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盡力幫助于慧慧。面對通訊員真誠的面孔,于慧慧張望未來的生活,她竟不知道,未來的生活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
被動的生活在這個短篇里體現得更為具體,更為觸目驚心。镕暢小說里的人物大抵是肖小和于慧慧這樣剛剛涉世、身處社會底層的年輕女性,而且,對這一群體的生存狀態和普遍心理有著切身體會和理解。而這一階層的出現和她們的情感世界的微妙變化,都可以視作社會發展邏輯的必然。當初讀镕暢小說的時候,會被她的敘述氛圍所感染,她的敘述的確有其獨到之處,小說的結構也不類于常規那樣嚴整緊湊,在散漫之中顯示著才情。如果說,是她的敘述獨到才使她的小說具有一種別樣的風采,毋寧說她小說里所寫的這種被動生活,在被動生活里人物的被動狀態的獨特性才使她的小說更具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