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跡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

滄海桑田，星移斗轉。世間的一切在變化，都以兩種方式表示著自身，即存在和消失。隨著這種程序的交替，世界不斷向前推進。有存在就有消失，消失又反證著存在，所有的事物歸根結蒂總是要走向消失的。撫摸著事物的痕跡，無不令人感慨萬端。

人是在時間中存在的。面對時間的流逝，常使人涌起莫名的煩惱。有道是鶯花猶怕春光老，豈可教人枉度春。姹紫嫣紅、百花爭艷的春天，轉眼間就在風雨中黯然而去。宋代詞人黃庭堅道：“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鵬。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落紅飄零，風雨如晦，春在何處？佇立原野，我俯身尋覓著春的痕跡，百花委頓，零落成泥，然而，卻有誘人的果實開在枝頭，蔥蔥綠色覆蓋了大地。莫非春的痕跡隱在果實中、綠葉里？正當為這個發現有所慶幸，但轉眼一想，假若時間再向前推進，過了夏季，辭了秋季，冬天來臨，冰封大地，春又在哪里？我不禁茫然。

端詳著鏡子里的那個人，不禁懷疑，那就是我嗎？鼻架眼鏡，嘴唇厚厚，雙目無光，兩頰贅肉。多少年來，我是怎么度過的。從前的不知人世深淺的少年，如今去了哪里？歲月留下的痕跡。殘酷得就剩下皺紋了。

總喜歡鄉村，喜歡晉南那個現在不出名古代卻名動天下的故鄉。在那一帶曾經出過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和明代理學家薛。前一段時間我回到名叫里望的村子，村子已經很舊了。一陣風吹來，黃塵彌漫，只能隱約看到院墻的輪廓。

我沿著鄉路回家。門上的油漆已經斑斑駁駁了，失卻了往日的莊重厚實，沒有了從前的人來人往。常年懸掛的鎖子銹跡斑斑，手摸上去沾滿了灰塵。走到院子里，沒有落腳處，院里布滿了一人高的蒿草。從前用方磚漫地、一塵不染的四合院，如今竟衰敗到如此模樣。難道這就是歲月的痕跡？想起我的父母，我鼻子發酸，喉嚨哽咽，淚水無聲溢出。默默佇立，身子抖動著，好久好久。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只能在保存的照片上，依稀回憶音容笑貌，可是，照片已經發黃，并且覆蓋著一層塵埃，它旁邊還結了蛛網。蜘蛛不管人間事，依舊悠閑地織著誰也弄不明白的絲網。

我尋覓著過去的痕跡。

窗戶上的綿紙已是百孔千瘡，風吹來發出陣陣顫音。從前我睡覺的炕已塌陷了一塊，散發著陳年的土味。試著從一堆舊物中翻檢小時的練習本，怎么也找不到。童年的字跡是永遠地消失了。只有磚墻上用粉筆寫的名言隱約可辨，那是兄長為督促我用功學習而書寫的。從前照耀我的燈火在哪里？從前瑯瑯的書聲在哪里？從前的身影在哪里？從前美好的時光在哪里？我蹲在院子里，拂弄著碧綠的苔蘚，心中悠悠。我明白，有些東西在世上徹底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剎那間，似乎領悟到了一些道理。我遠離故鄉１８年，從來沒有做過和城市有關的夢，做的夢大都是有關童年和家鄉的內容。前幾天的夢第一次涉及到城市，醒來后懊喪不已。我固執地拒絕城市，莫非在我的潛意識里，想留住那個千里之外魂牽夢繞的故鄉的蹤跡？

時間匆匆，人生擾擾。許多事都過去了，又有許多事接踵而來。一般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只有重大的事能留在人的回憶中。對于自己來說是重大的事，但與別人又有何關，時日一長人們也就淡忘了。時光用一只神奇的手，隨意地涂抹著人的記憶。我曾經努力地尋找著昨天，但怎么也尋找不到。我試圖把握每一秒鐘，可一疏忽，就不知跑到哪里，不留絲毫痕跡。沿著時間尋找痕跡，丟失的總是過去，把握不住的總是現在，耽誤的總是明天。而明天是什么，沒有一點跡象可供人描畫。時間的痕跡是難以找到的，只有年深月久，它才在一些物質上凸現出來，供人們辨識。

從故鄉來到城市，我的欲望在蕓蕓眾生里瘋長。我注視到了財富，它的光芒灼傷孱弱的貧困。曾經貪婪地想擁有巨大的財富，但多少年了還難如愿。目睹帶著咒語的財富，它在趾高氣揚的人中間轉來轉去，閃著嬌艷的色彩，侵蝕著人的心靈。它來了，又去了，有的人暴富了，轉眼又潦倒了。在財富劃過痕跡的地方，必然有悲歡離合。當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擲千金、揮霍無度之時，是財富最耀眼之時，也是即將黯淡之時。財富如過眼煙云，它留下的痕跡總和貧困相連，和傷感為伴。

人常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人生如白駒過隙，來來往往。有一段時間，我特別癡戀成名。我注意到了有的人來了又去了，有的人留下了好名聲，有的人被人遺忘了，而過一段時間這兩種人慢慢都退出了人們的話題。名的痕跡在哪里？大多數人注定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痕跡的，即使那些功臣名將，能流傳下來的也少之又少。我曾經去過一些古都，憑吊遺跡，極目遠望。我知道穿過時間隧道，這些土地上曾經是冠蓋如云，人山人海，但如今已沓如黃鶴，全無蹤跡，甚至連荒冢也沒有留下。偶爾有幾塊城磚，訴說著以往的歷史。三皇五帝，金山銀山，說不盡的風流人物，到如今只化作秋風煙雨，城角孤月。難怪古人《日日曲》道：“日日日東上，日日日西沒。任是神仙客，也須成朽骨。”因此，我翻閱線裝書時特別注意人名，不管誰的名字，都曾經說明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有時又不免傷感，一個人的名字在多大程度上又能說明一個人，有時候名聲和本人有著天壤之別，風馬牛不相及。

人在臉上，到底留下了什么？

在許多情況下，生命是不能預約的。曾經許下的承諾，現在毫無蹤跡；曾經滿腹的心事，如今覓向何處？短短的一生，人不知想干多少事，最后連一件事都不可能干好。從另一方面說，生活的路是越走越窄的。因為生活即選擇，選擇意味著舍棄。當你朝著某個目標行走的時候，必然拋棄了其它的目標。隨著經驗和習慣的約束，注定了人可選擇的范圍越來越小，只能孤獨地走著自己的路，最終連自己也會倒在路上，被歲月淹沒。

面對大千世界，人常感到困惑。

風的痕跡在哪里，鳥滑翔的痕跡在哪里，明月經過天空，又留下什么痕跡？昨天的陽光，今天如何去尋找？在樹的橫斷面上，了解了樹的年輪，然而樹卻死了。在河道里，水漲水落，留下的都是鵝卵石。群山巍峨，用鐵錘敲打巖石，迸發了閃亮的火花，但誰鑄造了它的形狀，那盤古開天辟地的巨斧又在哪里？任意一塊巖石，它的歷史都比人類久遠。撫摸著隨歲月腐朽的木塊和風化的石頭，看看它們慢慢剝落，使人感到惆悵。觸景生情，人和事物也是一理。面對一刻不寧的生活，總難處理完的事情，讓人不時想起蘇東坡的詞：“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人生不知有多少事，充滿著生活，忙忙碌碌，又有多少事不是像春夢一樣，了無痕跡。人忙什么，什么使人忙，又能忙出什么？

作為事物的符號，痕跡指向著過去，表示了曾經的存在。一切現存的事物最終都要消失的，一切未來的事物在時間的流失中將粉墨登場，變為現在。在痕跡面前，人們都在不自覺地雕刻著自己，最后變為痕跡，或者連痕跡也沒有留下。浩浩廣宇，蜉蝣人生，惟獨日月在無聲地俯瞰大地，似乎在暗示著什么，使人陷于深深的思索中。

冬天

日子一天比一天寒冷了。

來自西北的寒流，隔幾天就爆發一次。它如同不斷推動的巨大的風箱，隨著節奏的加快，天氣變得更為肅殺了。

許多時候，天是鉛灰色的，在印象里很是蒼茫深遠。灰白的太陽奮力撥開云層之后，已是柔弱無力了。它的光線輕飄飄落在身上，就如病懨懨的婦人的手，感覺不到溫暖。

谷物已進了糧倉，蔬菜被深深放到地窖里，窗子糊得嚴嚴實實。田野上的莊稼早已收拾干凈了。土地被鏇耕機深翻過了。偶爾有幾只寒雀瑟瑟地立在上邊，凄切地叫上幾聲，風把羽毛吹開又合上，可憐巴巴地晃著腦袋覓食。一發現幸存的谷粒，便嘰嘰喳喳不停，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它們就這樣整天找呀找呀，有的就飛不動了，是否能夠挺過這個季節也很難說。

大地上光禿禿的。樹早已落光了葉子，孤零零站在曠野上。身子被風扭來扯去，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枝條更是被蹂躪著，互相撕打著，噼噼啪啪，像是自虐。到春天時，你仔細觀察，有的樹一邊長樹葉，一邊不長樹葉，很可能就是在與風漫長的搏斗中喪失了元氣。山嶺上巖石露出來了，風把浮土揭下，再揉碎，朝漫天空拋灑。以至到了后來，把石縫里的微塵都掏干凈了。失去了屏障的巖石，橫七豎八地掛在山上，被凍得裂了口子。風吹過口子，發出了嗚嗚的哨聲，尖厲而凄涼。往日的萋萋芳草，此刻又癟又瘦，隨風飄零，草籽在風沙中飄上飄下，滾來滾去，再也找不見根了。草是一律的灰白色，無奈地匍匐在土地上，始終不敢抬頭。

在數九寒天里，農人是不能蟄伏不出的。你如果出門，就會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上，農人在修整土地。寒風刺骨，滴水成冰。風吹在臉上生疼，耳朵凍成了紫紅色，輕輕碰一下就冰碴子似的，發出砰砰的響聲。農人沒有奢侈的防寒用品，頂多戴個棉手套或線手套。在這種天氣里等于什么也不戴。手凍麻木了，伸展不開，好像已經不屬于自己。十幾斤重的三齒镢舉到頭頂再甩到地上，只出現了幾個斑點。作為其中的一員，我曾經凍哭了。惟一的辦法，只有拚命干活，讓身上出汗，以對付寒冷。每個人都瞇著眼，緊閉著嘴唇，縮著脖子，原始地勞動。常有人手和腳凍壞了，整個冬天硬梆梆的，沒有知覺。

休息時，人們避過風口，躲在地埝下，摟上一堆柴，點起火。火借著風勢，熊熊在原野燃燒。將紅薯扔進火堆里，一會兒就烤熟了。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那都是飽經風霜、皺紋縱橫、充滿勞苦的臉。他們就這樣一生與天氣抗衡著，無所求，無所愿，一代又一代。簡單地御寒后，重新攥緊干冷的農具，繼續苦干。

盡管天氣冷，但孩子們不能貪睡，伸手不見五指時，就被大人催促起床上學了。寒風從袖口、領子、衣縫里灌進去，冷得直打哆嗦。土路凍得堅硬如鐵，踩上去把腳震得陣陣作疼。學校位于無邊無際的大地上，看上去像陳舊的日歷，被朔風吹得搖來晃去。教室的窗上糊著簡陋的麻紙，隨風嗡嗡作響。麻紙常常被吹破，風便長驅直入。教室里只生一個炭爐子，放在講臺旁邊。老師寫字時冰得不行，便停下來，喊聲起立，命令學生原地踏步驅寒。被寒冷折磨得忍無可忍的孩子，便咚咚咚地使勁踏著步子，聲音越大，用勁用大，越可以減少寒冷。于是，整個學校在上課期間，便時時可以聽到教室里的踏步聲。這鄉村獨有的景觀，深深印進我的腦海里。

吃水往往要到很遠的池里去挑。水池結著厚厚的冰，用镢把冰敲出比水桶略大的窟窿，再從岸上搭過來一丈長的木板，就可以挑水了。木板不時濺上水，和冰一樣滑，挑著水左搖右擺，要千萬小心，一不注意，就摔得人仰馬翻，把水桶甩出去老遠。有時候，無意間把水桶放在室外，當早晨醒來一看，里邊結了厚冰，鐵桶已經被冰漲得變了形，不好用了。

每當下雪的時候，人們便可以輕閑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滿天滿世界飄著，將山遮住了，將河溝填滿了，將房屋覆蓋了。向遠處眺望，這六角形的精靈，從厚厚的云層里魔術般變出來，揮揮灑灑，無窮無盡，不舍晝夜，無休無止。剎那間，一切都變得粉妝玉砌，銀裝素裹，玲挑剔透，分外妖嬈了。佇立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誰不被這景象所陶醉？

瑞雪兆豐年。在夜里，生起火爐子，一家人愜意地圍在四周，邊烤火，邊談天說地。從古代傳說，到眼前的事情，無所不談，談興濃濃。夜特別寂靜，雪無聲地落著，有時可以聽到樹枝被雪折斷的聲音，充滿了詩意。火爐紅紅的，照紅了人們興奮的臉龐。里邊不時翻烤著各種吃的，香脆脆，金黃黃，特別誘人。直到很晚，在火爐旁還閃爍著煙頭和隱約的話語。雪夜提升了人的靈魂。

這漫長的季節啊。

在一年中天氣最冷的時候，就是快立春的時候。年復一年打發日子的人們，此時就盤算著如何過年了。經過了四季的勞作，也該把什么都放下，好好過個年了。

秀蓮的愛情故事

正在懷春的少女秀蓮，在中學后邊的樹林里碰上高三學生爾凹。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夕陽如血，秋風吹起，金幣般的樹葉紛紛飄落。爾凹負手佇立楓樹旁，輕聲吟誦著李清照的詞，那份飄逸，那份陽剛之氣，在暮藹降臨之際，成了秀蓮心中抹不掉的剪影。

爾凹抬頭之際，發現了不遠處的秀蓮。她忙把頭扭向別處。但慌亂的動作，使少女的臉龐突然出現了紅暈。爾凹注意到了這點，也許是詩情的渲染，或許是這黃昏的寂靜，內心突然有些激動。他輕聲嘆了口氣，就要轉身離開。他和高一班秀蓮并不熟悉，只是在學校偶爾碰到過，并沒留下太深的印象。秀蓮在這一刻又將頭轉過來，射出一束凌亂的目光。爾凹道：“你好，你是高幾班的？”秀蓮道：“你就是詩人爾凹吧！我們班有幾個同學挺喜歡你的詩。”兩人走到一棵樹下，爾凹斜倚著高大的楓樹，淡淡地道：“詩歌其實很簡單，抒情言志，寫出你心中的情感，加上節奏和平仄就可，沒有什么神秘感。”秀蓮露出一臉的困惑，道：“那么神奇的、美妙的句子，怎么可以說‘很簡單’呢？”爾凹打量著秀氣的秀蓮，突然涌起了表達的欲望。那個黃昏，秀蓮做為最忠實的聽眾，知道了除李白、杜甫以外的惠特曼、艾略特等詩人。爾凹娓娓的談吐、瀟灑的手勢、炯炯的目光，使秀蓮的這個黃昏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之后的一段時間，秀蓮上課時不專心，眼前總是晃動著爾凹的影子。她還不好意思直接去找爾凹，只能在學校出操時遠遠望著爾凹出神。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秀蓮終于鼓足了勇氣，選了一個周末，守候在爾凹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和爾凹繼續接觸起來。從此兩人隔兩三個禮拜見一次，畢竟學校的紀律嚴格一些，學習也很緊張。爾凹說一定考個名牌大學，秀蓮說你考到哪兒我也考到哪兒。

一說話就到了第二年。為了備戰高考，爾凹的學習更緊張了，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沒見面。爾凹考上了北方某大學。臨走的那天，學校組織歡送會，水凹和秀蓮悄悄地溜到學校后邊，在那片樹林里，爾凹輕輕吻了秀蓮。兩人都有些心潮蕩漾，相約兩年后再見。

轉瞬之間秀蓮高中畢業，考上了北方另一座城市的某大學，兩人相距一千多里。大學期間，秀蓮找過爾凹幾次，每次返校后眼睛都紅紅的，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哭一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畢業后并沒有分配到同一座城市。愛情的鴿子因各種原因終于飛走了。

秀蓮在一家報社工作，她化失戀為力量，在報社發稿量最多，成為佼佼者。同事們給介紹對象，她總推說年齡還小，不到時候。可是，只有她明白，她永遠抹不掉爾凹的影子。

喧囂了一天的城市在夜晚終于安靜下來，秀蓮在夢中醒來，想到精心構筑數年的愛巢已經化為回憶，不禁淚流滿面。她披衣而起，翻著從前那些滾燙的情書，心潮起伏。打開宿舍門，手扶欄桿，望著布滿星星的夜空，思緒連翩。她想，爾凹是那樣優秀，超越世俗，如果能和他結合，兩人相得益彰比翼雙飛，真是世間佳偶。他是白馬王子，她好比白雪公主，兩人在愛情的宮殿里幸福生活，精心地編織著金子般的日子，那將是多么神往的故事啊！秀蓮雖然恨爾凹，但是，在她的心里除過他負心以外，實在找不到還有什么缺點。

時間在流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對象總是要找的。但秀蓮一連找了好多次都沒成功。總有一個影子在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使秀蓮對周圍優秀的男子視而不見。人常說姻緣講究感覺，尤其是一見鐘情，在感覺中秀蓮再也碰不到多年前上高中時，學校后邊的那片小樹林里爾凹那樣生動的形象了。秀蓮想，感覺對于愛情多么重要啊，那簡直是冥冥中的天意，人生只有一次，可是她失去了，再也不會有了。她常常望著遠方的另外一座城市，充滿了傷感。爾凹現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在專注地寫著詩，旁邊是溫柔地望著他的那個女人，甚至還有呀呀學語的孩子，好幾年過去了，現在他該有的也許全都有了。

這樣想著，秀蓮按捺不住，就試著給爾凹寫信，約摸有半年多，每封信都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冬天來臨了，西北風呼呼刮著。晝短夜長，更能增添人的憂思。秀蓮暗下決心，不管怎樣都要見一下爾凹，以了卻多年的愿望。秀蓮背著大包小包，風塵仆仆，去另外一座城市看她心中的情人爾凹。不巧的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雪。雪化飄飄灑灑，落滿了秀蓮疲憊的旅途。

下了火車，站在白雪皚皚的車站前，提著大包小包，以至于摔了好幾跤。她沒顧上休息，左打聽右打聽，終于找到爾凹的家里。爾凹的妻子很漂亮，見狀識趣地去鄰居家串門去了。望著眼前這個她又恨又愛的人，這個占據了她的整個青春期的影子，秀蓮禁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稍作休息，爾凹領著秀蓮來到一家豪華的賓館住下，然后下了樓來到餐廳。這是那個城市最好的賓館，各種菜肴應有盡有。望著滿滿一桌子的玉盤珍饈，秀蓮哪里能夠下咽。爾凹則帶著贖罪式的心理，盡揀貴的點。兩人吃完飯后，爾凹說這座賓館正靠近公園，不如去賞雪。秀蓮點頭跟著出去了。

雪還在下著。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盡情地嬉戲著，笑聲如此純情，如此甜蜜。公園里許多地方堆起了雪人、雪宮等。尤其是那用雪堆成的宮殿，玲瓏剔透，如玉如脂，潔白無瑕，宛如神話傳說中王子和公主相會的殿堂。此情此景，更讓秀蓮懷舊。爾凹似乎受到了感染，兩人默默站了一會兒。

爾凹嘆了口氣，故作輕松道：“你一切都好嗎？”秀蓮不吭氣，眼睛又紅了起來。爾凹接著說：“我正準備離婚。收到你的信我沒回信，但我也不可能再闖入你的生活。”秀蓮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她從前不是你的白雪公主嗎？感覺上你們是挺般配的呀！”爾凹道：“正是感覺使愛情走上了歧路。從感覺上看，將兩個最優秀的男人和女人結合到一起是最幸福的，但實際上并不一定幸福。愛情并不等于感覺，它涉及到兩個人的方方面面，譬如性格、情趣、學識、修養和家庭等等。那是上大學三年級時，在舞會上我碰到了她。她的舞姿是那樣迷人，那樣優美。那個晚上感覺好極了，我認定她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白雪公主。但是，她的身旁還圍繞著好幾個男生，我相信我的感覺，認定這一生就是她了。從那時起，我狠下決心與你斬斷情絲，出于愧疚的心理，又不便告訴你這些。大學畢業后不久，我和她終于走進了婚姻的圍城。舉辦婚禮的那天，我感到太幸福了，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但是，時間不長感情就出現了裂痕。我喜歡寫詩，她卻認為只有傻子才學詩。她要我賺錢！這時我才清醒過來，原來她優雅的舉止、美妙的舞姿，柔情蜜意的談吐，只是我對她的外表的感覺而已，真正生活在一起，那些詩情畫意全部遠去了，兩人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愛情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感覺這東西離愛情太遠了。它僅僅是異性交往的開始，但有許多癡情男女卻以為感覺就是愛情，總是走不出這個怪圈。如果有幸成為眷屬，由于雙方并不了解，勢必婚姻面臨考驗；如果因某種原因沒成為眷屬，更是情天恨海，走不出這片陰影。尤其是那種一見鐘情的愛情，往往因為相信了第一感覺而不能自拔。婚姻的許多不幸正是從這里開始的。而你對我的感覺正像我對她的感覺一樣，因為太富有詩意了，所以結婚后我相信肯定也是不幸的。”

北風中的雪景真是美麗，雪花如羽，片片飄揚，玉樹銀花，天地皆白。秀蓮和爾凹佇立在雪地，任雪落滿渾身。也許是雪增加了份量，用雪筑起的宮殿轟然坍塌了，只有兩個雪人還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在這童話般的世界里，顯得孤獨而迷惘。

秀蓮忽然感到爾凹離她是那么遠。憑感覺建立起來的愛情不就像用雪建造的宮殿嗎？它是那么虛幻，那么承受不了生命之重，總有一天會坍塌的。七八年了，好在夢終于醒了。她獨自走了。腳步踏在雪地上是那么重，那么義無反顧。

落葉

落葉是有心的。

霜降之后，天氣漸漸涼了。大地是金黃色的，果實累累壓在枝頭，鄉間小路變得擁擠起來。

每一陣秋風，樹葉就落下許多。它不知有多少情懷，在季節末向世界傾訴。

秋風蕭瑟，葉在樹枝上獨舞。它如琴弦，被誰的手指彈撥。它咿咿呀呀，形成了奇妙的合唱。風越大，樹的擺幅越大，樹葉的倩影越悲壯。樹葉抑揚頓挫，俯仰有致，素面朝天，隨風而歌，猶如天籟，恰若哲語，讓人獨立秋風，心緒如海。是風吹動了樹葉，還是樹葉自己在動？莫非一切都不是，只是我們的心在扶搖，因為季節，因為大地。

夜半之際，被一陣響聲驚動。窸窸窣窣，呼呼啦啦，忽高忽低，忽長忽短，不知是風，是雨，如幽人的腳步，似切切的私語，若飄忽的夢魂，像流動的溪水。難以入眠，心緒萬千，披衣而坐，默默無言。也不開燈，也無心讀書，就這樣在黑暗中，在靜夜中，獨坐了許久。

清晨，往窗外一看，樹明顯地變瘦了，露出了嶙峋的骨骼。落葉如雪，飛飛揚揚，彌漫天空，四處飄蕩。它被風裹挾，鼓翼而翔，輕輕飄飄，隱入云際，直上九霄；它被風吹拂，顫顫悠悠，猶豫不決，若分若離，徘徊不已；它被風吹起，跌跌撞撞，纏纏綿綿，流落天涯；它被風翻動，顧盼有姿，長袖善舞，輕掬清淚，委頓于塵。憑欄眺望，千樹搖動，萬枝揮舞，大風怒嘯，長驅而入，以千軍萬馬之勢橫掃寰宇，席卷一切。

秋末的曠野是最令人動情的。樹枝已經光禿了，樹干筆直而傲岸，頂天立地，不改其志，雖處一隅，卻有擎云之勢，說不盡的蕭瑟之感。金黃的落葉鋪滿了大地，踩上去颯颯作響，不絕于耳，令人愀然而思，幡然而悟，起浮云游子、他鄉異客之感。尤其是落日山頭，雁陣長唳，凌空而過，仰首而望，長天遙遙，不知盡頭，偶爾落葉飛起，被夕陽染紅，飄泊無定，不知何處，難以言說，使人的心禁不住一陣陣潮濕。總喜歡獨立曠野，看層林斜陽，群山如海，長河如帶，怦然而興蒼涼之感。

落葉是大自然的文字，屬于大地。它縝密而疏落，有序而凌亂，豪邁而凄涼，拘謹而放蕩。當落葉覆蓋了每一個角落，無論是在廣衢還是小路，山嶺還是溝壑，田陌還是庭院，都能引起人們無名的情緒。落葉如五言，如七律，如宋詞；如小品，如雜文，如小說；如古箏，如琵琶，如洞蕭；如低吟，如淺唱，如高歌，在大地盡情地歌吟，在曠野無羈地排列，在天空忘形地舞蹈，在人間極度地揮灑，它讓紅粉感傷，須眉動容，詩人遙想，客子思歸；它蘊含了至美的音樂，至善的文字，需要人們終生領悟。每當有人彎腰清掃落葉，我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憂慮，好像誰破壞了一幅奇妙的圖畫，誰毀棄了一篇絕佳的文章。其實，落葉是掃不盡的，誰見過大地的落葉是被人清掃干凈的？

常憶秋雨，淅淅瀝瀝，滴滴達達，不舍晝夜。天地相連，雨霧迷蒙，樹明顯憔悴了許多。雨落在樹葉上，一晃一晃，迅速洇滿了整個樹葉。在漫長的雨季中，樹葉看慣了風雨如晦，長夜漫漫。雨打在樹葉上，點點聲聲，那樣空幽，那樣撩人。枕著風聲雨聲，想著干事萬事，最后都化為空空蒙蒙，惟有秋聲還是如此執著，讓人不覺便融入這種氛圍了。在雨中，樹葉變得黃了，顯得枯了。每一陣秋雨，路上都多了落葉，到處棲落，扭曲變形，零落成泥，觸目悵然，啼淚連連；每一陣秋雨，樹林都變得更荒涼了，鳥兒的啁啾更稀落了，樹葉七零八落，形容枯槁，積滿了溝渠，飄遍了阡陌，明知已到了季節之末，仍然不屈不撓，依依不舍，傾訴著最動人的話語。

懷著異樣的心緒，輕輕撿起一枚落葉，把它捧在手中，仔細觀察。落葉呈火炬形，葉莖筆直通向葉尾，四周環繞著鋸齒形的葉齒。葉莖兩邊對稱地排列著葉脈，葉脈上有序地排列著葉紋，而紋路之間相連接，錯落有致，在葉面上形成了完整的網絡。每個葉紋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有與它相連的葉紋。整個樹葉的圖案從部分到整體，從葉脈到葉莖，從葉莖到葉形，是那樣對稱，那樣優雅，那樣鬼斧神工，那樣完美。這一定是造化在冥冥中刻意安排的，又有哪個巨匠能精心雕刻出這么美好的圖案？我不禁驚呆。端詳著葉子那枯黃的軀體，不禁浮想連翩。有誰傾心注意過葉子的生長過程呢？春天的爆芽，夏天的碧綠，秋天的金黃，冬天的消失，它是怎樣在樹枝努出一點嫩芽，從無到有；又是什么時候，具有了完美的形狀？小小的落葉，放在手上，甚至感覺不到重量，命若琴弦，但它卻要經歷一年四季，春的干燥，夏的暴雨，秋的凄風，冬的冰雪。它一刻不停，風雨兼程，癡心不改，如始如終。問世間，還有何物，能比落葉更艱難更曲折，又更悲壯更輝煌呢？驀然間，我充滿了肅穆之情，面對落葉，面對自然。

在朔風呼嘯，滴水成冰的冬天，時常可以看到勞作的農人將落葉攏在一起，在曠野燃起篝火，溫暖著每個人。落葉在火中噼啪作響，很快涅。于是，它化作裊裊青煙，化作光芒，消失于蒼茫大地。從無中來，到無中去，如此純粹，如此從容，這也許是一種最恰當的結局了。在火焰中，我仿佛看到端坐其中的落葉，慢慢抬升，不斷向上，成為永遠的風景。

落葉一定是有心的。它的隱忍，它的熱烈，它的安詳，它的歸去，讓人不能不相信；落葉是有靈魂的，我固執地認為，只要是生長的東西都可能有靈魂。它像大地的精靈，給人們傳遞了那么多的哲語，假若沒有落葉，季節又是多么單調乏味。

其實，樹葉注定是要落的，不關秋風，不關秋雨，不關仁者之心。它在該落的時候，自然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