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守護你的皓腕

（一）

一根手指粗的奶黃色絲線編織的手鏈緊緊地鎖在我的左手腕上，不向前挪，也不向后移，就那么穩穩地貼著，不分白天黑夜，無論春夏秋冬。

手鏈下壓著一個秘密。

我不知道別的女孩是不是這樣，十八年來，每一天都在硝煙戰火中度過。十八歲的成人儀式完畢，我匆匆地趕回家，又一場戰火剛剛落下帷幕。在一片狼籍的沙發上我看見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父母的名字醒目地簽在上面，如兩把刀子扎向我的心窩。我沖進房里。

醒來后我已經躺在了醫院的床上，左手腕纏了厚厚的紗布，左邊袖口的一大攤血跡紅得觸目驚心，媽媽在床頭不停地抹著眼淚，爸爸則在一旁無止盡地嘆息著。

結果是我的左手腕留下了一道厚重的疤痕，丑陋猙獰，似乎在嘲笑我的幼稚，它的存在并不能挽救他們的婚姻，家，還是支離破碎了。我那個年齡還不懂，愛情沒有了，一切也就不再重要。

我用奶黃色絲線細致地編了一條手指粗的手鏈，緊緊地壓住左腕，不仔細看，沒人會發現這個秘密。我寫字開始習慣性地垂著左手，盡量不把戴著手鏈的左手腕暴露在眾人面前，我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把頭深深地埋進書本里，只有它，能帶我遠離這個傷心之地，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還有一個月就高考了。

（二）

我選擇了離家最遠的城市。遙遠，冰冷，陌生。

在新的學校里我盡量使自己不被人注意，挑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靜靜地看書，還是習慣垂著左手寫字，盡管我知道那樣很滑稽。有一陣子校園里流行戴各式各樣的銀鏈子，許多女孩子發瘋一樣地尋遍各家特色小店，咣咣啷啷地串滿了整個手臂，成為一道道亮麗的風景。同宿舍的好友叫我也買來戴戴，我手上的手鏈實在太舊了，也過時了，我說不用了，慌亂地把左手縮到身后。天知道我有多想戴著明晃晃的銀鏈子咣咣啷啷地走遍整個校園啊，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被人注意，我的手腕不能被人注意，我害怕別人的“關心”。

這種“關心”還是來臨了。與同宿舍的朋友一起去看冰雕，同去的還有幾個男生。這簡直是一個冰的世界，我到這個城市第一次這么開心地笑了，好久沒有了這種笑容，暖暖的，在冰天雪地里。我指著一棵高高的冰樹，大叫：“看，快看，好高！”幾個女友抬頭看樹的同時，也盯住了我的手腕，眼光詫異，好奇。我順著她們的眼光往上看，從厚厚的羽絨服里升出的手腕是裸露的，那根戴了許久的手鏈不知什么時候滑落了，露出了觸目驚心的一道疤痕，暴露在晶瑩的冰世界里，丑陋不堪。在眾人的眼光里，我像一個被當眾剝光了衣服的人一樣，感到羞辱，難過。“那是什么？”“割腕自殺嗎？”我的淚水不爭氣地流下，不知是恥辱，還是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個破解的家。

“別亂猜測別人的事，成熟點好不好？”這是一個男孩的聲音，越過一幫女孩子，飄過我的耳際。朋友們散了，但我還能聽見唏唏唆唆的議論聲。有人遞了張紙巾過來，我接過了，沒有抬頭看是誰，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哭花的臉，更不愿意讓人再觸我的傷口。

（三）

流言由此生起，一時間校園里傳得沸沸揚揚，各種版本都有。有傳我為情自殺的，有傳我得了憂郁癥，更有人傳我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又被那個男人拋棄，想不開割腕自殺的。

我把這些流言深深地埋在書本里，埋在湖邊的落葉里，不讓它輕易地飛進我心里。只是我覺得，在這流言背后，多了一雙密切注視我的眼睛。

四月來了，冰雪開始融化。我的心情又一點點好起來。四月的陽光很好，我可以坐在湖邊靜靜地看書，手鏈已被我調整過了，貼得更緊了。一塊小石子從湖那頭平著水面漂過來，一、二、三、四、五，激起五個漩渦才沉下去。這個我也會。我拾起一塊小石子，也“叭叭叭”地扔了過去，激起了六個。“嗨，你好厲害啊！”有人沖我喊，“還記得我嗎？”

我循聲望去，一個高高的身影，似乎不認識，但聲音有點熟悉。“成熟點好不好？”我還記得這個聲音，在半年前。

我知道他是誰了，是幫我解圍，給我遞紙巾的那個男生。

“你好啊！這么快就不記得我了？”他蹦跳過來，笑嘻嘻對我說，“其實你應該多笑啊，你笑的樣子有多美，你知道嗎？”他說完，又停了停，“可惜，我看不到你的笑容了，我快畢業了，不過，我真的很想再看你笑。”

我笑了，淺淺地，眼光朝著湖水，那里停著一只美麗的白天鵝。

（四）

他叫呂樂南，學裝潢設計的，畢業后在離校不遠的一家裝修公司搞設計。他一有空就到學校來找我，經常是打扮得像個落泊的裝修工人，哪像個設計師的樣子。

他總是說：“瞧，又加了一夜班，眼睛紅紅就來找你了。”一路上他總是很多話題，天南地北的事情他都能搬來一塊攪，我總是說：“你幾張嘴呀？不說話能把你憋死？”他嘻哈得更厲害了，“我有兩張嘴呀，二口呂嘛。”

然后我們就像神經病一樣在街頭大笑，然后他就講了一個有關神經病的故事。

“精神病院的院長打算有條理地管理病人，想從每一層樓的病人中選一個稍微聰明點的來做樓長，于是召集了所有的病人開會。

“一個醫生拿出一個蘋果，問，這是什么？一個病人搶先回答，是蘋果。于是這個病人就當了一樓的樓長。

“又一個醫生拿出一個相機，問，這是什么？又有一個病人答道，是相機。于是這個病人就當了二樓的樓長。

“最后院長進來了，拿了一個那什么玩意兒，會這樣轉的，可以放唱片聽歌的，叫，叫什么來著？”

我脫口而出：“是留聲機吧。”

“對，就是它，你就是三樓樓長了。”呂樂南一字一句地說，“當官了哦！”

我笑得彎下了腰，連揮拳捶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扶著我，“瞧，你樂得多開心呀！你笑得好美！”他把我擁到懷里，任憑我笑，任憑我掙扎。

我開始不停地笑著掙扎著，后來掙扎了一下就不動了，就那么任他輕輕擁著，這種感覺很好，很暖和。我突然明白我現在需要的是什么，在一個人的堡壘里生活太久了，是需要另一個人來陪的。

（五）

圣誕節的夜晚大雪紛揚，飄飄灑灑的白雪給這個寒冷的世界帶來了生氣。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把自己裹進一件大大的紅色羽絨服里，鏡子里的我像一只紅色的笨笨熊。我朝鏡子里那只熊吐了吐舌頭，在朋友們驚訝的眼光里笑嘻嘻地跑了出去。

校園里不再傳有關我的傳說，時間讓一切流言不攻自破，隨風而逝。

在樓下等我的是那個和我現在一樣笑嘻嘻的大男孩，他總對我說：“青春如此美麗，為什么不笑嘻嘻呢？”

他把自己藏在棕色的羽絨服里，只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那樣子像極了一只出來覓食的狗熊，他說：“有兩張嘴的狗熊嗎？在哪？”我用力地拍他，高叫著：“在這，在這！”

在滿是冰的世界里，我不再寒冷，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緊緊地握住我的左手。他觸到了我的手腕，有一絲悸動，我的心突突地跳。他托起我的左手，眼睛盯著我用手鏈遮住的手腕，很憐惜地說：“多美的手啊！”他用手指不停地摩擦著那根舊舊的手鏈。

我的心隱隱作痛，但更多的是感動，想起一年前他為我解圍的情景。我輕輕地解下手鏈，讓那道疤痕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眼前。由于長年累月地用手鏈壓著，疤痕的周圍那一圈皮膚顯得特別白皙，白得驚人，像一圈細細的白玉鐲子。他用手在那里細細地撫摸著，無限溫柔地說，這就是古人形容的皓腕了，白嫩嫩的，水靈靈的。

“答應我，讓我用一生守護你的皓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