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對照：張愛玲前期小說人物的藝術手法

張愛玲的小說中，不僅有著犯沖的色彩、蒼涼的基調、荒誕的生活、傳奇的故事、變態的人物、繁復的意象，還有著參差對照的結構。張愛玲多次談到自己的寫法是參差的對照，從而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以便更好地表現那個影子似地沉下去的時代的蒼涼基調。作者正是基于對時代的總體把握和對人物的深層關照而結構作品的。

她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說道，“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我喜歡參差的對照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

張愛玲的作品中參差對照的寫法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作品中的人物自身性格不同方面的對照。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保是一個復雜的人物，我們從這個人物身上，可以分析出他多組的人格沖突：“秩序”與“越軌”、“現代”與“傳統”、“社會化角色”與“私人化生活”、“好人”與“墮落”等等。這些沖突構成了他的雙重人格，且有兩極化傾向，它們各自指向相反的兩極，而又共同構成一組矛盾，相反組成，由主人公在不同的環境顯示出不同的傾向。而在這里張愛玲把多組兩極化趨向的矛盾匯集到佟振保性心理的困惑，匯集到性愛中人性本能的沖突上。

振保要做一個好人，一個合乎社會規范的人，因而他應循規蹈矩，遵守社會所要求的各種秩序。振保做到了。他成為“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他能夠自我克制，按照“秩序”生活。振保之所以能夠自我克制，不惜以變態的方式來渲泄自己的情欲，把自己生命的沖動幻化成的性的幻想，只是因為他所極力維護他的社會形象的需要，是他所承擔的社會角色要求他必須如此。在這里，振保的社會化角色與私人化生活構成一組矛盾，相反的兩極都在推動和分裂著他的心靈。文章的高潮是振保的好友將自己的嬌妻不經意間推給了他，因為他有“柳下惠”的好名聲，好友王世洪出國前把他迎進了家門，與自己的妻子同處一室，王世洪絕沒有想到這是引狼入室，振保在王世洪走后，難以抵制嬌蕊的誘惑，他想離開嬌蕊，最后卻變為他與王嬌蕊同居于一座空室。幾經掙扎，幾番挑逗，振保終于摘下了自己“好人”的面具。

然而振保困惑于自己的情欲，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滿足。他從嬌蕊身邊逃走，娶了煙鸝。嬌蕊熱烈、奔放、性感，對異性具有誘惑力；煙鸝文靜、內斂、平淡，在別人看起來莊重賢惠，振保卻深知其空洞乏味。煙鸝無法滿足他的情欲，卻是他合乎“好人”理想最適合的妻。盡管如此，他的妻在與人私通后振寶開始墮落，不再有許多顧忌，但振保仍然不是一個“徹底”的人物，只不過他的雙重人格以更加明顯的方式表現了出來。“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他將永遠在雙重人格的搖擺中痛苦地掙扎。

《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他的父親是個有錢的華僑，他自幼在英國長大，是個地道的新派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無根的漂泊感，又強化了他對“中國”的認同：“他們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還要頑固。”這種自身矛盾性格的對照形象地說明了表面上他已經被西化、洋化了，而骨子里仍然是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畸形兒。表面上他放浪形骸，無意于建立自己的家庭，他只需要白流蘇做他的“情人”，表面上的“西式”與骨子里的“傳統”形成鮮明的對照。而香港之戰影響了他，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婚了，但結婚并不使他變為圣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為。

而這也正如她自己說的“因為我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的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時候主題欠分明。”而且張愛玲的小說使我們看到，斬釘截鐵的外部對照方式只是道德意義上和觀念意義上的美化與丑化、理想化與漫畫化的對照、好人與壞人的對照。張愛玲卻深入到了意識與潛意識、好人與真人這種深層的對照中，充分表現了形成人物性格的豐富復雜性的言與行、情感與理智、人性與道德、本能與文明等諸多因素的交織與沖突，從而為中國現代小說人物大廳里提供了一系列的典型形象。張愛玲還寫了另一類從表面看并不奸、壞，還可以稱為“好人”的都市男女，但內心卻涌動著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欲望。與范柳原、佟振保等人相比較，他們有著更為誠實而平凡的人生與性格，在沒有危險或危及不到自己生存的根本利益時，他們有時會做一點越軌的事情。

正如《封鎖》中的呂宗楨、吳翠遠，他們在“封鎖”之前，一切都按社會所要求的秩序循規蹈矩地生活。吳翠遠是個“好女兒，好學生”，然而這個“好”字在張愛玲的筆下卻含有深刻的輕蔑與嘲諷，因為吳翠遠“整個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她“好”得失去了女人特有的風姿與魅力。她在“封鎖”期間遇見了呂宗楨，呂宗楨也是一個“好人”，“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一個老實人”。“好人”形象掩飾下的真實人性，在適當的機會和環境中就會破土而出，潛意識里他們都在隨時準備著背叛“好人”的角色。

他們在“封鎖”期間相遇了，在“封鎖”的特殊環境里，他們各自的社會角色都消失了，吳翠遠在呂宗楨的眼中只是一個女人而已，她恢復了她最本質的身份；呂宗楨在吳翠遠的面前也恢復了他最本質的身份。“封鎖”成為個人內心安全感的象征，他們因此“戀愛”了。呂宗楨面對這樣一個失去了風姿與魅力的女人，以為自己找到了表達欲望的對象；吳翠遠面對這個中年男人拙劣的進攻也使她感到某種興奮。或許這一對男女在常態下都是“好人”、“老實人”，但在一個最狹小的空間里，在戰爭期間最緊張也最無聊的時候，他們都升騰起放縱自己的欲望，面對異性，產生了性愛的迷亂，虛構了一個短暫的浪漫之夢。

“封鎖”一解除，“社會”回到了他們的身邊，金錢、身份、既定的社會角色都重新回到了他們的意識中來，“封鎖”期間短暫的放縱，像五彩繽紛的肥皂泡一樣轉瞬即逝，“他走了，對于她，他等于死了”。吳翠遠也回復到原來的面目——乖女兒、乖老師，永遠沒有輪廓與性格的女人；呂宗楨像小說結束時的那個烏殼蟲一樣，“爬回窠里去了”。

“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就好似做了一個不合情理的夢一般。在“封鎖”這個特殊的環境里，一個人的形象分為兩個不僅對立而且沖突的層面，之所以這一切贏得了充分的合理性，是因為在一個非常的環境里。張愛玲正是借用這兩個復雜的形象，深刻地揭示了塵世與純情、好人與真人、婚姻與愛情尖銳對立的世界。

所以我們說她筆下的人物大都是“不徹底”的人物，沒有大奸大壞的，沒有大慈大悲的，有的只是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這一類人物是一個較為龐大的群體。她的許多作品都涉及到了這一類型的人。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了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

《年輕的時候》主人公俄國少女沁西亞在中國，她的婚姻沒有更多的選擇余地，所以她為結婚而結婚，在婚禮上演戲給自己看，為的是將來老了有一點回憶。潘汝良則為戀愛而戀愛，一次小小的誤會使他和沁西亞彼此都以為對方愛上了自己，潘汝良用“精神的愛”驅使自己走進一場莫名奇妙的愛來掩飾自己不敢言明的軟弱，即使在沁西亞的婚禮上他還沉醉在自造的愛情情景之中。

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反對那種斬釘截鐵式的外部對照方式，她對人物性格的復雜面有深透的認識，基于此，她筆下的人物大都是“不徹底的人物”，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她認為“在那個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塌，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臨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個例外。時代是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么生活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說我的小說里除了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她喜歡用參差對照的手法，寫出時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

參差對照，在她的作品里還體現為人與人的對照。《等》寫了一群空虛無聊、萎瑣不堪的小市民，她們喋喋不休地談的是家務瑣事、丈夫的外遇，他們都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品味著小悲小喜，對戰爭與時局漠然，而對流血的電影極有興趣，洋溢著戰時“弄堂內的小和平”，張愛玲用這種參差對照的寫法寫出了戰時上海小市民的典型心態。《桂花蒸——阿小悲秋》這篇作品寫了江蘇“阿媽”丁阿小一天的故事。丁阿小為沒能和自己的男人拜堂而遺憾，為了生計，生下孩子還要出來幫傭，夫妻難得見面，但她和丈夫的情感卻極為純樸和真切，與主人哥兒達放蕩而空虛的生活形成鮮明的對照；阿小的勤勞淳樸與哥兒達這個半殖民地社會的外國浮浪子弟的好色、吝嗇又形成鮮明的對照；同時我們從阿小身上看到的是不滿足中的滿足，不安穩中的安穩；而作品中的對照不是平面的，而是通過阿小一天的活動為軸線輻射出一張張男女關系網，連貫而緊湊。《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薇龍一步一步走向墮落，初入梁府使她已開始陷入泥沼之中，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步一步陷入梁太太和喬琪喬布下的陷阱，她出場時還不失為一個單純而有個性的女學生，她也曾想通過自己求學的努力立足于現實。在物質的誘惑下精神開始墮落，在靈魂上她曾經掙扎過，但人是脆弱的，一旦落入陷阱，再難被救出，在靈魂的掙扎與物欲的誘惑之中她選擇了后者，最后“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在《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愫細與羅杰彼此間完全沒有了解，更談不上情投意融，相愛只是一場自我的幻覺。羅杰作為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他不可能用“較接近現實的眼光去審查他的婚姻”。在這個狹小的僑民社會里，愫細可能的丈夫并不多，“愫細自以為愛上了他。”然而新婚之夜新娘出逃，鬧得滿城風雨。羅杰“是一個羅曼蒂克的傻子”，有一份“優美而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是一個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在這之前，盡管羅杰１５年不換講義，在課堂上只會講陳舊的笑話，別人頂多只會認為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平庸的人，但他是一個規矩人卻是有口皆碑的。新娘愫細夜半出逃，一夜之間他的規矩成了“道貌岸然”，掩蓋著“變態心理”，“色情狂”，“神經病患者”。羅杰有口難辯，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他多次努力，終歸失敗，在荒謬而強大的社會輿論面前，他選擇了結束生命的道路。

在張愛玲的筆下，形成了一系列的參差對照的人物的模式，在她早期的小說創作中我們看到了張愛玲對她筆下的人物的情感把握，價值取向在于她對于筆下的人物少有斬釘截鐵的肯定與否定，而是重在揭示現代人的這種“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的人生價值和生存哲學。在鞭撻中充滿了寬容，嘲諷中充滿了悲憫，厭惡中充滿了同情。張愛玲寫的是時代沉落中人的生存狀態，尤其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所以他們大都是“不徹底”的人物，所以不是那么容易就大徹大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