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顆杏子被我摘下的時候,整座庭院貫滿了漂泊的風。小白趴在窗口輕柔地告訴我,入秋了。
偶有凋零的樹葉咀嚼著蒼涼沿著我的面頰摩挲而下,甚至使我想不起杏子的味道是甜還是澀。
早年游若浮萍,孤零零一個人穿梭于金迷紙醉的繁華都市。那時候熙熙攘攘的樓宇總是頑固地矗立在周圍,帶給我———一個淡若塵埃的人不可藏匿的觸目驚心。我常常佇立在寬闊的馬路旁,在灼熱而密集的光線下安靜地迷惘。匆匆的行人連綿不斷地遠去,或深或淺的足跡,留在視線里,隨即抹去。飛掣的跑車制造一場場塵煙彌漫的霧靄,與樓隙間流竄的野風攪混在一起,天與地很輕易地被顛覆。當撩起的衣襟拍打面目時,我會輕輕合上雙眼,沐浴風沙,凜冽而又蕩氣回腸。我不想辜負這種享受。許多次,待我睜開眼,緩緩撣掉披在肩頭的塵屑,才意識到存在的只剩下我和整個空落落的世界。
北京人最厭惡沙塵暴。有一年大半個春季我都是在那里度過的。
北京的風很大,很涼,很痛快。這是后來在內蒙見到小白的時候,我講的第一句話。
我學會了騎馬,在內蒙廣闊無垠的草原上,匍匐于馬背,拽緊韁繩,在呼嘯的狂風里奔騰,齊腰的蒿草像洶涌的海浪,奏著奇異的給人蠱惑的聲調,涌過去,從身旁。一片片,涌過去。草原上的風是野蠻的,無邊無沿,恣意地闖蕩,放縱而不羈。
兩個月,整整兩個月,我在內蒙古土默川平原上的兩個月內,除了騎馬就是蹲坐在蒙古包外看莽莽的草海,聽獵獵的風響!
12世紀末,鐵木真在這樣剽悍而廣域的環境下誕生。我相信這汩汩猛烈的颶風和勃勃不滅的生機助長了他的野性和欲望,這導致了一代梟雄統一了北方。
或許長期生活在塞外的人,愈久的浸淫滋生了天性的暴戾,很久以前,我一直私裹著如此的念頭,耿耿恐懼于這樣的風,這樣的田,這樣近離戈壁大漠的塞外。
還怕嗎?小白笑意盈盈地問我。
我沒有回答。已近黃昏,紅霞風姿綽約猶如大片大片的錦緞,漫遍了幽暗的西天,身后的蒙古包靜謐地憩息在這壯觀的景致與磅礴的氣勢中。晚風踮著腳尖,踩著蒿草又一趟趟不無辛苦地跑過,小白清色的衣袖、烏黑的秀發在灰蒙蒙的蒼空下飛揚。驀地,一股異樣的涼意襲過周身,又一次陷入冥久的寧靜。
我忽然明白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平靜該是怎樣的一種從容泰然!沒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把一輩子的光陰裝訂在與世無爭的清凈里,讓日日吹過的風一頁頁載著空白的記憶悄然撕去。世人都是彼此的翻版,追逐于名利,受累于情欲,一生生一世世如旋轉的俗世風輪,永無止境地輪回下去,而囚禁我們麻痹我們的劊子手就是自己!其實如能凡事歸其自然,不究因不究果,平凡對世,淡然處之,那么一切劫難都只是過眼云煙,鏡花水月!
人常常被永恒所迷茫,在剎那里得到頓悟。這風中飄來的禪意讓我來不及細品,夜空已開始濃妝艷抹———月朗星稠。
我為過去的心悸感到羞愧,真是個絕妙的諷刺。我轉過頭,對小白說。
后來,小白去了國外,我一個人在北方僻靜的山林住下來。
十幾年后小白來看望我已是夏意闌珊。
一個人,這么多年?還是一個人?
不好嗎?!
怎么過?
寫字。還種了些果樹。
苦嗎?
不,自娛自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