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桑頓：下一個基辛格

“在課堂上您學生的提問中，最出乎您意料之外的是什么問題？”

君悅酒店里，約翰·桑頓坐在他在北京家中的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這個問題很重要。”他喃喃地說。

他期待著一個或天才或怪異的發問，一次不同尋常的發問。因為在桑頓的課堂上，無論學生、來訪的嘉賓還是桑頓本人，都不同尋常。

自從2003年夏天辭去高盛公司總裁一職，并以一美元年薪受聘清華經濟管理學院后，50歲的桑頓開設了“全球領導力課程”。約40名學生是他通過平均一個小時的面試挑選來的、他認為有可能成為“中國未來領導者”的人，他們是政府官員、大型國企管理者、民營企業家——包括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榜者，以及立志將來從政、從商或者創建NGO的清華在校學生。在為期一個學期的課程中，40位未來的領導者可以向桑頓以及他邀請來的全球公司的CEO和高管、國際NGO組織的領導人提任何問題，進行長時間的高度互動。

“這門課即使是在美國也很不同尋常。”桑頓說。

在每月4堂課、每堂課平均兩個小時的高度互動中，在“中國未來領導者”向世界各領域領導者提出的那么多的問題中，哪個最出乎桑頓的意料？

頭發已經開始泛白的教授想了很久，終于說起，有一次請蘇格蘭電力公司的董事長連續授課兩次，“在某個時候，有個學生問了一個非常隱私的問題”，在課堂上講自己經歷的時候，這位董事長講到了他的妻子因癌癥去世，有位學生就問道：“你怎么做到在妻子去世的同時還領導著這樣一個大企業？”

這個謎底多少有些令人失望。這個在中國人看來并不算怎么特別的問題竟然是這位90%的時間都在美國以外工作的美國人最出乎意料的問題。

“這是一個非常隱私的問題，而且是在一個有50人的中國課堂上提出的。這是個非常重要的但是非常難于啟齒的問題。”桑頓認真地解釋。在他第一期“全球領導力課程”結束的時候，桑頓強調，在一個越來越全球化的世界里，每一個領導者都必須是“多文化公民”。

同樣，對桑頓來說，之所以鎖定“中國”，是因為他相信，中國將是他今后在政壇制勝的法寶。因為他認為，中國的崛起是這個世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在美國相對并不很了解中國的情況下，誰先更好地了解中國，誰就掌握了參與和推動歷史的資本。

《商務周刊》：領導力是可學的還是天生的？

桑頓：這個問題經常被問到，但我不認為這是個那么有意思的問題。因為你必須要有一定的能力，你也必須要有渴望。 除此之外，我覺得領導力本質上是某些能力，較強的目標感，就是你想做什么，為什么；你還必須要有強的價值感，了解情境的能力；要了解他人，知道怎么去激勵別人。所以我想，就像生活中其他事一樣，有些人生下來就是個天才，但大多數人都要非常努力才能做得更好。

《商務周刊》：那您希望通過您的課程傳達給學生什么東西？

桑頓：我試圖創造這樣一個環境，在這個環境中，他們能自我思考，自我了解，培養他們自己對領導力的理解，以及怎樣做才能有效。我相信領導力本質上是自我學習、自我培養、自我覺醒的一個過程。領導力應該是真實的，這意味著你只能靠自己的個性來領導。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怎么做，你必須自己確定怎么做。我可以給你建議，給你評論，給你提供書目，但最終還是看你自己。所以，領導力是由內而外的。

《商務周刊》：您來中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更好地了解中國，半年過去了，您覺得自己在哪些方面對中國有了更多的了解？

桑頓：成千上萬個方面。在高盛的職業生涯中，我90%的時間都在美國之外工作，在歐洲和亞洲。所以我整個職業生涯基本上都在學習其他的文化，我覺得自己知道怎么去學習其他的文化，同時我也知道這要花很長的時間。你知道得越多，你不知道的也越多。就像撕洋蔥，撕了一片又有一片。雖然你進入得更深，但還是沒有到底。

丘吉爾曾經說過學歷史的方法，就是先從學一個最讓你著迷的人或歷史事件開始。因為你著迷，所以你學得好。然后，那個人或那個歷史事件就成為了一個參考點。你以后學到的任何事都可以圍繞那個參考點。很多很多年過后，你就有了整個歷史畫面。

我了解中國也很類似。我對中國的了解要回到10年前。（那時）非常高層，非常有限，就在金融、經濟顧問、資本市場領域，是生活中非常特定的一層，那是我的參考點。有一個學生邀請我和其他5位同學去他家吃飯，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中國人家里吃飯。那個晚上非常隨意，我們談了各種各樣的事，談了美國、中國、世界、清華和個人生活。這可以以一種自然的方式了解他人是怎么樣一個人。現在是我以前經歷的延續，但更加深入，更加廣泛。

《商務周刊》：大家都把您和您在高盛的前任羅勃特·魯賓做比較。魯賓離開高盛后，做了克林頓政府的財政部長。您也會和他一樣什么時候從政嗎？

桑頓：我對他非常尊敬，他對這世界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但是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的興趣非常具體，總體來說，我希望有和他一樣的職業生涯，但這并不一定意味著從政。

《商務周刊》：您對2003年中國的進展怎么看？2004年您會對什么事情保持密切的關注？

桑頓：首先，在我看來，中國現任領導集體已經表現了強調平衡的愿望。我指的平衡是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之間的平衡，東部沿海地區和西部之間的平衡，貧富之間的平衡，以及在國際事務中的平衡。

其次，這任領導集體重視創新，意識到事情可以以一種新的、更好的方式來做。同時他們強調建立信任，在中國國內建立信任，對機構和人民建立信任，也幫助中國和其他國家建立信任。

就像溫家寶總理的此次訪美，很難想象還能有比這更成功的訪問。他非常開放，非常務實，非常真誠、非常親切，讓人覺得非常溫暖，他的目的也非常明確。不僅我這么認為，我打電話給華盛頓、紐約、華爾街的朋友，他們都這么認為。在我看來，中國的2003年非常正面。

同時，中國也面臨許多挑戰。所以，管理好這個國家未來的發展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總會時不時有事。在報紙上你能看到通貨膨脹，房地產市場過熱，銀行的不良貸款，以及其他社會問題，這些都是真實存在的問題。但迄今為止，領導人處理得極好。所以2004年在我看來是處在一個很好的出發點上。

《商務周刊》：您不知不覺又是從“領導力”這個角度來評價中國了。既然您說過，中國的崛起是您這一輩子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您認為這將對世界——特別是對美國——產生怎樣的影響？

桑頓：首先，美國已經享受了很多年的偉大的經濟繁榮，在世界上擁有強大的政治和經濟地位。整體來說，美國是世界上一股非常積極的力量。但我認為21世紀，中國無論從地緣政治還是地緣經濟上來說，其重要性都將越來越大。也許美國還沒有習慣這點，但這是事實。因此，美國和中國之間的行為習慣應該盡早形成，而且應該是積極的。中美兩國應該把對方看成是朋友和伙伴，盡管存在分歧，時不時會發生一些具體的事情，但他們需要對兩國關系有一個長遠的認識。因為在我看來，如果中美關系堅固、健康，積極，這將為世界的和平和繁榮奠定一個非常堅實的基礎。

《商務周刊》：在中美之間建立健康、積極的關系上，您覺得自己能發揮什么作用？

桑頓：首先，中國將繼續發展壯大，除了中國自己，沒有什么能阻止中國的發展。理論上講，如果中國犯了什么錯誤，出現了一些問題，那會讓發展速度變慢，但不會從根本上改變發展的方向。

所以，這是一個有機體的一部分，美國和其他國家會習慣這一點的，因為那是現實。怎樣處理這種關系部分要靠——你猜是什么——領導力。不僅政府的領導力，還有私營經濟和非盈利部門的領導力，這就是我為什么要請“領導者中的領導者”來我的課上和學生們交流的原因。因為是他們確定基調，確定工作重點，制定政策，并且推動一個國家的關鍵部門形成怎么看待中國的一致意見。但美國是一個大國，而且還是一個相當絕緣的國家，所以這還有待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