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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櫻習慣去時代廣場購物,圖那里人少,而且離辦公的地方近。
環境當然是好的,巨大的水晶吊燈璀璨輝煌,高跟鞋走在肅穆的大理石地面上有輕微的嘟嘟聲,里面的人跟牧櫻一樣,套裝含蓄,表情冷淡,目不斜視。
化妝品專柜的小姐已經與她相熟,一見就迎上來:牧小姐好,還是上次的那款粉紅乳霜?贈送小樣還是兩只保濕乳液?
牧櫻微笑答應,交款后回來,小姐已經將貨品準備好請她過目,一頭贊她今日的絲巾十分好看:咦,不是上次那一條?原來顏色稍淺些,不仔細看還看不出。
又一個湊上來:愛馬仕還是瑪麗亞古奇,牧小姐你真是好品位,這樣低調斯文,什么時候有空,也教教我們。
牧櫻想一想,說:容易,先挑出適合你的,一次一模一樣買兩份,這樣好有個替換,而且不會出錯。
小姐駭笑:好奢侈,而且若真的買得起,當然都要買不一樣的啦,都買一樣的不是很吃虧?
牧櫻笑笑,道別離去。
她手中的淺米色真皮軟包,家中有同樣的一只,腳下同色的鞋子,家中仍有同樣一雙,不必說米白套裝與絲巾,甚至連包中的化妝包,化妝包中的迷你型唇彩粉餅,都另外有同樣的一份。
不單如此,每天下班前10分鐘,牧櫻會將一天的文件整理一下copy進U盤,帶回家去,復制進自己的私人電腦。開會做報告,她總會打多一份出來,老板偶爾忘記了什么重要的資料,她總能不動聲色地遞到他的手里,再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的座位。
是這些,保證她高薪優酬,永遠賞心悅目,優雅內斂,四平八穩的office女郎。
這些,牧櫻當然不必告訴給別人知道。
2
下午4點5分,照例是何明宇的問候電話,問她準備去哪里晚飯飯后是否喝茶等等,這樣的問候已經持續兩年有余,牧櫻自問承受不起。
她對著電話說:不,謝謝,是的,不必,謝謝,還好,再見。
掛掉后有一點失神,案頭的水晶花瓶中,是一大束雪白的百合,正在盛放。
那是阿PUL的作品,此人開一輛半舊寶馬,號稱國貿區二十五歲女郎的真情殺手,職業高尚,藝術家,因為未成名,所以更顯清高。
牧櫻其實只想知道,藝術家靠什么為生,一身versace衫褲誰來付錢,當然她承認他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總能令她舒適忘形,不像何明宇,一本正經的公務員,升了副處長后,念念不忘的是如何給上級留下好印象,速速晉升為最年輕的處長。相處三年,牧櫻與他漸無言語,想不出來大學中那樣熾熱慌亂的愛,褪色得如此迅速,尚不如CD的睫毛膏來得堅牢。
當然,牧櫻也清楚自己的轉變,她半個月前應邀參加PUL的生日派對,穿著黑色裸肩禮服起舞的時候,分明看到大學時代白襯衫牛仔褲的自己一臉鄙夷:想不到現在你連買條褲子也要挑圣羅蘭,一個樣式一買兩條,還說不是墮落。
阿PUL有點生氣:跳舞的時候要專心一點,親愛的。
牧櫻仰起頭笑,他趁機吻下來,她扭頭,這個吻落在她的耳后。這樣的嫻熟,可見是閱人無數。所以她一點不奇怪這浪子對她表白。
真正讓她大驚失色的是,他說的并非我愛你,而是:嫁我可好?
大驚之后涌起的是無限感慨,牧櫻沒有想到,第一個向她求婚的人并不是何明宇,而自己也并沒有順理成章地說;是,好的,就這樣吧。
每個女人都虛榮,下班后脫掉正裝外套,吊帶黑裙外披上柔軟的羊毛披肩,矜貴地坐進敞開的車門,等著他細心地拾起門外一角的裙裾,然后在眾多人等羨慕的眼光中,絕塵而去。這是阿PUL用慣的拿手好戲,別說是惡俗,真個降臨在自身上,自然知道殺傷力。
沉悶辦公生涯如荒漠,忽然遭遇近乎戀愛的感覺,受人照顧到無微不至,有這樣的陽光普照,頓時眼睛被不同程度地耀花,心生無限期盼渴望: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若是別個年輕女子,怕不以為天上落鉆石雨,一顆驕傲的心就此全面崩潰,無條件投降。
牧櫻不同,片刻暈眩后她只淡淡地問;這話,跟多少人講過?講的時候,是否都真心。
也許是未能有預期效果,阿PUL有些失望,還是答:講得不多,不過每次講都真心。
牧櫻輕輕地笑了一聲:你以為你是段王爺嗎?對每個女人都真心。就算你是,恐怕也要先問好,是不是對方愿意做刀白鳳或者秦紅棉。
不等他回答,她揚手叫一輛出租跳上去便走。迷離的都市夜景在車窗外一閃而過,牧櫻用披巾角拭去眼角一滴眼淚,不折不扣是笑出來的,為阿PUL那個錯愕的表情。
他真以為自己是情場殺手,女人都是待宰羔羊,他所料也不錯,對一個正派女人最大的勾引,不過是直截了當的求婚。只是這結果錯,遇見一個不肯陶醉的女人,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于是令他有挫折感。
或者,這是另一種吸引?
不像何明宇,中規中矩,四平八穩,乏味但是安全。
3
牧櫻并未從此與阿PUL斷絕往來。
換一種眼光看看他,即使是買一朵玫瑰花他也要開車去全城最好的花店,包裝精致,每次都不一樣,這樣的做派最討女人歡心,牧櫻也不例外。他是她枯燥生活中的最奢侈的點綴,寧愿冒一點名譽上的風險。
已經三個月未見何明宇,牧櫻自嘲求婚的人并不是他,所以有充分理由將這段感情冷上一冷。
晚上大學同學小如電話過來,神秘兮兮:聽說何明宇已經另交女友,好像叫什么梅,可是真的?
真有這種人,平時找她不見,一待男女八卦上馬上現身,巴不得找些好戲來看。牧櫻不愿意犧牲自己滿足她的好奇心,于是說:聽說班上某甲已與隔壁班某乙成婚,可是真的?
那一邊竟然自顧自說下去:聽說你現在也另有人追,嗯?看來我們的經典班對也……
牧櫻打斷她:很累了,明天還要上班,再見。
收線后她冷笑了幾聲,從此決定將此人在自己的通訊錄上除名。
電話再響,牧櫻接的時候就沒什么好氣:誰啊?
我,明宇。
他的聲音,竟然令牧櫻無端端地辛酸起來。
牧櫻,嫁我可好?
這是他的風格,你不要指望他能和阿PUL一樣,有膽量在稠人廣眾中穿燕尾服單腿跪地,不過是為邀舞。何明宇永不可能也永不必隆重如斯,一樣可以動人心魄。
剎那間牧櫻想起當年,自習教室里,自己身邊總能出現那個穿白襯衫的男孩子,高大沉默,說話的聲音低沉動聽。是過了一年以后,他才有勇氣對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好么?
牧櫻柔聲答應:好的。
4
婚禮上一切完美,沒有任何細節上的漏洞。
惟一的小麻煩是花球被人忽略,幸好牧櫻一早在冰箱中留有一只備用。多么好,一切如程序般精準,即使有小疏忽也會馬上由備份補上。
阿PUL依然是一副情圣狀,走過來凝視牧櫻片刻道:你要好好的。
牧櫻失笑:現在我并無任何不妥。
他不甘心,又問:那我有什么不妥?
牧櫻覷得周圍無人,低聲問:那周黎黎與李素有什么不妥?
他變色離去,腳步失卻原本的輕盈,有點踉蹌。
那是他的前兩任妻子,一般地優薪高職,一般地優雅低調,一般迷上他,供養他,最后精疲力盡放手,由得他再去找下一個同類型女人。
牧櫻微微笑,他小瞧了她,不過成了她的棋子,如果她不貌似與他走的近,又怎么能推動何明宇向他求婚?即使他不向她求婚,她就長期留一個阿PUL做為備份,又有什么不好?
與此同時,新郎何明宇在洗手間中接一個電話:對,是的,我今天結婚,謝謝恭喜。不,請說話公平點,你也并不是只有我一個結婚對象可是?
末了他說:再見,阿梅,多保重。
他把手機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出門去應對賓朋。與牧櫻有商有量:香檳可以開了,開瓶器在手邊沒有?不要緊,另有一個備用的,看,有備無患……
砰地一聲,香檳瓶子打開,斟滿一只只杯子,笑語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