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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月夜

2004-04-29 00:00:00劉慶邦
北京文學 2004年10期

小帆喝敵敵畏自殺了。原因之一,他不是父母親生的。他是父親從上海抱回來的,父母都不告訴他真相。他很想去上海找他的親生父母,可他沒有錢。原因之二,母親罵他是叛徒,而且不肯原諒他,因為他看見母親和何叔叔的事,暗示給了父親。小帆還有一個妹妹小瑞,她也是父親從上海抱回來的,母親總是打她。兩個如花的少年,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籠罩在生活的陰影中,他們也渴望幸福,可幸福到底在哪兒呢?

小瑞抱回一只兔子,兔子小小的,只有一捧大。小瑞沒有用雙手捧著兔子,她的手還太小,捧不住。她一手把兔子貼胸摟在胸前,另一只手在兔子上面輕輕護著。她的下巴也用上了,縮著脖,收著肩,下巴往下勾得很低,觸到了從手指縫兒里露出的兔子毛毛,等于給兔子增加了一層額外的呵護。兔子的心臟在彈彈地跳,小瑞覺出來了。她的心也在跳。她的心口和兔子的心貼得很近,她有些分不清是兔子的心在跳,還是自己的心在跳,或許是兩顆心在一起跳動。不光是她的心,她的十個手指,以至全身,似乎都在隨著兔子的心跳而跳動。在家屬房門口的磚鋪甬道上,她走得小心翼翼,懷里抱著的好像不是絨團團的兔子,而是擴大了的兔子的心臟,心臟濕滑,活潑,稍不注意就會掉在地上。她站下了,把捂在上面的手掀開一條縫,求證似地看看兔子的嘴巴和眼睛,往后抿抿兔子的耳朵。她還喚著小白兔兒,小白兔兒,側(cè)過臉把臉蛋貼在兔子的耳朵上。剛做小母親的人親孩子就是這種親法。兔子的耳朵一動,她腮邊一癢,“小母親”就笑了。

來到家門口,小瑞沒有喊爸爸媽媽,先喊了哥哥小帆。她吃不準爸爸媽媽喜歡不喜歡小白兔兒,相信哥哥對小白兔兒肯定是喜歡的。小帆正在屋里看書,聽見了妹妹喊他,也瞥見了妹妹懷里抱的是什么,他沒有應聲,更沒有像妹妹期望的那樣馬上跑出去把小兔兒接過來。和所有這么大的男孩子一樣,小帆對兔子一類的小動物是喜歡的,剛瞥見小兔子時,他眼里也掠過一陣欣喜;可很快,他就把欣喜埋入心底,臉上的表情被與我無關(guān)和冷淡所代替。這時他所關(guān)注的是媽媽的態(tài)度,在媽媽就某件事情表態(tài)之前,別人的任何態(tài)度都不算;輕易表態(tài),只會引起媽媽的反感。自從知道了自己是誰,或者說自從不知道自己是誰,才上小學四年級的小帆就變成這樣了,不知不覺間就學會了克制、壓抑和偽裝自己,學會了時時處處看媽媽的眼色行事。媽媽的態(tài)度是嚴厲的,她問小瑞兔子是從哪里弄來的,沒等小瑞作出回答,她就命小瑞把兔子送回去。小瑞求助地望著哥哥,眼里即時噙滿了淚水。哥哥沒能給妹妹什么幫助,他的眼睛只看在書上。其實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進去。他不能明白媽媽為什么不能容忍一只兔子,難道人一長成大人心腸就變硬了。媽媽對小瑞說:“還站在那里干什么?等著挨打呀!”小瑞說:“不,小兔兒是張奶奶送給我的。”“誰送給你的也不行,我說讓你送回去,你就得給人家送回去。你還敢犟嘴,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媽媽過去一伸手在小瑞的腮幫子上擰了一下。小瑞受疼不過,哇地哭出了聲。小瑞一抹眼淚,手一松懈,兔子掉落在地上。兔子沒有跑,它試著蹦了兩下就不動了,小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團。小帆很想過去把兔子捧起來,看看兔子摔壞沒有,但他極力管著自己,媽媽沒點到他,他就不動。他能管住自己的手和腳,卻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心疼妹妹,也心疼小兔兒,眼里禁不住就汪滿了淚。他皺緊眉頭,張開鼻翼,不許自己把眼淚掉下來。

爸爸從里間屋里走出來了,問小瑞:“兔子真的是張奶奶送給你的嗎?”小瑞哭著說:“是張奶奶送給我哥和我的,張奶奶說讓我和我哥喂著玩兒。”爸爸看了看小帆,小帆趕緊扭過臉去,裝作繼續(xù)看書。爸爸又問小瑞:“你沒有撒謊吧?”小瑞搖著頭,說沒有。爸爸似有些為難,沉默了一會兒才對媽媽說:“我看把兔子留下給孩子玩吧。”媽媽說:“不行,我說了送回去,就得送回去。這么大點兒就伸手要人家的東西,長大了手不知道會伸多長呢!”媽媽遂把矛頭指向爸爸,說都是爸爸把孩子慣壞了。和往常一樣,媽媽一厲害,爸爸就低下眼皮,作出妥協(xié),他喊了小帆,讓小帆跟妹妹一塊兒,把兔子送還給張奶奶。

小帆這才丟下書本,從地上抱起兔子,扯起妹妹的手,把妹妹拉走了。妹妹往后掙著身子,似乎不愿跟他走,不愿把兔子送還。他表現(xiàn)得很強硬,像牽一只不聽話的羊一樣,硬把妹妹拽走了。家屬房前后有好幾排,一拐過這排房的墻角,小帆回頭看看爸爸媽媽沒在后面跟著,就站下不走了。他松開了妹妹的手,兩只手像妹妹那樣抱著小兔兒,憐惜地對著小兔兒看。小兔兒還不大,恐怕還不如一枚鵝蛋大。小兔兒是純白的,白得像是一捧雪,又罩上了一層月光。只是兔子的毛長得還不夠長,透過兔子耳朵上的細毛,能看見毛根處薄薄的、粉紅的肉皮。小帆還看到了兔子耳朵的背面,背面幾乎還沒有長毛,只走著一道道細細的血筋。兔子的嫩嘴唇在微微顫動,大概是想吃草,或者是想吃奶。兔子有嘴不會說話,他猜不透兔子想的是什么。然而兔子的眼睛好像在說話。它的眼睛半睜半閉,相當迷離。它的眼圈紅紅的,像是一直處在傷感狀態(tài),隨時都會落下淚來。是了,一定因為兔子還小,還離不開媽媽,在想念媽媽。想到這一層,小帆不可避免地聯(lián)想到他自己。他也是從小就離開了親生的媽媽,至今也不知道媽媽在哪里。他內(nèi)心深處一陣疼痛,眼圈忽地紅了。小瑞在眼窩子里使勁抹了兩把,不哭了,把自己抹成了一個小花臉。她扯著哥哥的衣襟,踮起腳尖,和哥哥一起看兔子,看看兔子,又看看哥哥的臉。她看出來了,哥哥和她一樣,對小白兔是喜歡的。可是,哥哥的眼圈為什么這樣紅呢?哥哥也舍不得把小白兔送走吧!她問:“哥,你喜歡小白兔兒嗎?”小帆回過神來,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摸摸妹妹的頭頂,帶妹妹向住在后面那排房子的張奶奶家走去。

張奶奶一見小帆把兔子抱回來,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叫著小帆媽媽的名字說:“這個冬云,給孩子一只兔子怕啥呢,兔子又不是狗,長大了也不會咬人。”她還是問了小帆:“是不是你媽讓你們送回來的?”小帆點點頭,說媽媽不讓妹妹要別人家的東西。張奶奶像是有些生氣,說兔子本來就是個玩意兒,就是給孩子喂著玩兒的,送給孩子一只兔子,能算孩子要了別人家的東西嗎!張奶奶的意思還是讓小帆把兔子抱回去。張奶奶家門前的院子里扎有一圈矮籬笆,一只母兔正領(lǐng)著一群小兔在籬笆里面吃草,小帆把抱著的小兔兒放回到兔媽媽身邊去了。母子重新見面,兔媽媽和小兔兒沒有顯得很高興,沒有熱烈擁抱,兔媽媽只是伸著鼻子嗅了嗅小兔兒,大概從氣味兒上嗅出是它的孩子,就同意小兔兒歸隊。

張奶奶的兒子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小帆和小瑞,他說,家屬區(qū)里這么多孩子,他最喜歡小帆和小瑞,這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長得齊整,好看,還懂事。小孩子一般都愛聽人夸獎,小帆卻不,一有人注意他,一聽到別人夸獎他,他就垂下眼睛,顯得很窘迫。他知道,人家并不一定真的喜歡他和小瑞,而是同情他倆。大人的話后面還有別的話。那個話是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全家屬區(qū)的人都知道了,只瞞著他和小瑞。倘若他還不知道那個秘密,別人瞞他也就瞞了,他不會覺得太難受。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秘密的內(nèi)容,而別的人還以為他不知道,還在繼續(xù)瞞他。這等于別人都站在爸爸媽媽的立場上,并與爸爸媽媽結(jié)成了同盟,大家一起對付、孤立他和小瑞。在家屬區(qū),他簡直不敢抬頭,不敢睜眼,一抬頭一睜眼,看到的就是異樣的目光,就是目光后面泄露出的秘密。于是他把頭低下了,把眼皮塌蒙下去了,也變得很少說話。放學后,他不再跟同學們一路走,都是一個人溜著墻邊走。可那些大人似乎不愿放過他,只要一看見他,就喊他的名字,問他是不是放學了。應該說那些人的口氣是友好的,他感覺不到友好,一聽是有人喊他,他就嚇得一驚,渾身都不自在。既然小兔兒已經(jīng)放下,他碰碰正戀戀不舍地看著小兔的小瑞的胳膊,讓小瑞跟他回家。張奶奶的兒子讓他們等一下,他進屋拿出兩塊奶糖,分給小帆小瑞一人一塊。小帆不接,搖著頭說:“叔叔,我不要,真的不要。”他把糖給小瑞,小瑞扭臉看著哥哥,見哥不接,她也不敢伸手。她的手指是捏糖的樣子,有點躍躍欲試。哥哥皺著眉斜了她一眼,她趕緊把手藏到背后去了。叔叔看到小帆對小瑞使的眼色,說:“你這孩子,吃塊糖怕什么,你看小瑞就看著你呢,你不接,你妹妹就不敢接,快點兒,把糖拿著。”他把糖往小帆手里塞。小帆往后退著,躲著手,十分為難的樣子,說他們要是吃了糖,媽媽知道了一定會生氣。小帆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表面是柔弱的,還有那么一點自憐,他的實際行動卻是拒絕和抵抗。通過拒絕接糖,他拒絕和人們來往,并抵抗著人們對他們的同情。他提到了媽媽,不只是拿媽媽當擋箭牌,他要讓別人知道,他們在家里是很受壓迫的,是不許亂說亂動的。他的潛意識里,還是希望人們能了解事情的真相,還是希望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小瑞也說:“剛才,媽媽還擰我的嘴呢!”張奶奶一看,喲,真的,小瑞的嘴角和臉蛋子這會兒還紅著呢。張奶奶先生氣了,氣得嘴唇有些哆嗦,她和兒子互相看了一下,心里說,沒生過孩子的女人就是心狠哪,要來的孩子就是沒人疼啊!張奶奶嘴上說:“哪有這樣管孩子的,你媽管孩子管得也太嚴了,我去跟她說說去!”

小帆和小瑞剛回到家,張奶奶就抱著兔子,拿著糖,找小帆的媽媽李冬云來了,她老遠就喊:“冬云,冬云,冬云在家嗎?”張奶奶的老伴是礦務局的一個處長,是實權(quán)人物,李冬云對張奶奶不敢怠慢,她趕緊迎了出來,還沒說話已有了笑容。李冬云身材很好,長得很結(jié)實,豐滿而不失緊湊。她圓鼻子團臉,看不出一點棱角。她的牙又細又白,笑起來文文靜靜,給人一種小媳婦般的羞澀。大概因為她沒有開過懷,笑起來,也不大開懷。張奶奶沒有被李冬云的笑所迷惑,她認為當后媽的都是這樣,在外面笑,在家里不笑;對別人有笑臉,對孩子沒笑臉。她說:“冬云,我送給孩子一只兔子,你為啥不讓孩子喂著玩兒呢!”李冬云說:“不是,孩子不會喂,我怕孩子把好好的小兔兒喂死了。”李冬云請張奶奶到屋里坐。一排房子住著好幾戶人家,她不愿讓張奶奶的話被別的人家聽見。小帆的爸爸楊文山也從屋里出來了,也請張奶奶到屋里說話。張奶奶對自己在家屬區(qū)的地位是清楚的,又仗著自己長幾歲年紀,偏不到屋里去。她說:“小兔兒喂死怕啥呢,喂死一個,我再送給孩子一個。孩子是得管,也不能管得太嚴了。誰都從小孩子的時候過過,小孩子家誰不喜歡玩點兒小東小西呢!”楊文山說:“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我們對孩子的要求是過于嚴格了。”李冬云聽出來,丈夫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這讓她十分反感,她在心里對丈夫罵道,對你媽的屁,你就會裝好人!她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臉上還是微微笑著,喊小帆小瑞過來,“奶奶給你們送小兔來了,還不快出來接著!”小帆出來接過小兔,給張奶奶鞠了一個躬,說謝謝奶奶。張奶奶沒想到小帆會給她鞠躬,高興得打了一個趔趄,說這孩子真乖。張奶奶把兩塊糖給小瑞,小瑞看著媽媽,不敢接。媽媽說:“奶奶給你的,快接著吧。”小瑞這才把糖接在手里。媽媽說:“還不快謝謝奶奶。”小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謝謝奶奶。

張奶奶剛走,李冬云就把臉子翻了下來,仿佛她的臉是活里活面,說翻就能翻過來。小帆料到會有這一面,他把兔子交給小瑞,自己又趴到床邊看書去了。媽媽問他:“你去人家家里說什么了?”小帆說:“我什么都沒說。”媽媽又問小瑞:“你呢,你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小瑞模仿哥哥的說法,也說她什么都沒說。李冬云冷冷地笑笑,說好,很好。她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你們兩個都給我聽好了,別人給你們一塊糖吃,不過是看我的面子,誰都比不上我對你們好,你們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才是你們的親媽!”

是親媽還用說嗎?親媽的說法讓小帆又一陣感到寒冷。雖然他一次也沒有問過媽媽,他到底是不是要來的孩子,只是在暗暗地觀察體會。比如母兔和小兔兒,母兔用不著說它是小兔兒的親媽,當小兔兒和母兔見面時,母兔只須用嘴觸觸小兔,聞一聞小兔兒的氣味就夠了,就可以確定它們之間的母子關(guān)系。而媽媽越是強調(diào)是他們的親媽,越是反復把親媽的概念灌輸給他們,越表明她不是親媽。小帆并不急于把這層虛假的家庭關(guān)系挑破,一方面他需要進一步證實虛假的存在,另一方面他暫時還缺乏足夠的勇氣來揭穿虛假的關(guān)系,他還需要在虛假的關(guān)系中生活。就算他們家是一只一點都不結(jié)實的陶罐子,但這只陶罐子目前還囫圇著,還可以打水喝。他要把陶罐子打碎呢,恐怕等待他的是一個不堪設想的可怕后果。還有一點小帆也不能不考慮,那就是爸爸對他和小瑞一直不錯。爸爸的脾氣很溫和,不但從未動手打過他和小瑞,連大聲吵他們的情況都極少。他們家媽媽很少做飯,一般都是爸爸做,爸爸像家庭婦女一樣帶上圍裙,在廚房把飯做好了,才喊媽媽和他們吃飯。按說給小瑞梳小辮兒的事應該由媽媽管吧,媽媽也不管,都是由爸爸給小瑞洗頭,梳頭,扎小辮兒。這樣一來,爸爸媽媽好像調(diào)了個兒,爸爸不像爸爸,媽媽不像媽媽;媽媽像是爸爸,爸爸更像媽媽。

爸爸找出一個盛鞋用的硬紙盒,讓小瑞把兔子放進紙盒里,說兔子總得有個窩,紙盒就是兔子的窩。聽見李冬云子拿鼻子嗤他,他趕緊替李冬云說好話:“聽見媽媽說了吧,媽媽不是不讓你們喂兔子,是怕你們不會喂,把兔子喂死了。兔子也是一條命,你們倆一定要好好喂。好了,你們到地里給兔子薅草去吧。要不然你們帶著小兔,讓小兔兒吃點鮮草也可以。記著,別讓小兔吃蘑菇,有些蘑菇是有毒的。”

出了家屬區(qū)門口,是礦務局機關(guān)所在地的南北一條街。這條街比較簡陋,街兩邊除了理發(fā)店、縫紉社、小百貨間、儲蓄所,外帶一個職工家屬辦的軋面條的地方,別的就沒有什么了。街對面有附近農(nóng)村的一個蘋果園,蘋果園倒很大,恐怕有上百畝。園子周圍搭了泥墻,墻頭上堆著干刺棵子,若不是到了冬季的蕭條季節(jié),礦區(qū)的孩子絕對不許進入蘋果園。越過泥墻,孩子們把樹上的變化都看到了,春天,蘋果樹上開滿白花,如下了大雪。夏天,濃密的樹葉間藏著像樹葉顏色一樣的青果。一到秋天,蘋果就變紅了。蘋果園是孩子們向往的地方。不能進入蘋果園,他們也愿意到外圍看一看。好在蘋果園的南墻和北墻外都是莊稼地,墻根離莊稼地有一點距離,那里長滿了野草、野菜和野花,孩子們可以到那里去玩。小帆和小瑞帶著小兔兒到蘋果園南面的草叢里去了。小瑞揪下一些嫩草葉,放進紙盒里給小兔吃。小帆說,把小兔放出來吧,想吃哪樣兒草,讓小兔自己挑。小瑞不大放心,她說小兔要是鉆進玉米地里跑走了怎么辦呢?小帆說不會的,這只小兔是家兔,不是野兔,野兔才會跑走,家兔膽小,不敢跑。小瑞半信半疑地把小兔兒從紙盒里抱出來,放進草窩里,小兔兒的身體果然團成一個蛋蛋,不大舒展。小兔兒吃草也是似吃未吃,小里小氣。小瑞摸著小兔兒的尾巴,催小兔兒快吃,快吃。小帆仰臉看看天,高天下有一只鳥,正向遠方飛去。他低頭看看地,地上到處都是綠。他輕輕呼了一口氣,覺得這兒的空氣才是溫暖的,自由的。他問小瑞:“你的臉還疼嗎?”小瑞似乎已經(jīng)把疼痛忘記了,說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趁兩個孩子不在跟前,楊文山想跟老婆親熱親熱。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撈到跟老婆親熱了。他們家的平房是兩間,一個外屋,一個套間。他和老婆住套間,門口掛著一塊白布簾子。兩個孩子一人一張小床,睡在外屋。外屋靠窗放一張桌子,兩個孩子的小床被分別放在桌子兩頭。他們家的廚房是在門口另外接出來的,是楊文山自己備料自己找人搭建的。根據(jù)楊文山的經(jīng)驗,他要是直接提出跟老婆親熱,定會遭到老婆的拒絕,必須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欲將取之,必先與之。他問老婆吃不吃西瓜,要是吃的話,他馬上給老婆切一塊。老婆說不吃。他再問老婆喝不喝茶,要是喝的話,他馬上給老婆端過去。老婆說不喝。他轉(zhuǎn)著圈兒在屋里瞅了瞅,一時想不起下一個殷勤獻什么。他說:“你總得給我一個為你服務的機會吧。”李冬云說:“我什么都不需要,沒有機會。”她顯然把楊文山的欲望和用心猜到了,不會給楊文山什么機會。楊文山也把李冬云的拒絕聽明白了,她說的不需要,不是停留在西瓜和茶水上,而是不需要親熱。李冬云才三十多歲,正是欲望強烈的時候,怎么會不需要呢?李冬云在套間的大床上睡著,他撩開布簾來到床前,說:“你這么年輕,渾身都散發(fā)著青春的光彩,怎么會不需要呢?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不要壓抑自己嘛!”李冬云說:“青春個屁,我的青春早讓你消耗完了,早毀在你手里了!”楊文山說:“這不可能,在我眼里,你永遠都很青春,都很美麗。反正一看見你我就管不住自己,照顧一下人家的情緒吧。”李冬云說:“你少跟我說好聽的,說什么都沒用,不照顧就是不照顧。”楊文山眨眨眼皮,仍沒有放棄努力,他說:“也許是我太著急了,我聽說女人的需要靠男人引導,來,我?guī)湍阋龑б龑А!闭f著他把一只手搭在李冬云的一只奶子上。因李冬云沒解過懷,沒奶過孩子,奶子還是鼓鼓的,翹翹的,保持著原生的狀態(tài)。盡管李冬云里面帶有奶罩,外面還穿有汗衫,他摸在奶子上手感仍然不錯。可李冬云一把將他的手推開了,說:“干什么!”她一翻身臉朝里,把朝上舉著的兩只奶子都轉(zhuǎn)移走了。楊文山受老婆的打擊受慣了,并不覺得受到了什么打擊,意志上也有了韌性。老婆不讓他摸奶子,趁老婆側(cè)身躺著,他就摸老婆的臀部。動手摸之前,他先欣賞了一會兒。老婆的腰身那里是低的,往下一路走高,到了臀部那里就到了最高峰。別看老婆沒開過胯,沒生過孩子,老婆的屁股卻不小,恐怕比一個磨盤倭瓜都大。這種大不是那種松垮的大,而是渾圓的大,結(jié)實的大。老婆穿的是單褲,隔著單褲,他把老婆里面穿的三角褲衩的邊沿都看到了。脫掉三角褲衩,里面就是美妙的三角地帶和更為精彩的內(nèi)容。他說:“不能摸奶咱不摸,摸摸這里總可以吧!”他把手摸到老婆臀部上去了,并把長在老婆身上的臀部說成屬于他自己,對這塊臀部贊嘆不已:“太棒了,太完美了,我看比天下所有女人的屁股都美,簡直是天下第一。”李冬云對這句話有點反應,她問:“你見過別的女人的屁股?”楊文山說沒有。“那你怎么知道是天下第一?”“我就是這么估計。”他對老婆大面積的臀部僅僅摸到二分之一,老婆在他手背上打一下,把他制止住了,說行了,老摸什么,摸也沒用。楊文山現(xiàn)在聽話得很,老婆不讓他摸那里,他就不敢繼續(xù)摸下去。那么他下一步摸哪里呢?后來他看中了老婆肩膀頭上的那塊肉,那塊肉圓圓的,厚厚的,一抓一把,手感跟奶子也差不多。這里不是敏感地帶,老婆大約不會反對他摸。他說他今后就把這塊肉當奶子摸。應當說楊文山在老婆面前夠謙順了,妥協(xié)得夠可以了,也夠可憐的了,不料老婆厲聲說:“你有完沒完?煩人不煩人哪?離我遠點!”老婆一發(fā)火,楊文山的手一哆嗦,不由地就縮回去了。他有些不大甘心,說怎么,連胳膊都不讓摸了?老婆說:“對了,哪兒都不許摸。”“那我想怎么辦呢?”“瞎想什么,你又不行。”楊文山最不愿意聽這話,這是對他作為一個男人根本性的否定,他說:“誰說我不行,我下面硬著呢,不信你摸摸。”他拉過老婆的手,讓老婆往他硬處摸,“我身上你隨便摸,不像你,哪兒都不讓摸。”老婆把手奪回去了,拒絕摸。老婆說:“說你不行,就是不行,行也是不行!”“這話怎么說?”“你自己心里明白。”楊文山當然明白老婆說他不行指的是什么。就算內(nèi)容不行,不等于不能過夫妻生活呀,也不等于不需要過夫妻生活呀!他在床邊坐下了,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守著這么好的老婆不讓親近,這不是跟沒有老婆一樣嗎?要是沒有老婆就不想了,老婆明明在床上躺著,明明對男人構(gòu)成巨大的誘惑,卻不讓男人碰,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這樣的夫妻還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呢!”李冬云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了,說:“沒意義好呀,你可以提出離婚嘛,可以去尋找新的意義嘛,沒有誰非在你身邊賴著你!”一聽說離婚,楊文山就蔫了,就不吭氣了。

套間還是這個套間,大床還是這張大床,剛和李冬云結(jié)婚時,楊文山在大床上的表現(xiàn)是何等的英勇雄壯。他們每天晚上臨睡前做一次,天將明時還要做一次。按李冬云的說法,他們是從早做到晚。他們兩個都在礦務局機關(guān)工作,機關(guān)辦公大樓就在家屬區(qū)前頭,有時工間操休息時,他們也要回去加一個班。那時李冬云的身體還不大豐滿,或者說有點單薄,叱咤風云的楊文山每每擔心會把李冬云的身體弄穿,激烈之際,他往往把速度有所減緩,問李冬云疼不疼。李冬云說不疼,一點都不疼。李冬云不讓他放慢速度,而是催他快,快,是快馬加鞭的意思。得到李冬云的緊密配合,如同得到鼓舞和最高的嘉獎,他干得更加忘我,更加賣力,所謂酣暢淋漓和快樂得要死的效果就是這樣取得的。這樣緊鑼密鼓地干了半年,李冬云沒有懷孕。他們并不著急,只管先玩?zhèn)€痛快,懷了孕玩起來就不方便了。有種子,有地,只管把種子往地里撒,不信種子不發(fā)芽!干滿一年,李冬云肚子平平的,仍沒有懷孕的跡象。不懷孕的勞動算是無效勞動,等于汗水白流,力氣白出,種子白撒。一年撒下的種子若用碗來計算,恐怕兩大碗都不止,這些種子豈不是白瞎了!這時兩口子心中都有些疑問,男的懷疑女的土地質(zhì)量有問題,女的懷疑男的種子出芽率是否太低。是楊文山先提出來的,讓李冬云到醫(yī)院查一查,看看有什么問題。李冬云不去,她說她的身體一點問題都沒有,要查只能是楊文山去查。楊文山對自己的能力和種子都自信得很,他也不去醫(yī)院,他說你看我,家伙好使得跟耩地的耬腿一樣,一插就很深,種子啥時耩啥時有,一耩就流得呼呼的,能有啥問題!既然二人都認為自己沒問題,接著種就是了。他們又風雨無阻地種了一年,連冬天下大雪時都不閑著,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他們都感到有些累,還有些泄氣。原以為干這件事情沒什么目的,也不需要什么動力,只要兩口子舒服和高興就行了。現(xiàn)在看來,事情沒那么簡單,它是有目的的,是需要動力的,它的目的和動力是孕育新的生命,使生命延續(xù)下去。無效勞動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他們商定,要去醫(yī)院檢查一塊兒去。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李冬云一切正常,而楊文山的精子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死精子。怎么會這樣呢?人是活的,精子怎么會是死的呢?楊文山像是受到重創(chuàng),對妻子也有些歉疚,眼里水里吧唧的。李冬云沒有同情他,更沒有安慰他,李冬云很失望似的沉默了一會兒,就躺到床上睡去了。丈夫吹著他的種子多么好,好像都是個頂個的優(yōu)良品種,誰知道呢,原來她接受的都是霉玉米,秕稻子,長了蟲眼的陳年麥子。那些毫無生命力的假種子對她的土地也造成了極大的浪費。她把生產(chǎn)假種子的責任記在了丈夫身上,認為是丈夫騙了她。楊文山覺得很委屈,精子生在他身上是不錯,但精子是死是活,他確實不知道,也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還抱有一線希望,檢驗單上不是說他百分之九十是死精子嗎,那么還有百分之十呢,應當是活的吧。據(jù)說一個男人一次射出的精子數(shù)以萬計,百萬計。不說多,就按一次一萬顆精子算吧,百分之十的成活率也有一千顆,而女人受一次孕只需要一顆活精子就行了,多了也用不上。他把這個道理跟李冬云說了,要求再試一試。李冬云雖說沒拒絕他的試,但推推托托,態(tài)度已有些消極,說試也是白試。他們又試了半年,其間變換了多種姿勢,楊文山還吃了一些提高精子成活率的藥,結(jié)果如何呢,李冬云的月經(jīng)照來,她的子宮還是一只空口袋。這時楊文山定的標準非常低,只求李冬云的肚子盡快鼓起來,如果不能給李冬云的子宮裝進一個小人兒,裝進一只豬或一只狗也好啊。那些日子,他每月都暗暗祝愿,愿李冬云的月經(jīng)不要再來。有時李冬云的月經(jīng)推遲一兩天,他激動得心有些亂跳。老婆的月經(jīng)一來,他的臉頓時失色。

兩個人的夫妻生活明顯冷淡下來,李冬云問楊文山:“你說怎么辦吧?”楊文山的樣子可憐巴巴,說他也不知道。“咱們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吧?”“那你說怎么辦呢?”“你跟別的女的試一下,看會不會懷孕。”“跟誰試呢?”“想跟誰試跟誰試。”“不,我這一輩子就跟你一個人好,你今后千萬不要說這話,也不要用這種辦法考驗我。”李冬云冷笑了,說:“我沒想過考驗誰,我想也許我也有毛病呢,我可不愿意拖累你一輩子。”楊文山的眼淚掉下來了,李冬云雖然沒有明確提跟他分手,但話里的意思已經(jīng)透出來了。自從醫(yī)院判定是他的生殖系統(tǒng)有問題,他就擔心李冬云會離他而去,李冬云果然等不及了。他說:“冬云,看在咱倆做了兩年多夫妻的份兒上,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哪!你要是不要我了,原因一傳出去,誰還會跟我呢,我只有打一輩子光棍。”說到傷心處,他抱住李冬云,竟哭出了聲,“你要是跟我分手,我只有死路一條,我寧可死,也不愿意離開你。”李冬云的雙手耷拉著,沒有抱他,也沒有因為他哭了就給他不分手的承諾。

從那時起,李冬云待在辦公室里不愿回家。不得不回家,她也不做飯了,像頭死綿羊一樣,回家就往床上一躺。楊文山做好飯,喊她,她似乎也懶得起來吃。楊文山到床前拉她,哄她,她的身子還往下堆著,說她不餓,不想吃;還說人活著有什么意思呢,一點意思都沒有。楊文山知道李冬云想要孩子,他舉出一個偉人的例子,說那個偉人沒有孩子,不是活得很好嘛。這話李冬云聽不進去,她說:“你是偉人嗎?我看你連個小人都不算。要說偉人,你應該是那個偽,虛假的那個偽。對了,我看你就是個假人,稻草人。”楊文山不承認自己是稻草人,他說他有體溫,有感情,會伺候老婆,稻草人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會。他抓住李冬云的手,“你摸摸我的手有多熱。”李冬云一下子把他的手甩開了。在床上生活方面,不但次數(shù)大大減少,質(zhì)量也大大降低,因為李冬云一點都不愿配合,完全是一種冷冰冰的松垮狀態(tài)。這樣下去,婚姻很難維持。維持婚姻需要榫子或黏合劑,生殖器不能代替榫子,分泌出的東西也不能代替黏合劑。孩子才是最好的榫子和黏合劑。倘是夫妻有生育能力而暫時不要孩子,他們對榫子和黏合劑有一種預期,婚姻還可以進行下去。知道了丈夫無能為力,連黏黏的都不黏,連一點凝聚力都沒有,事情恐怕就懸了。楊文山?jīng)Q定借助別人的力量,來維持他和親愛的李冬云的婚姻。這個借助不是借種,借種的事太惡心,太丟人,他堅決反對,絕不允許別的男人對自己的老婆有半點染指。李冬云說過可以讓他找別的女人試一試,他理解這是李冬云在試探他,想讓他說同樣的話,放寬對李冬云的限制。他無論如何不能開這個口子,要是李冬云跟別的男人好上,他真的沒法兒活了。他打算要一個現(xiàn)成的孩子,供他和李冬云收養(yǎng)。這個工作他已經(jīng)在悄悄進行。他有一個同事,老家是上海的。據(jù)同事講,上海有一些私生的孩子,生下后就不要了,就由醫(yī)院送到保育院去了。他可以到上海的保育院抱回來一個。他覺得這樣很好,只要給李冬云抱回一個孩子,李冬云就沒什么說的了。他把想法對李冬云說了,李冬云倒沒有表示反對,她不太相信楊文山會抱回孩子來。

楊文山去了一趟上海,果然抱回了一個孩子,而且還是一個男孩。他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的種,既沒有見到孩子的媽媽,更沒有見到孩子的爸爸,如同抱回一只無名無姓的貓。上海畢竟是大城市,那里的人生出的孩子就是不同,小家伙寬額頭,雙眼皮,高鼻子,白凈皮膚,一看就是好種。他們給孩子起名叫楊帆。他們這里有一個說法,私生的孩子一般都比較聰明。想啊,私生孩子都是背地里下種,都是偷偷結(jié)下的果實。什么樣的人才會偷情呢?傻瓜蛋子當然不會偷情,偷情的人至少都是有情的人,都是機靈人,情商智商都不會低,他們生出的孩子自然不會錯到哪里去。李冬云對這個孩子也很喜歡,愿意自欺欺人地把這個孩子說成是她自己生出來的,她偷偷地想,權(quán)當自己偷了一回情,偷來了這個孩子。女人生孩子,是要坐月子的,上面是允許休產(chǎn)假的。李冬云模仿別的女人,也裝模作樣地在家坐起了月子。不過她的奶沒有膨脹起來,沒有奶水給孩子吃。她只能用開水沖牛奶粉或羊奶粉,灌進瓶子里喂給孩子喝。他們的孩子一抱回來,家屬區(qū)的人口口相傳,很快都知道了。婦女們以祝賀的名義,愿意把從上海抱來的孩子看一看。不用別人教給她們,她們都懂得遵守一個規(guī)矩,要把孩子看成和說成是李冬云自己生出來的。千百年來,這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凡是要來的孩子,都要被說成是親生的,誰要不懂這個規(guī)矩,就是不懂事。好在她們都會撒謊,一般不會說漏嘴。問題是她們往往太努力了,總是把謊話重復來重復去,也說得過于夸張。比如她們總是說孩子長得很仿李冬云,眼睛仿,鼻子仿,頭發(fā)仿,哪兒哪兒都仿,到底是兒子隨娘。李冬云沒有大方地承認,當然也不能否認,她臉上紅著,顯得很不好意思。有的女人繼續(xù)把假戲往深里做,她們對李冬云說,坐月子可不是鬧著玩的,兩個褲腿要扎緊,別進了風。最好也不要動涼水,不然會坐下病的。這讓李冬云產(chǎn)生了一點錯覺,仿佛子宮的大門真的敞開過,她說知道了,謝謝謝謝。她找出兩根松緊帶,真的把兩個褲腿扎上了。娘家人也幫助她掩耳盜鈴,大造氣氛。他們給李冬云送來了雞蛋、紅糖,還送來了催奶用的母雞和豬蹄子。這一切都讓楊文山心中暗喜,看來他這一著棋真是走對了,女人就得拿孩子來哄,身邊有了孩子,女人的母性就出來了,就把自己當母親了。趁著老婆高興,老婆在床邊逗孩子玩時,他從后面把老婆的褲子脫下來了。老婆問他干什么,說女人坐月子期間是不能干這事的。他馬上表示尊重老婆的意見,說對不起,老婆的身體最要緊。他對自己還有所指責,說你呀,這么著急干什么呢!遂把老婆的褲子又提上去了。他順著老婆的思路,攛掇老婆只管把奶子拿出來,讓孩子吃一下試試,也許一吃真的能吃出奶水來。李冬云解開衣扣,把奶子拿了出來。楊文山幫助老婆把縮著脖子的奶頭揪出來,往孩子嘴里塞。孩子把奶頭吃住了,吃得很用力。可李冬云覺得有些疼,她說:“哎呀,不行不行!”把奶頭從孩子嘴里拔了出來。孩子的嘴是不好騙的,她一把吃不出奶水的奶頭從孩子嘴里拔出來,孩子哇地就哭了。

小帆和小瑞在地里放飽了小兔兒,回家時又薅了一些青草,準備留給小兔兒夜里吃。小帆讓小瑞給小兔兒起個名字,小瑞起的名字不是小狗就是小貓,小帆認為不好。小瑞讓哥哥起,小帆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什么好聽的名字。小帆說:“要不然也叫它小瑞吧!”小瑞笑得直用小拳頭打哥哥,說:“不,不,我不讓小兔兒跟我重名,我不當豁子嘴。”一時想不起好聽的名字,暫且還把小兔兒叫小白兔兒吧。小帆掐了幾朵小黃花,攢在一起,插在小瑞的一只小辮上。回到家屬區(qū)的大院時,小帆把插在小瑞頭上的黃花取下來了。媽媽說過,不許小瑞戴花,要是媽媽看見小瑞戴花,又該生氣了。小瑞要求把取下的花束給她,小帆沒有答應。他想把花扔掉,可地上哪兒都是臟的,不是煤渣就是煤塵,他只好把那束小黃花裝進自己口袋里去了。

晚上把小兔兒放在哪里,家里人又有不同意見。小瑞說把小兔兒放在她床上,小帆說放在床下,媽媽都不同意,媽媽說,兔子又是拉屎,又是撒尿,弄得屋里臭氣烘烘,怎么住人!爸爸說,要不然把小兔兒放在廚房吧,把廚房的門一關(guān),小兔兒跑不出來。媽媽對這個意見更反對,媽媽說,廚房又不是兔子的廁所。媽媽的意見是把兔子扔在門外頭去。爸爸說,外面老鼠亂竄,還有野貓,會把小兔兒咬死的。媽媽的口氣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說:“咬死拉倒,又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別人家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他們家是多數(shù)服從少數(shù),爸爸只好把小兔兒放到外面。在他們家的門口對面,別人家的后墻根,爸爸壘有一個盛蜂窩煤的池子,池子上方蓋有油氈,像是一個雞窩。不過“雞窩”里放的不是雞,而是一塊塊黑母雞似的蜂窩煤。他們把小兔兒放進煤池子里去了。如果小兔兒從鞋盒子里跳出來,它有可能會被蜂窩煤染黑,使小白兔兒變成小黑兔兒或小灰兔兒。這沒辦法。當晚,小帆睡得很不踏實,老是擔心小兔兒會受到老鼠的攻擊,或是被野貓咬死。外面倒沒什么動靜,有些動靜是睡在套間屋的爸爸媽媽弄出來的。媽媽說:“滾蛋,我又不是你的垃圾桶,我不要你的垃圾!”爸爸把聲音壓得很低,小帆還是聽見了,爸爸說:“小聲點兒,別讓孩子聽見。”媽媽說:“聽見就聽見,我不管,誰叫你這么不要臉呢!”爸爸不說話了。小帆不能明白,半夜里,爸爸沒有掃地,沒有捅煤火,掃爐灰,哪里來的垃圾呢?爸爸總不至于把白天積存的垃圾晚間往媽媽身上倒吧!爸爸怕媽媽怕得低聲下氣,給爸爸一個膽,爸爸也不敢那么干哪!那么垃圾到底是什么東西呢?還有,媽媽說爸爸不要臉,垃圾和不要臉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些問題顯然超出了小帆的經(jīng)驗和想像范圍,它們不是算術(shù)題,不是加法減法,也不是乘法除法,就算小帆愛動腦筋,也不可能解開。這個問題懸而未決,他聽見爸爸媽媽床上又響了一聲,像是拳頭打在了床鋪上,媽媽說:“你再這樣我走了,不在這兒睡了!”爸爸問:“你去哪兒?”媽媽說:“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你管!”爸爸說:“好好,對不起,我離你遠點兒,行了吧!”這一次小帆似乎聽懂了,原來媽媽不想讓爸爸睡得離她太近。

第二天一大早,小帆就起來看小兔兒。小兔兒還活著,正在吃草。小兔兒雖然從鞋盒里出來了,身上并沒有被蜂窩煤染黑。小兔兒好像已經(jīng)認識他了,他看小兔兒,小兔兒也看他,小兔兒還把前爪抬起,立了一下身子,仿佛向他敬了一個禮。小兔兒真乖,真是一個好孩子。吃過早飯,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因是暑假期間,小帆不必去上學,可以跟小瑞、小兔兒在家里玩。家屬區(qū)里有不少男孩子,有的孩子還是小帆的同班同學,以前小帆都是跟他們玩。他們打彈弓,用大拇指彈玻璃球,一起到野地里瘋跑,玩得痛快著呢。出了那件事之后,小帆就不跟他們在一起玩了。小帆是班長,還是少年先鋒隊的大隊長,胳膊上別著三道紅杠。一天班主任老師有事,讓他帶著同學們讀書。有一個和他同住在家屬區(qū)的同學,老是跟別的同學打鬧,不好好讀書。小帆批評了那個同學,說再胡鬧就讓那個同學出去。那個同學只老實了一會兒,又用大頭針悄悄扎一個女同學的后背,把女同學扎得尖叫。這次小帆拿出了當班長的權(quán)威,拉住那個搗蛋同學的胳膊,往教室外面拉。不料那個同學惱了,把胳膊一甩說:“放開我,你算老幾,你還是要來的孩子呢!”一開始,小帆并沒有把這話看得很嚴重,同學之間互相罵,什么樣的話都罵得出來,這不過是其中一種罵法,是對他的誣蔑。他馬上反擊:“胡說,你才是要來的孩子呢!”那個同學問:“你說我是要來的孩子,你有什么證明?”小帆說:“你也沒什么證明。”“我當然有證明了,你是你爸爸從上海把你抱回來的,不信回去問問你爸爸。”這一下小帆的臉漲紅了,他看見全班的男女同學都不讀書了,都齊刷刷地看著他。那個挨了針扎的女同學表情十分驚訝,別的同學樣子都很驚訝。還有的同學離開了座位,把小帆和那個同學圍在中間,他們一定覺得這件事情比讀書有趣得多。小帆必須洗刷自己,他說:“不信,堅決不信!你是誣蔑,極大的誣蔑,你才是從上海抱回來的呢,不,你是從臺灣抱回來的,是從美國抱回來的!”同學們都笑了。那個同學還有話說,他這次是對班里的同學說的,他說:“你們不要笑,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是聽我奶奶和我爸爸媽媽說的。你看他長得跟咱們都不一樣,他是南蠻子,小白臉。”班長楊帆怎么辦?他的頭有些暈,臉不紅了,而是蒼白得不成樣子。人家說他是小白臉,他的臉色似乎在進一步為人家的說法提供印證。他找不出有力的話反駁人家,只說:“你胡說八道,我一定要告訴老師。”

他放棄了老師對他的囑托,也放棄了班長的職責,同學們對書愛讀不讀,他不管了,他只管自己認真讀書就行了。可是,他腦子里亂糟糟的,滿得很,眼睛也滿得很。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更別說過腦子了。我是誰?我難道真是要來的孩子嗎?這些問題像風車一樣在他腦子里呼呼轉(zhuǎn),轉(zhuǎn)得他腦袋都疼了。如果人家僅僅說他是要來的孩子,他是不會相信的。可人家說他是爸爸從上海把他抱來的,這就有些具體。他聽說過上海,知道上海是一個大城市,自行車、縫紉機、手表等許多好東西都是上海出產(chǎn)的。中國有好多地方,人家只說他是從上海抱來的,沒說是從別的地方抱來的,這個說法他不能不考慮。人家接著把他和同學們作了比較,這一比,好像找出了證據(jù),證明他和同學長得是不大一樣。以前他沒跟同學們比較過,沒覺得和同學們有什么兩樣。經(jīng)人家這么一說,他的疑慮又增加了幾分。是的,他的同學大都黑黑的,胖胖的,鼻頭肉肉的,而他的臉有些瘦,鼻梁有點高,皮膚也顯得過于白。什么事情就怕有證據(jù),一有證據(jù)話就不好說了。老師回來后,他沒有向老師告那個同學的狀,把那件重大的事情埋進了心底。當晚放學回到家,他也沒問爸爸,他到底是不是要來的孩子。他的情緒低沉得厲害,還有滿腹的委屈,光想流眼淚。他忍住了,沒讓眼淚流出來。突如其來的這件事情,仿佛使他突然長了心,并有了一定的城府。之所以沒問爸爸,他擔心得不到證實,又怕得到證實。他想通過自己的觀察和一些細節(jié)上的積累,來判斷自己到底是不是要來的孩子。這么大的孩子,一般都有一個小盒子,盒子里有一些小零碎,那是他們的玩具,諸如砸炮槍和子彈殼什么的。小帆沒什么玩具,也沒有盒子。他的盒子在他心里,零碎也是無形的,同樣在心里積攢著。零碎在增多,他幾乎可以認定,自己的確不是這家人的親孩子。舉例來說,有一次他問爸爸,去沒去過上海。爸爸支吾了一下,說沒去過,上海那么遠的地方,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爸爸反過來問他:“你問這個干什么?”爸爸很警惕的樣子。他說沒什么,隨便問問。他曾聽見爸爸跟別的人說過,爸爸是去過上海的,還說到過上海的摩天大樓和一條什么江。他一問爸爸,爸爸為什么不敢承認了呢?為什么跟他說謊話呢?這就表明爸爸心里有鬼,這個鬼不是別的,就是他小帆,爸爸生怕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他這個鬼暴露出來。他對上海這兩個字眼敏感起來,仿佛與這兩個字眼有了某種割不斷的神秘聯(lián)系,有人一說到這兩個字,他心里就怦怦跳一陣。即使沒人提到這兩個字,這兩個字也好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已經(jīng)壓在他心上了,石頭相當沉重,沉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不光他自己,他留心聽別人說話,覺得妹妹小瑞跟他一樣,也是要來的孩子。家屬區(qū)的大人,不管誰看到小瑞,目光都直直的,都說這小丫頭不得了,長大一定是個美人。他也知道小瑞長得確實好看,挑不出一點毛病。人們可以對一朵花挑出毛病來。不可能對小瑞的長相挑出毛病來。關(guān)鍵的問題是,小瑞跟爸爸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

現(xiàn)在基本上可以證實了,他和小瑞都是要來的,另外還有小兔兒。這個底細小瑞和小兔兒都不知道,只有小帆一個人知道。小瑞把小兔兒放在院子里的地上,她蹲在小兔兒后面,用手拍地,讓小兔兒蹦。小兔兒蹦,她也蹦。她模仿小兔兒的動作,小兔兒蹦一下,她也蹦一下。小兔兒蹦不遠,她每下也不能蹦遠,跟原地蹦差不多。有一次她沒蹦好,屁股 在地上了,鬧了個仰巴叉。她不自己站起來,笑著喊哥,讓哥哥把她拉起來。小帆伸手把妹妹拉起來了,他想妹妹現(xiàn)在還很快樂。他不能把底細告訴小瑞,小瑞知道了,也許就不快樂了。人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快樂。

半晌午時,媽媽回來了,媽媽問他們怎么沒去地里給兔子薅草。小瑞說,昨天薅的草小兔兒還沒吃完呢。媽媽到煤池邊把放在里面的草看了看,說草放了一夜,已經(jīng)不新鮮了,得讓兔子吃新鮮草。她問小瑞:“老讓你吃剩飯,你干嗎?好了,你跟你哥一塊兒,給兔子薅草去吧!”媽媽向來說一不二,媽媽的話他們不敢不聽。他們把小兔兒抱進煤池,剛要往外走,何叔叔推著自行車過來了。何叔叔是礦務局機關(guān)食堂的伙食長,還兼著采買,他每天都騎著自行車到市場買菜。何叔叔自行車后座兩側(cè)分別馱著兩只鐵絲編成的大筐,里面裝著黃瓜、西紅柿、辣椒、茄子、芹菜、荊芥等新鮮蔬菜。他把后座一提,支架一踢,將自行車扎在廚房的墻角。何叔叔是來找媽媽的,媽媽正在屋里等他。事情就這么巧,媽媽剛回到家,何叔叔就來了。難道何叔叔是偵察員,媽媽的行動在他的偵察范圍之中?何叔叔沒有馬上進屋,卻到煤池邊看兔子。他問哪兒來的兔子。小瑞說是張奶奶給的。何叔叔的評價是這只兔子不錯,他說好好喂吧,把兔子喂大了,兔子的肉是很好吃的,兔子的皮還可以做帽子。這話小帆不愛聽,小兔兒還小著呢,何叔叔就想到了扒皮,吃肉,是不是太狠心了。媽媽大概等不及了,站在門口喊:“小何,你來幫我把這個賬算一下。”何叔叔說:“好,來了。”進屋去了。媽媽對小帆交代說:“薅完草就回來,天太熱,別在外面待得時間太長。”小帆說:“知道了。”他對小瑞說:“走吧。”小瑞指著何叔叔的菜筐說:“有黃瓜。”小帆知道小瑞想吃黃瓜,便拉住小瑞的手,小聲對小瑞說:“不許說!”把小瑞拉走了。走到這排房的甬道盡頭,小帆回過頭看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還沒想好就回頭了。按書面上的說法,他這個回頭動作是下意識的。他這一回頭不要緊,額頭像是挨了一彈弓,脖子不由地痙攣了一下。原來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的遮檐下,正探出半個腦袋看他,他趕緊回過臉走了。他對自己的回頭沒有深究,好像還沒有能力深究,卻對媽媽看他產(chǎn)生了疑問。媽媽不是說讓何叔叔幫她算賬嗎,她不在屋里抓緊時間算賬,為何要在背后觀察他呢?媽媽只露半個腦袋,樣子有些詭秘,如一些連環(huán)畫上所畫的地下交通員在望風。這是為什么?難道媽媽與何叔叔之間有什么秘密事情?

他們從地里薅草回來后,媽媽和何叔叔都走了,媽媽鎖上了門。小帆有鑰匙,他打開門,看見廚房的案板上放著兩根黃瓜、兩個西紅柿和一個紫茄子。他猜,這是何叔叔留下來的。小瑞提出要吃黃瓜,小帆不讓她吃,小帆說:“等媽媽回來,媽媽讓你吃,你才能吃,不然媽媽會打你。”中午,是爸爸先回來,爸爸也看見了案板上放的菜,問:“是不是小何叔叔又來了?”小瑞嘴快,說:“是何叔叔來了,何叔叔拿來的黃瓜,哥哥不讓我吃。”爸爸說:“哥哥不讓你吃是對的,他拿來的是公家的東西,公家的東西怎么能隨便吃呢!”爸爸沒有馬上動手做飯,到桌邊坐著去了,樣子像是有些發(fā)呆。不一會兒,媽媽也回來了。爸爸問:“是不是小何又來了?”媽媽承認是小何來了。“那小子又來干什么?”“他還能干什么,還不是為他弟弟的事,想讓我跟他弟弟所在礦的領(lǐng)導說說,給他弟弟調(diào)一下工作,從井下調(diào)到井上。”“他也有嘴,自己不會說嗎?”“他可能認為我在勞動人事處工作,說話方便些。”“有什么話可以到辦公室說嘛,為什么非要到家里來?”他意識到這話說得可能有些露骨了,把話轉(zhuǎn)移到菜上,說:“我說過不讓你要他的菜,你怎么還要他的菜?他拿公家的菜送人情,這算什么道德!”“我說了不要,他非要留下一點,我總不能給他扔出去吧。”“我建議你給他送回食堂去!”“放屁,要送你去送,我才不去呢!”“李冬云,人家給你兩根破黃瓜你都要,我說你怎么這么不值錢呢,你還講不講一點人格!”他管不住自己,還是把話說露了。他心里已經(jīng)認定,小何一定在打李冬云的主意。小何的老婆在農(nóng)村,他一個人在外頭工作,很需要女人。他表面是給李冬云送黃瓜,背地里不知送什么東西呢。而李冬云在夫妻生活方面表現(xiàn)得那么差勁,幾乎不讓他上身。因為他的精子是死精子居多,李冬云就把他的精子說成是垃圾,甚至把他整個人也看到了死地里。李冬云還年輕,離不開性生活,她不會死心。小何比李冬云年輕,在食堂又吃得好,精力肯定旺盛,能夠滿足李冬云的要求。小何家里有三個孩子,表明他的精子是活精子,李冬云要嘗嘗活精子是什么滋味。他甚至懷疑,狗日的小何和他的不要臉的老婆已經(jīng)做到一塊兒了。兩個人都很有經(jīng)驗,都是烈火干柴,不用談戀愛,一碰面就會燒起來。不然的話,小何到他家里來干什么?李冬云在工間操期間顛巴顛巴地跑回來又是干什么?不用說,這是他倆約好的。他和李冬云剛結(jié)婚時,兩個人也是在工間操期間往家里跑,抓緊時間干一盤。有一段時間,他們使用的做愛的代名詞就是做操,一說做操,他們的“下肢運動”和“腹背運動”就開始了。現(xiàn)在時間沒變,空間沒變,只是“做操”的主角變成了小何,他豈能容忍!李冬云惱了,她一指楊文山:“楊文山,你說誰不值錢,有種你再說一遍!”“我再說一遍怎么了?”“你再說我抽你的臉!”楊文山?jīng)]有再說。見兩個孩子都在屋里,他挑挑手:“你們兩個先出去玩吧!”小帆和小瑞趕快出去了。停了一會兒,楊文山說,反正那些菜他不會吃。他的聲調(diào)低下來了。歷來都是這樣,只要李冬云的脾氣一上來,他就沒脾氣了。李冬云的脾氣還在上揚,她說:“不吃拉倒,想吃,我還不讓你吃呢!”她過去拿起黃瓜、西紅柿、茄子,一根根一個個摔在地上。摔不爛的,她就用腳踩,把西紅柿踩得一塌糊涂。茄子沒有踩爛,她一腳把茄子踢到門外去了。茄子像足球一樣,射到對面墻上,反彈下來,差點砸在小兔兒身上。小帆怕媽媽追出來踢到小兔兒,趕緊把小兔兒抱了起來。

過了兩天,何叔叔又來了,還是推著自行車。只是自行車是空的,兩個筐子里什么都沒裝。這天小瑞到外面玩去了,媽媽與何叔叔回來之前,只有小帆一個人在家。何叔叔一來,小帆就有些待不住,知道媽媽還會把他支走。等著媽媽支使他,還不如他自己主動先走,他說:“媽,我去找找小瑞,看看她到哪里玩去了。”孩子這么乖覺,李冬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警惕。這么大的孩子,還是笨一點好,太聰明了不見得就好。她說:“去吧,別讓小瑞跟男孩子一塊兒玩,一個女孩子家,老跟男孩子在一塊兒瘋什么!”小何也看出了小帆的乖覺,對李冬云說:“這孩子太乖了,他是不是覺察到了什么?”李冬云說:“管他呢!”話雖這么說,李冬云還是追出來了,喊住了小帆,招招手讓小帆回來,她要跟小帆說句話。小帆有些緊張,不知道媽媽要跟他說什么。媽媽說:“你何叔叔來咱家的事不要跟你爸爸說,你爸爸那人小心眼兒,事太多。記住了?”小帆點點頭,說記住了。“你何叔叔算賬算得好,媽媽跟他學學算賬,等媽媽學會了好教你們。好了,去吧。”

這次小帆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這排房子。他沒有去找小瑞,往北一拐,向家屬區(qū)底部的公共廁所走去。不到下班時間,家屬區(qū)里很少有人走動,公用水龍頭那里也不再熱鬧,水龍頭像一根無人拄的拐棍一樣獨自在水池邊立著。廁所前面是一個垃圾場,充足的陽光對垃圾暴曬著,發(fā)出酸腐的發(fā)酵氣息。走到垃圾場邊,那里呼地起了一陣風,小帆不由地把風頭躲了一下。那不是風,是一群被人驚動陡起的蒼蠅,如刮過一陣黑風。小帆一走過去,“風”馬上停息。小帆走進廁所,站在小便池邊,掏出了雞雞。他腦子里想的是別的,不記得自己撒出尿沒有,也許撒了一大泡,也許撒了幾滴,也許一點都沒撒,只把雞雞掏出來晾了一會兒,又收回去了。只要何叔叔一來,媽媽就不讓他在家,他們之間一定有什么事。媽媽說的是讓何叔叔教她算賬,騙人!學算賬是好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呢?為什么怕他看見呢?媽媽特別向他交代,何叔叔來他們家的事不讓他跟爸爸說,這更表明他們心里有鬼,干的不是什么好事,是壞事。會是什么壞事呢?對了,一定是男女關(guān)系。小帆聽說過男女關(guān)系這個詞,男女之間干壞事就是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何叔叔和媽媽是不是發(fā)生了男女關(guān)系呢?小帆拐進他家房后那排房的夾道里去了,他家的窗戶在后面,他想通過窗戶看看,何叔叔和媽媽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發(fā)生了關(guān)系?怎樣發(fā)生的關(guān)系?在拐進夾道之前,小帆站在墻角猶豫了一陣,心里跳得厲害。去不去看呢?萬一看見不好的事情怎么辦呢?萬一被媽媽發(fā)現(xiàn)他偷看怎么辦呢?這時,倘是有一個人從家屬區(qū)中間的路上走過,小帆很可能會放棄偷看的打算。沒有別的人,走過去的只有一個傻子。傻子二十多歲了,對女孩子很感興趣,只要看見女孩子,他就跳著腿去追人家,把人家追得亂跑亂叫。小帆知道,傻子之所以這樣,都是礦務局那些干部教給傻子的,一見有女孩子走過,那些干部就悄悄唆使傻子,讓傻子快追,花姑娘的干活兒。傻子沒有看見他,傻子把自己的一只手拐在嘴前,像啃一根骨頭棒子一樣就走過去了。時機不錯,還是看看好一些。這不僅僅是因為小帆好奇。是的,像小帆這么大的男孩子都有好奇之心,愿意看到一些新鮮和奇怪的事情。可是,若僅從好奇的角度理解小帆,顯然是輕了,簡單了。他隱隱覺得,媽媽與何叔叔之間是有秘密的,他想抓住這個秘密,了解這個秘密。他們家許多事情都不明朗,都處于秘密的狀態(tài)。爸爸和媽媽之間有秘密,他和妹妹的來歷也是秘密。每個秘密之間都有交叉,有聯(lián)系,說不定每個秘密都牽扯到他自己。而多知道一個秘密,就像多掌握一件武器,武器對他說不定是有用的。

他們家有兩個后窗,外屋一個,套間一個。他躲在外屋的后窗一側(cè),先向外屋看。他們家的桌子在外屋放著,學算賬的人應當在桌子上進行。然而外屋沒人,外屋的門卻關(guān)上了。大白天關(guān)門,這很危險!他把腰彎得低過窗沿,潛到套間的后窗一側(cè)去看。糟糕,這個窗戶是有窗簾的,里邊的人把花布窗簾拉上了,他什么都看不見。在白天,窗簾一般都是拉開的,凡是拉上窗簾,里面的事情就值得懷疑。小帆作出判斷,里面的人一定在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看不見什么,他就側(cè)過耳朵,透過窗縫聽。他果然聽到了聲音,像是人的喘息。同時他聽見何叔叔說:“云姐,你對我太好了,你給我這么多的幸福,我怎么報答你呢?”媽媽說:“你對我也很好嘛,你這不是正在報答我嘛!”“我愿意報答你一輩子!”“你隨便,想怎么報答都可以!”里面的聲音大起來了,是物體撞擊的聲音,學校里有一個老師練拳擊,拳頭打在沙袋上,發(fā)出的就是這種聲音。小帆突然有些害怕,身上微微有些戰(zhàn)栗,仿佛被拳頭擊中了一樣。

與此同時,心中難過的人還有一個,他是小帆的爸爸楊文山。礦務局機關(guān)規(guī)定的工間操時間是十五分鐘,但人們使用起來至少超過半個小時。樓頂?shù)拇罄软懼爸欢模ニ蛷V播體操的音樂。可院子里除了一個被稱為摘帽右派的人跟著音樂節(jié)拍做操外,別的男女干部紛紛提著網(wǎng)兜走出去了,趁這個時間,他們到市場買菜,或者辦別的私事。楊文山?jīng)]有出去,他到五樓樓頂?shù)钠脚_上去了。平臺邊有一道半人高的矮墻,站在墻邊,他稍一探頭,就能看見從大門口外出的人。他的觀察對象是李冬云。只觀察了一會兒,目標就出現(xiàn)了,李冬云從樓里走了出來。他身子往后退了一點,目光伸出去,把目標牢牢鎖定。剛出來,陽光可能有點刺眼,李冬云把一只手放在額角遮著,出了大門向家屬區(qū)的方向走去。李冬云走路是小碎步,屁股夾得很緊。這塊不錯的屁股他有一段時間沒撈到用了。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小何。機關(guān)食堂在后院的西北角,小何只要出去,也必定從大門口經(jīng)過。他的心情有點焦灼,愿意看到小何出去,又害怕看到小何出去。小何倘是出去,證明他的猜測沒有錯,小何又腳跟腳找他老婆去了。他害怕看見小何出去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作為一個男人,誰愿意讓自己的老婆跟人家睡呢!真沒辦法,小何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現(xiàn)了,這個狗流氓還是騎著他那輛買菜用的自行車,經(jīng)過大門口也不下車,出了門就向家屬區(qū)騎去。他們兩個一定是約好的時間,做廣播體操的喇叭一響,他們就分頭出發(fā),到他家會合,并抓緊時間上床。老婆本來是他的,床上那塊地盤也是屬于他的,現(xiàn)在另外一個男人把那塊地盤占了,把他老婆也占了,真可恨哪!他倘是這會兒也回去,破門而入,定能把兩個做在一處的狗男女捉個正著。在想像中,他已經(jīng)回家去了。和他估計得一樣,小何正在李冬云身上做動作。他怒不可遏,抄起一把螺絲刀,照小何扣著的屁股上扎了一家伙。遇見這種事,他只能先懲治奸夫,暫且放過老婆,懲治老婆的事以后再說。小何挨了刀子,從床上滾落下來,渾身哆嗦著,跪地向他求饒。他沒有饒過小何,以正氣凜然的男子漢氣概,左右開弓,抽了小何一陣嘴巴,命小何寫下自己的罪過,并保證永不再犯。遺憾的是,他的上述行動都停留在想像中,一點都沒有付諸實踐。樓頂上是空闊的,毒辣的陽光直接照在他頭上臉上,他有些暈眩。他靠在矮墻上,看看從樓后長起的楊樹,證實他還存在著,他的腦子還算清醒。理智告訴他,他要是回去捉了奸,事情就鬧大了,李冬云會跟他撕破臉皮,同他離婚。李冬云早就想離他而去,他的任何干涉李冬云行為的做法,都有可能成為李冬云跟他離婚的理由。李冬云要是走了,這個家就算完了。李冬云不會要孩子的,兩個孩子都會留給他一個人,那樣將會給他造成很大的負擔。他舍不得放李冬云走,李冬云緊皮緊肉,長得不錯是一方面,有李冬云在,他就算有老婆,李冬云一走,他就沒老婆了。就算他是一根拴牲口的木樁子,他也要把李冬云拴在自己身上,拴李冬云一輩子,把李冬云拴老,拴死。他想到了,小何巴不得讓李冬云跟他離婚呢,那樣的話,小何正好撿一個漏。小何的老婆在農(nóng)村,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工作,恐怕小何做夢都想找一個有工作的老婆。李冬云這塊好肉,他才不能白白扔給小何這只餓狗呢!

楊文山就是處在這樣一種痛苦不堪的境地,明知道自己老婆這會兒正在家里偷漢子,明知道有人正在他家的大床上欺負他老婆,他只能在樓頂上觀風景,一點作為都沒有,那滋味真比萬箭穿心還難受。他在心里罵了自己,楊文山,你這個 包,你怎么這么無能呢!你還算個男人嗎,還頭朝上活著干什么?干脆一頭扎到樓下摔死算了!他伸頭往樓下看看,樓根兒都是用水泥抹的硬地,扎下去肯定能摔死。清理階級隊伍那陣兒,一個人從四樓的窗口跳下去,就摔得鼻口流血,死得透透的。那個人摔死的慘相在他腦子里一晃,他趕緊退回來,雙手不由得做出抗拒的手勢,不不不,誰想死誰死,我可不能死。我吃穿不愁,有兒有女,活得好好的,干嗎要死呢!我當著國家干部,現(xiàn)在是副科級,明年有可能升正科級,前程遠大光明著呢,我要是死了,正科長就會被別人得去。他踢了踢雙腿,做的是鍛煉身體的樣子,然后一步一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叵聵侨チ恕O碌桨氲溃娃D(zhuǎn)變思路,開始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到了小帆和小瑞,兩個孩子都在家,就算小何去了,想越軌也不會那么方便。特別是小帆,這孩子已經(jīng)懂事,應該對媽媽有所保護。或者說,小帆已經(jīng)可以作為一個障礙來使用,誰想越過這個障礙,不會那么容易。

中午下班回家之前,楊文山買了西紅柿、黃瓜,還有面條。他給家里安排的午飯是撈面條。西紅柿炒雞蛋,是一個熱菜,黃瓜切絲涼拌,是一個涼菜。面條煮熟了,撈進涼水盆里一過,澆點新砸的蒜汁兒一調(diào),就著菜就可以吃了。在夏天的中午,他們家經(jīng)常吃這種飯。他以對家庭負責的態(tài)度安排午飯,同時裝作無事人一樣,在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已把情緒調(diào)整得接近平常。回到家,見屋門還鎖著,小帆和小瑞都不在家。他開門進家,立即聞到一股煙味。他自己不吸煙,對煙味還是敏感的。煙味雖不大,但他一張鼻子就聞見了。他的情緒又變得惡劣起來。小何是吸煙的,煙味定是小何留下來的。這個狗娘養(yǎng)的,到他們家還有工夫吸煙,不知他在這里停了多長時間呢,看來狗東西得寸進尺,越來越放肆了。李冬云回家后,他沒有跟李冬云說話,而是盯著李冬云的兩只眼睛看,說:“李冬云,你的眼睛不要躲,看著我!”李冬云偏不看他,說:“你的眼是狗眼,狗眼看人低!”楊文山冷笑一聲說:“不敢看我,說明你心里有鬼。我問你,工間休息時誰到咱家來了?”“誰都沒來!”“騙鬼!沒人來屋里哪來的煙味?”“那是你自己身上的煙味。”“胡扯,我不吸煙,身上怎么會有煙味?明明有人來過,你還不承認,還敢狡辯,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正告你,不要把別人的寬容當成軟弱可欺,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把我惹惱了,我什么樣的事都干得出來,你不讓我活,誰都別想活。”李冬云沒有被楊文山的話所嚇倒,反而笑了。當然,她的笑也是冷笑,是輕蔑的笑。她說:“姓楊的,有什么本事你只管使,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她給楊文山的定位是變態(tài),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得銳利起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讓楊文山看她的眼睛。他們這一套是從電影上學來的,電影上的正派人物審視反面角色時,習慣說“看著我的眼睛”,好像一讓人家看自己的眼睛,自己就成了正派人物,在力量對比上就獲得了優(yōu)勢。拾人牙慧,未免可笑,我心中無鬼,看你的眼睛怕什么!楊文山把眼皮撩高,眼睛瞪圓,伸著腦袋看李冬云的眼睛。兩個人的腦袋離得很近,像兩只斗架的雞。不過他們的戰(zhàn)斗不是用嘴,而是用眼睛。這樣斗了若干回合,兩個人的眼珠子都瞪硬了,幾乎瞪出血來,仍沒有分出勝負。兩人又堅持了一會兒,后來目光先軟下來的竟是楊文山,他從李冬云眼里看到一種兇狠可怕的東西。李冬云要他不要躲,不要躲,他還是躲開了,他說:“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的眼才是真正的狗眼!”李冬云反擊:“放你媽的狗屁!”

小帆和小瑞回來了,聽見爸爸媽媽在屋里吵架,他們沒敢進屋。爸爸看見了小帆,喊他:“小帆,你過來!”小帆不想進屋,但他被人說成是聽話的好孩子,不進屋也不好,就硬著頭皮到屋里去了。爸爸問他:“上午有人到咱們家來過嗎?”這個問題讓小帆為難,媽媽跟他交代過,何叔叔來他們家的事,媽媽不讓他對爸爸說。他沒有看媽媽,也知道媽媽正在看他,他要是說了實話,今后他不會有好日子過。他說:“不知道。”“怎么會不知道呢,上午你不是在家嘛!”小帆說,他到地里給小兔兒薅草去了。爸爸說:“兔子重要還是家重要?你都這么大了,連個家都不會看,小偷進來把家里的東西偷走怎么辦!再這樣我就不許你們喂兔子了,我把兔子給你們摔死!”小帆眼里即時涌滿了眼淚。媽媽對小帆的表現(xiàn)是滿意的,這說明小帆跟她站在一邊,是可靠的。她說:“你疑神疑鬼的,吵孩子干什么?孩子礙你什么事了?孩子的心靈是純潔的,不會說謊話。”

小帆就這樣被拉進爸爸媽媽之間的矛盾里了,矛盾像一個不可抗拒的旋渦,他躲著躲著,還是被旋渦拖進去了。晚飯之后,爸爸提出帶小帆去洗澡。礦務局機關(guān)沒澡塘,附近的礦用機械修配廠有澡塘,他們洗澡都是到那里去。小帆一下就猜出了爸爸的用意,爸爸上午吵了他,現(xiàn)在又來拉攏他,目的還是要從他嘴里掏實話。他說他不想去,打一盆水,在家里洗洗就行了。爸爸說在家里洗不干凈,到熱水池里可以好好泡泡。小帆說他不想泡,嫌澡塘里的水太熱。爸爸說沒關(guān)系,嫌熱就少泡一會兒。爸爸用近乎央求的語氣說:“走吧,走吧,爸爸主要想讓你幫著搓搓背,兒子大了,可以幫爸爸搓背了。”小帆只好跟爸爸去。從家屬區(qū)到廠里有一里多路,一路都是爸爸在說話,小帆不說話。在礦務局門口看見那個傻子,爸爸說,傻子太可憐了,什么都不知道。小帆心說,知道了有什么好,有些事情知道了還不如不知道。看見路邊有賣炒涼粉的,爸爸問小帆,要不要來一碗炒涼粉。小帆說不要。爸爸說,小帆小時候很愛吃炒涼粉,有一次涼粉太燙,還把小帆燙哭了,他問小帆記得不記得。小帆說不記得了。來到澡塘更衣室里,小帆躲著眼,盡量不看爸爸的身體。爸爸吃得有些胖,脖子、乳房、肚子等處,過早地長出了贅肉,看去白乎乎肉乎乎的,很是笨拙。小帆最不敢看的是爸爸的羞處,他不是為爸爸感到羞,而是感到丑,丑到不可形容,讓人惡心。在脫去衣服的情況下,他覺得爸爸是陌生的。這個男人是誰呢?我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呢?他憑什么讓我叫他爸爸呢?他不由得對這個臃腫而丑陋的男人心生排斥。他不愿多看爸爸的身體,也不愿讓爸爸看到他。他身體的隱秘部位,正起著一些讓人害臊的變化,比如一些沒毛的地方,竟悄悄長起了一層絨毛。等爸爸脫去了衣服,他才以最快的速度把背心和褲子脫下。脫下褲子后,他不知不覺就背過身子,并把褲子團成一團,擋在長絨毛的地方。下到水池里也是一樣,他趕緊把身子蹲下了,只露著肩膀、脖子和頭。在水里泡了一會兒,爸爸到池子外邊,把毛巾遞給小帆,讓小帆幫他搓背。爸爸兩手摁在池沿上,撅著屁股,扎好了架勢。小帆無法拒絕,誰讓他是人家的兒子呢!搓了幾下,爸爸嫌他搓得太輕,讓他用勁。那么他就用勁,他踮起腳尖,把全身的力氣都用上了,搓過之處,爸爸背上馬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紅印。他以為爸爸該嫌疼了,不料爸爸認為很好,說對對,就這樣搓。他給爸爸搓完,爸爸要給他搓。他說:“我不搓。”一轉(zhuǎn)身跨進水池里去了。爸爸向他招手,說:“來,聽話,互相幫助嘛,爸爸又不是別人,給你搓搓怕什么!”小帆不說話,在臉前連連擺手,表示堅決不搓,他趟著水到水池對面去了。爸爸好像不搓到他就不罷休似的,也從池里趟著水向他接近。還沒被爸爸搓到,他身上就發(fā)緊,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要是被爸爸搓到,他身上不知有多難受呢。他連澡也不洗了,從水里一躍而出,向更衣室跑去。爸爸對洗澡池里別的人說:“他媽的,這小子,還沒扎毛呢就知道害羞了。”

洗完了澡出來,太陽已經(jīng)落了,天黑了下來。有陣陣小風吹在臉上,比白天涼快多了。爸爸和小帆沒有馬上回家,爸爸說:“怪涼快的,咱到鐵路那邊轉(zhuǎn)轉(zhuǎn)。”鐵路的路基高出地面不少,晚上看像是一段古城墻,又像是高高的河堤。礦區(qū)沒有公園,一些談戀愛的年輕人無處可去,愿意到路基上走走,路基兩邊被踩出了光光的小路。他們沿小路走了一會兒,爸爸一再說涼快,他問小帆:“涼快嗎?”小帆回答得很勉強,說還行。爸爸又問:“晚上讓你一個人來這里,你敢來嗎?”小帆說:“不敢。”“咱倆在這兒坐一會兒吧。”爸爸說著就在路邊坐下了,兩腳順在基坡下面。這是一條運煤的專用鐵道,過火車很少,半天都不會有火車通過。小帆不坐,一坐下爸爸就該跟他談話了,他害怕談話,討厭談話。爸爸拉住了他的手,讓他坐下,說他要是嫌臟,坐在爸爸腿上也可以。小帆把手從爸爸手里抽出來了,他說他不想坐,只想站著。自從知道了這個人不是他的親爸爸,他就跟爸爸發(fā)生了對抗。有些對抗不是有意的,仿佛成了一種本能,連他自己也管不了自己。爸爸一時沒有說話。路基下面是一條深溝,溝底沒種莊稼,長的是一些荒草。溝里黑黢黢一片,他們看不清都是些什么草。有濃郁的艾蒿味和臭荊的花香味涌上來,下面大概長了不少艾蒿和臭荊條,各類昆蟲在草叢里盡情歌唱,歌聲一波推著一波,一會兒都不停歇。爸爸嘆了一口氣才說:“小帆,爸爸是很愛你的,你知道嗎!爸爸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今后爸爸就指望你了。以前爸爸跟你談心不夠,對你關(guān)心不夠,都是因為爸爸工作太忙了,希望你能夠理解。以后你心里有什么話,或者遇到什么事想不開,只管跟爸爸說,爸爸幫你排解。”小帆說沒什么事,只說:“咱們回去吧。”爸爸對小帆回去的要求不置可否,繼續(xù)說:“不會吧,我看你近來情緒不高,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有事只管說嘛,爸爸是你的親爸爸,不跟爸爸說跟誰說!”親爸爸的說法讓小帆甚是反感,他肚子鼓了兩鼓,差點對親爸爸的說法提出質(zhì)疑,親爸爸還用說嗎?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親爸爸的人,正說明不是親爸爸。爸爸問:“你跟爸爸說實話,那個姓何的上午到咱家去過沒有?”和小帆預想的一樣,爸爸帶他繞到澡塘,繞到鐵路上,繞到黑夜里,繞來繞去,果然是為了從他嘴里掏話。他不想?yún)⑴c爸爸媽媽之間的齷齪事,是這個男人硬把他拉進來的。看來得給這個男人一點打擊,既然他自己找不痛快,就讓他不痛快吧。小帆說:“媽媽不讓我說。”“媽媽怎么對你說的呢?”“我不是說過了嘛,媽媽不讓我說。”他使用的是孩子的口氣,裝作無意間說出了這個話。他說的是媽媽不讓他說,其實已經(jīng)說出來了,甚至話后面的話更多,不說比說給人留出的想像余地更大。這個男人被打中了,小帆聽見了他粗重的喘息。小帆雖看不清他的臉色,也知道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既然這樣,就接著來吧,這個男人逼著他說實話,他也試試這個男人說不說實話。他說:“爸爸,我問你一句話。”爸爸嗯了一聲,顯然是走神走遠了,“什么話?”小帆心上一緊,身上不由得顫抖起來,這個話在他心里憋了好久,已經(jīng)十分重大。他說:“我希望你能實事求是。”爸爸扭過臉來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一樣,“我歷來實事求是,你這孩子今天怎么了?怎么說起大人話來了?”小帆問:“我聽人家說我是你要來的孩子,這是真的嗎?”爸爸反彈似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說:“這怎么可能呢,這是誰說的?他媽的,這不是挑撥我們的父子關(guān)系嗎,太惡毒了,我一定找他算賬!告訴爸爸,這是誰在胡說八道,我饒不了他。”“是誰說的,你就不用管了,我不會告訴你的。人家還說,你是把我從上海抱來的,這話是真是假?”“簡直越說越?jīng)]譜,造謠也不是這個造法。你想想看,上海城市那么大,上海的人那么高級,誰會舍得把自家的孩子送給別人呢!我說看著你有思想疙瘩吧,你還不想承認,怎么樣,解不開了吧?我向你保證,你絕對是我和你媽的親生兒子,這一點礦務局醫(yī)院的接生員可以證明。你是早上出生的。那天半夜,你媽肚子疼,我還是用自行車把你媽推到醫(yī)院去的。天快明時,你媽就把你生出來了。你不覺得你長得很像你媽嗎?”小帆試出來了,爸爸要把真相繼續(xù)隱瞞著,不愿意跟他說實話。這就是大人,他們要求小孩子誠實,他們自己卻最不誠實;他們口口聲聲要小孩不要撒謊,自己卻在撒謊。滿世界都是謊話,他什么時候才能從層層謊話的包圍中走出來呢?小帆想哭,可哭給誰呢?他仰了一下臉,看見了一片星星,星星亂眨著狡猾的眼睛,似乎也不愿意跟他說實話。

楊文山還不消停,回家后,他讓李冬云跟他一塊兒出去談談。有什么好談的?李冬云不愿出去,說有話在家里說。楊文山悄悄指指兩個孩子,意思是有些話不能讓孩子聽見。李冬云還是不愿意出去,說外面黑燈瞎火的,楊文山把她害了怎么辦?楊文山說:“我是你丈夫,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他欲貼近李冬云的耳朵,先小聲透給李冬云一點信息。他一貼,李冬云一躲,李冬云對他這樣的小動作很是反感。楊文山發(fā)了一點狠,強行把李冬云的腦袋抱住,才把嘴貼近了李冬云的耳朵,他說:“小帆知道自己是要來的孩子了,咱們得趕緊想點辦法。”李冬云皺緊眉頭,這才同意跟楊文山到外面找一個地方談談。楊文山把李冬云帶到自己辦公室去了。辦公室是三間通房,里面放了好幾張辦公桌,白天每個桌前都有人辦公,晚上就沒人了。楊文山拉開燈,指一個椅子讓李冬云坐,并問李冬云喝水不喝。李冬云對楊文山這一套虛假的客套很不耐煩,讓楊文山有話快說,小帆怎么就知道自己是要來的孩子了。楊文山?jīng)]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卻說:“李冬云,你這個女人太無恥了,太不講道德了,你往家里招人,還不讓孩子說,你的行為簡直就是腐化,墮落。”他的聲調(diào)并不高,每句話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但他用詞惡毒,充滿恨意。李冬云一愣,知道她被小帆出賣了,要來的孩子就是不行,無論你怎樣對他好,羊皮也到貼不到狗身上。她問:“小帆跟你說什么了?”楊文山說:“你讓孩子替你瞞著,孩子還能說什么!”“反正我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說。”“你還嘴硬,還在狡辯!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做會給孩子造成多么惡劣的影響,他會不尊重你,會討厭你的。”“我不管,反正他也不是我的親孩子!”“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他要是知道了不是親孩子,我們就等于白養(yǎng)了。”“本來就是白養(yǎng),要來的孩子租來的地,早晚也是一場氣。你不是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是要來的孩子嘛!”“他聽到一些風言風語,還不敢肯定。這個時候我們一定要同心協(xié)力,打消他的懷疑。關(guān)鍵是我們要多關(guān)心他們,還要以身作則。”李冬云看著楊文山。楊文山以為李冬云被他說服了,讓李冬云表個態(tài)吧。李冬云表的態(tài)是:“反正兩個孩子都是你要來的,你負責!”

爸爸媽媽出去后,小帆心里極不踏實。他躺在床上,閑上眼,卻怎么也睡不著。他敢肯定,爸爸媽媽是為他的事出去的,他們說話怕他聽見,就找一個背人的地方去了。他問了爸爸自己是不是要來的孩子,爸爸會把這個話對媽媽說,這是他們的一件大事。他們會抓緊商量對策,以便進一步欺騙他,控制他,讓他老老實實給他們當兒子。還有,關(guān)于媽媽和何叔叔的事,媽媽說了不讓他跟爸爸說,他把這個話對爸爸說了,爸爸很有可能會出賣他。倘是爸爸出賣了他,就糟糕透了,媽媽一定會記恨他,甚至報復他。他突然覺得有點頭暈,身子忽悠著,一會兒往上飄,一會兒往下沉。飄倒飄不高,只飄到房頂那兒,房頂一碰,他就落下來了。沉卻沉得很深,身體越過床板,越過床底下的磚頭鋪地,一直向地底沉去。地底深得像傳說中的無底洞,洞里住著各種妖精。地底深得又像是一個夢,層層都是惡夢。他趕緊睜開眼,拉開燈,找找自己究竟在哪里。紙糊的頂棚并沒有破,發(fā)黃的紙面上,老鼠撒下的尿跡還在,像一片一片奇形怪狀的云彩。他伸頭往床下瞅瞅,床下扔著一些發(fā)著霉味的雜物,也沒有什么可怕的洞。對面小床上的小瑞已睡著了,他起來摸摸小瑞的小辮子,還摸了摸小瑞的臉,小瑞也沒醒。但小瑞叫了一聲哥,像是在睡夢中叫的。這一聲哥叫的,小帆心里熱浪一撲,眼淚涌流出來。他到院子里看看小兔兒。小兔兒長大了一點,身上的毛也比剛來時長了。他摸小兔兒,小兔兒的嘴唇一動一動的,觸他的手。小兔兒不會說話,這樣的動作就算是說話了。估計爸爸媽媽該回來了,他重新躺到床上裝睡。他不會等來什么好消息,等來的可能是壞消息。可是,壞消息仿佛更令他期待,更讓他焦急。

終于,爸爸媽媽回來了,門鎖一響,小帆一驚。他們進屋來沒有說話,沒有開燈。憑腳步聲,小帆聽見爸爸到套間屋去了,拉開了套間的燈。媽媽還留在外間。在黑暗里,媽媽不可能會有身影。然而奇怪得很,他感覺媽媽正站在床邊盯著他看,媽媽巨大的黑影正壓在他身上,黑影上有兩只胳膊在慢慢抬起,似乎扼向他的喉嚨。媽媽沒有掐他的喉嚨,只說了兩個字,這兩個字顯然是送給他的。媽媽說得聲音并不大,在他聽來卻如同炸雷般轟鳴。炸雷不是炸一下就完了,隆隆之聲拖得很遠,接下來似乎還有傾盆大雨的后續(xù)之聲。這兩個字就給他定性了,就把他打蒙了,在這個家他可能永遠不得翻身。這兩個字是———叛徒。不用說,爸爸把他出賣了,他就成了媽媽眼中的叛徒。小帆是看書的人,深知這兩個字的厲害。在舞臺上,電影里,畫書里,他也看見過叛徒的形象,著名的叛徒如甫志高、王連舉等。那些叛徒都沒有好下場,誰如果被定性為叛徒,跟判了死刑也差不多。他原以為媽媽會罵他,媽媽罵出什么樣的難聽話,他都可以接受。這兩個字不是罵他,但要比罵他惡毒一百倍,嚴重一百倍。媽媽要是罵他,罵了也就過去了。這兩個字不會放他過去,很可能會籠罩他一輩子。他實在難以接受。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個女人不是他的親媽,親媽不會這樣無情地傷害他。可他的親媽是誰呢?親媽又在哪里呢?他是一個沒人疼的孩子啊!

早上,小帆一直睡著,故意不起來。作為一個“叛徒”,他已經(jīng)把自己拋棄了。小瑞晃他的胳膊,說哥,哥,起床了。他沒有睜眼。爸爸做好了早飯,喊他起來吃飯,他還是裝作睡得很沉,沒有聽見。他在等媽媽喊他,他還對媽媽抱有一線希望。媽媽一喊他,他馬上就會起來。他最后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媽媽始終沒有喊他。爸爸只輕描淡寫地喊他那一次,也沒有再喊他。他聞見了,爸爸早上熬的是大米粥,餾的饅頭,還有蒜汁兒涼拌茄子。他聽見了別人吃飯的聲音。他的肚子咕咕的,說明他也餓了,但他決定不吃,餓著自己。他已近乎絕望。

媽媽放下飯碗就上班去了,爸爸還沒走,爸爸這才再次喊小帆,問小帆沒事吧。爸爸摸了他的額頭說:“不發(fā)燒,沒事兒,好了,起來吃飯吧。”小帆最看不慣爸爸這種兩面三刀的做派,是爸爸出賣了他,在媽媽面前,他們一起把他當成敵人。媽媽剛走,他就裝好人,就想拉攏他,讓人惡心。他皺緊眉頭,做出厭惡的表情,不理爸爸。媽媽又返回來了,手上揪著小瑞。媽媽把小瑞揪回屋里,關(guān)上門,開始打小瑞,一邊打一邊訓斥:“我叫你不長記性,我叫你浪,我叫你不要臉!我打爛你的屁股,看你還浪不浪!”她下手很重,把小瑞的屁股打得啪啪響,每打一下,小瑞的屁股就疼得一收。小瑞圍著她轉(zhuǎn),她原地轉(zhuǎn)著圈地追打小瑞的屁股。她一手像拉拴羊的繩子一樣拉著小瑞的手脖子,小瑞怎么也掙不脫。小瑞哭著求饒:“媽媽,別打了,我再也不浪了!”媽媽不依不饒,繼續(xù)打,“我就要扳扳你這個壞毛病,你從小就這么沒臉沒皮,在男人眼皮底下就亂脫褲子,長大了不知道有多壞呢!”楊文山在廚房刷碗,他沒有勸阻老婆打小瑞。他從廚房出來看了一會兒,雖然看得眉頭有些皺,但他沒有說話,又退回廚房去了。小帆非常心疼小瑞,媽媽每打小瑞一下,都跟打在他心瓣子上一樣,疼得他的心抽抽著,但他不敢說話,不敢制止媽媽。因為小瑞在廁所外面的垃圾堆旁邊解手的事,媽媽已至少打過小瑞兩次了。媽媽認為,小瑞解手就要脫褲子,就要露出屁股,難免被路過的男人看見。媽媽不認為小瑞年齡還小,還不知道害羞,說小瑞天生就是個浪貨,故意把屁股露給男人看,對這樣的浪貨,不從小狠狠修理就不行。另外,媽媽還不允許小瑞跟家屬區(qū)的男孩子在一塊兒玩,說小瑞跟男孩子玩,就是喜歡接近男人,容易學壞。那些男孩子沒什么好東西,他們找小瑞玩,是看小瑞長得漂亮,想打小瑞的主意。媽媽這次打小瑞比以前打得厲害,小帆想到媽媽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沖著他來的。媽媽從昨天晚上就生氣,因他一直裝睡,媽媽的火氣沒地方出,就借機出在小瑞身上了。小瑞成了他的替罪羊,媽媽也是殺雞給猴看。直到鄰居一個女干部聽見小瑞哭叫,在外面敲門喊李冬云,說該去上班了,媽媽才停止了打小瑞。

這天中午,他們家又出了一件事。小瑞抱著小兔兒到蘋果園外邊的地里讓小兔兒吃草,一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兒跟她一塊兒去了。小女孩兒想把小兔兒抱一抱,小瑞不讓抱,連人家摸摸小兔兒的耳朵都不讓摸。小女孩兒剛一伸手,她就在人家手背上打了一下。她定是跟媽媽學的,把小女孩兒叫成浪貨,說:“你這個浪貨,你的爪子怎么這么賤呢,小心我把你的爪子剁掉!”小女孩兒惱了,指著小瑞說:“你厲害什么,你還是要來的孩子呢!”小瑞說:“你才是要來的孩子呢,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小女孩兒說:“你問問別人,誰不知道你是要來的孩子!你親媽還沒結(jié)婚就把你生出來了,你是大閨女生的私孩子。你知道你媽為啥老打你嗎,就因為你是個私孩子。”小瑞撲過去,當真要撕小女孩兒的嘴。小女孩兒趕緊跑了。跑出一段距離,小女孩兒又回過頭來指著小瑞,說私孩子,私孩子,就是私孩子。

小瑞回家,放下小兔兒,哭著抱住了爸爸的腿。她沒敢抱媽媽,媽媽早上打了她,她怕媽媽再打她。她告訴爸爸,人家說她是要來的私孩子。爸爸很生氣的樣子,還罵了人,說:“真是胡說八道!這是誰說的?走,咱去找他。”然而爸爸沒帶小瑞去找人家,卻把目光轉(zhuǎn)向在桌角看書的小帆,說:“你哥哥和你都是你媽生的,都是我們的親孩子,不信問你媽,問你哥。”李冬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她目光冷淡,像是看到了一場笑話。小瑞轉(zhuǎn)向抱住哥哥的腿,喊著:“哥!哥!”小帆抱住小瑞不是,推開小瑞也不是。有媽媽冷眼旁觀,他不敢抱住小瑞,對小瑞表示同情。推開可憐的小瑞呢,他又不忍心。于是,他手不離書,只把書抬高一些,低頭看著淚流滿面的小瑞。他不能跟小瑞說實話,爸爸媽媽瞞著他,他也得瞞著小瑞。他知道了自己是要來的孩子,已經(jīng)很痛苦,不能讓妹妹跟他一樣痛苦。妹妹還小,能讓妹妹多高興一天是一天。他知道妹妹是很相信他的。他說:“不要聽別人瞎說,你是爸爸媽媽的親孩子,我也是爸爸媽媽的親孩子,咱們倆都是爸爸媽媽的親孩子。”說著這樣違心的話,他畢竟底氣不足,聲音有些發(fā)顫,差點掉下淚來。他是在爸爸媽媽的注視下說這番假話的,也有一點討好爸爸媽媽的意思。他還要在這個家里生活,還要上學,不低頭怎么辦!爸爸對他的表現(xiàn)是滿意的,說:“你哥哥是少先隊的大隊長,從來不說謊話,你今后多聽你哥哥的。”關(guān)于不說謊話的說法,可能讓媽媽想起了什么,媽媽撇了一下嘴,甩手到套間里去了。小帆心一沉,知道媽媽不會原諒他了。

暑假結(jié)束學校開學后,楊文山到食堂辦公室找小何去了。小帆去上學,家里沒人礙眼,小何去他家會更方便。他得找小何談一談,給小何敲一下警鐘,不能再讓小何到他家去了。這天工間操的喇叭一響,小何跨上自行車剛要出門,楊文山攔在他前面,說:“小何,我跟你說句話。”小何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但還有一只腳踩在里側(cè)的腳蹬子上,說:“我出去辦點事兒,一會兒就回來,等我回來再說吧。”你會干什么好事,還不是去找那婊子!楊文山拿出嘲諷的神色說:“何事務長真夠忙的,什么事那么著急,連讓人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小何尷尬了一下,馬上就過去了,笑笑說,不是。又說:“楊科長有什么指示,您先說吧。”他把自行車往路邊的一棵樹下推推,扎在那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火吸著。他知道楊文山不吸煙,還是把煙向楊文山讓了一下。楊文山擺擺手,說他從不吸煙。按傳統(tǒng)的說法,他們兩個一個是李冬云的本夫,一個是李冬云的奸夫,本夫和奸夫的較量就這樣開始了。本夫指指食堂的辦公室,說:“到你辦公室里去吧。”奸夫不去,說:“你不是說就一句話嘛,有到辦公室的時間,話也該說完了。”楊文山對面前這個沾著一身菜味的買菜的厭惡極了,就是他偷走了自己的老婆,導致老婆與他不和。論身高,小何不如他高。論長相,小何不如他厚道。論風度,小何更談不上。他不明白李冬云到底看上了姓何的哪一點。無非小何比自己年輕一些,小何的精子是活的。操他媽的,男人使用精子如撒尿,尿水落地不聞臊,死活有什么重要!楊文山簡直不能看見小何的胳膊、大腿、手腳和嘴臉,小何身上的每一個部件,他都能與自己老婆的身體聯(lián)系起來,它們表面是人的,到了見不得人的地方就變成畜牲的。由于對小何的仇恨,他希望小何生病,或是外出買菜時遭遇車禍死掉。也是出于對小何的仇恨,他對小何的老鄉(xiāng)都仇恨著,一聽說某某是小何的同縣老鄉(xiāng),他的眉頭不由得就皺起來。但他表面上控制著自己,裝作不知道小何跟他老婆睡過,他跟小何還是一般的同事關(guān)系。小何之所以不愿回到辦公室里去,并不是怕楊文山關(guān)起門來報復他。通過可愛的李冬云的嘴,也通過自己的觀察,他已經(jīng)把楊文山吃透了,楊文山不過是一個軟蛋,一堆爛泥,不能對他構(gòu)成任何威脅。只要一看見楊文山,他心里就充滿快意,就想對楊文山說,老兄,我把你老婆干了,你不介意吧!你老婆沒生過孩子就是好,用起來還跟大閨女一樣。我給你老婆下個種,到時候算你的就是了。楊文山敢于來找他,這稍稍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怎么,楊文山的蛋難道硬起來了?爛泥也敢往墻上糊嗎?他把楊文山打量過了,楊文山身上不像藏有兇器的樣子。楊文山的手梢雖微微有些抖,但他沒有形成拳頭。楊文山說:“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小何讓他只管說。楊文山說:“你以后別到我們家去了。”小何笑了,心說,你不讓我去,你老婆想我,這沒辦法。他問:“為什么?”“不為什么,我怕對孩子影響不好。”小何說:“楊科長,看來你是多心了。我敢拿我的人格向你保證,我對李姐是很尊重的。我去找李姐,是為了我弟弟調(diào)動工作的事。”“這個我知道。你弟弟調(diào)動工作的事,你可以到她辦公室跟她說嘛,不一定非要到家里。”“局里正反對一線人員倒流,辦公室里那么多人,說調(diào)動的事不方便吧。我還真沒注意到你說的影響問題,你一說倒提醒我了。怎么,別人說什么了?”“說什么倒沒有,我是為你考慮,也是為我們的家庭考慮。”小何把沒吸完的煙吐掉了,吐得有些狠。煙吐到地上不算完,他又加上了一只腳。李冬云在她家的大床上叉著腿等著他,也許已經(jīng)等急了,他不能讓這個軟蛋纏著他。他說:“我走得正,站得正,不需要別人為我考慮。作為一個男人,不要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最有效的辦法是管好自己的老婆。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就這樣吧!”他騎上車子走了。楊文山有些傻,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沒有動窩。“管好自己的老婆!”這是小何臨走拋給他的一根利刺,這根刺一下子刺中了他的心窩。這根刺里好像包含的還有毒液,刺中他的同時,毒液也給他注射進去了,并在全身迅速擴散。他琢磨出來了,小何不僅把責任推給了他老婆,還推給了他,不怨這,不怨那,都怨他太窩囊,沒管好自己的老婆。更惡毒的是,在這句話的背后,小何等于承認跟他的老婆好了。他雖然知道小何在和李冬云偷情,但因為沒抓到確切的證據(jù),他還可以以李冬云的丈夫自居,還可以欺騙一下自己。按說他是可以抓到證據(jù)的,比如他這會兒追著小何的屁股回家,就有可能摁到小何扣在李冬云身上的屁股蛋子。那樣的話,他就完全失去了欺騙自己的余地,一點面子都沒有了。他不是沒想到過,他這樣容忍,會助長小何的氣焰,小何會更加無所顧忌。從目前的情況看,小何話里藏刀,已經(jīng)開始向他叫板了。他為他們遮著蓋著是一回事,小何敢于承認又是一回事,如果說遮蓋的狀態(tài)還是一種僵持的狀態(tài),小何一承認,等于打破了僵持,在向他進逼。小何進,他只能退。后面不是糞坑,就是墻壁,他還能往哪里退呢。

李冬云懷孕了,不可避免地懷孕了。李冬云懷的是誰的孩子,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楊文山心里也很清楚。楊文山還是要問:“你懷的是誰的孩子?”“你說呢?”“我讓你自己說。”李冬云說:“當然是你的孩子。”“放你媽的狗屁,你都不讓我上身,怎么會懷我的孩子!”李冬云惱了:“胡說,這兩個月,你到底上過我的身沒有,不要提上褲子不認賬。”“以前費那么大勁都不懷孕,現(xiàn)在怎么突然又懷孕了呢?”“這要問你自己,你不是說你的東西還有百分之十是活的嘛,這一次碰巧了唄!”碰巧,碰鬼去吧,楊文山不會相信李冬云的鬼話。關(guān)于李冬云有可能懷孕的事,楊文山不是沒有想到過。因為李冬云沒懷過孕,她會嘗試一下,自己到底會不會懷孕。但他沒敢往深里想,還存有僥幸心理,以為李冬云或許會顧一點臉面,不敢明目張膽地懷孕。事實證明他又錯了,李冬云肚子里不但懷了別人的孬種,還硬把孬種說成是他的,真是欺人太甚!楊文山?jīng)Q定來個將計就計,說:“就算是我給你種上的,你趕快去醫(yī)院做了吧。”李冬云躲著身子說:“不,為什么?”楊文山說:“別人都知道我沒有生育能力,你要是懷了孕,別人會懷疑你作風有問題,對你的名聲不利。”李冬云說:“別人想說什么我不管,反正我要生一個自己的孩子!”楊文山把一根指頭在橫著的嘴前豎了一下,并向屋外間指指,意思讓李冬云小聲點,別讓兩個孩子聽見。他說:“咱們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男孩兒女孩兒都有,你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他伸手拉住了李冬云的手脖子,拉得相當用力,仿佛李冬云懷的狗雜種不是在李冬云的肚子里,而是在李冬云的手脖子里,他通過用力握李冬云的手脖子,就可以把狗雜種擠出來。李冬云感到了楊文山的狠勁,說:“放開我!你干什么?放開我!”她像保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奮力奪自己的手脖子。楊文山把李冬云的手脖子攥得更緊些,壓低了聲音說:“我告訴你,你必須把肚子里的雜種刮掉,不刮掉我就整死你,我也不活了。”說著他的兩眼朝李冬云的肚子看去,目光銳利得像兩把刀子。李冬云突然大叫起來:“救命啊,快來人哪!”她還喊了小帆、小瑞,讓小帆小瑞快過去。兩個孩子十分驚恐地到套間里去了。趁楊文山愣神的工夫,李冬云奪下自己的手脖子,逃似的向門外奔去。楊文山說:“李冬云,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你給我回來!”李冬云走得更快些,當然不會回來。

楊文山的心情可以用痛苦這兩個字來形容,痛苦,痛苦,真他媽的痛苦,男人實在不好當啊!老天爺,你把我變成什么不好,把我變成個男人干什么呢?他知道小帆也睡不著,就把小帆叫到套間里去了,說:“爸爸實在是太痛苦了,你能體會到爸爸的痛苦嗎?”小帆不說話。楊文山問:“我和你媽說的話你是不是都聽見了?”小帆點點頭。“小帆,爸爸對不起你呀,上次你問我,爸爸沒有跟你說實話,你能原諒爸爸嗎?”小帆眼里淚光點點,說:“爸爸,你把我送回去吧。”“送到哪里去呢?”“你從哪里把我要來的,還送回哪里去。”“我的傻孩子,我把你送回去并不難,那么大一個城市,你去找誰呢?誰會要你呢?別說你了,連我都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一生下你,就不打算要你了。我勸你好好跟爸爸過吧,爸爸什么時候都心疼你。”“媽媽不喜歡我們。”“也不能說不喜歡,不喜歡怎么能把你們養(yǎng)這么大呢!你媽就是脾氣不好。”小帆的眼淚流下來了。

一切都清楚了,因為爸爸沒有生育能力,又不愿意讓媽媽離去,就要來了他和小瑞。媽媽不甘心只養(yǎng)別人的孩子,就偷偷地和何叔叔好,懷上了何叔叔的孩子。爸爸讓媽媽把何叔叔的孩子打下來,媽媽堅決不打,非要生一個自己的親孩子。在這個過程中,一開始他和爸爸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guān)系。他是爸爸的一個工具,工具的名字叫繩子。爸爸想利用他這根繩子,拴住媽媽。在他還小的時候,他或許起到了一點繩子的作用。隨著他的越來越大,他這根繩子就不起作用了,媽媽似乎對他越來越反感,越來越排斥。媽媽把他說成是叛徒。叛徒是什么?是敵人,媽媽把他當成了敵人。一個在家里被媽媽當成敵人的孩子,還有什么理由在這個家里待下去呢!小帆在悄悄地尋找地圖,有一天,他終于在一個老師辦公室的墻上看到一張中國地圖。他裝作在地圖上尋找北京,卻最終找到了上海。找到上海的一剎那,他心跳加快,熱血有些沸騰,仿佛終于找到了家鄉(xiāng),并看到了回家的路。可看了一會兒,他又茫然起來。他聽人說上海很大,在地圖上的上海卻很小。上海是用兩個字標在紙上的,面對紙上的字,他想像不出上海是什么樣子。緊挨著上海的是一大塊藍色,那應該是大海,上海的腳好像是浸在海水里的樣子,看上去讓人心里發(fā)空。找到了上海,他回過頭找自己現(xiàn)在所在的礦區(qū),衡量一下礦區(qū)離上海有多遠。他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礦區(qū)的名字。他對礦區(qū)的名字是熟悉的,也覺得礦區(qū)相當大,可地圖上怎么找不到礦區(qū)的名字呢?難道上海是有名的,礦區(qū)是無名的,他一到礦區(qū)就到了無名的地方了?老師問他找哪里。他說找北京。老師說,北京在上面,他在下面找哪里會找得到呢?他趕緊走了。

過了兩天,媽媽回來了。媽媽的娘家住在礦區(qū)范圍內(nèi)的農(nóng)村,離他們在礦務局的家不是很遠。姥姥跟媽媽一塊兒回來的,大概是為了保護媽媽。姥姥的臉子拉得很長,一來就喊著爸爸的名字,說:“冬云懷孕了,你應該高興。你不是一直盼著冬云懷孕嗎!”爸爸連說:“高興!高興!”他忙著給姥姥倒茶,張羅著給姥姥買瓜,好像一直很高興的樣子。小帆喊了媽媽,媽媽只用眼角瞥了他一下,沒有搭理,就撩起布簾進套間去了。小帆頓時又緊張起來。姥姥在椅子上坐定,喊小帆過去,以警告的口氣對小帆說:“你可是你媽的親兒子,你媽一直很疼你,不許你惹你媽生氣。你要是惹你媽生氣,我知道了可不依你!記住了?”小帆點點頭。姥姥說:“別點頭,點頭誰看得見!用你的嘴說,你又不是沒長嘴!”這是姥姥在懲罰他,也是在羞辱他,他不說,就是不說,看看這個裝成他姥姥的狼外婆能把他怎么樣。“說,記住沒有?你啞巴了!”小帆轉(zhuǎn)身走了。姥姥說:“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是得讓你爸爸好好管教你!”

和往常一樣,這天下午學校放了學,小帆遲遲不愿回家。學校附近有一條山溝,他到山溝兒里轉(zhuǎn)了一會兒,然后到他常去的蘋果園圍墻外面坐著去了。一個看果園的農(nóng)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問他干什么的,是不是想偷蘋果?他說不是。“不是?那你老待在這里干什么呢?”他在這里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好從地上站起來,背起書包走了。走了一陣,他回過頭看看,樹上果然結(jié)了不少蘋果,蘋果點點白白,已從墨綠的樹葉子間顯露出來。一陣風吹過,蘋果葉子抿向一邊,顯得樹上的蘋果更多。那個人仍緊盯他不放松,見他回頭,那個人很夸張地往遠處挑手,攆他快走,走得離蘋果園越遠越好。他攀上了鐵路的路基,沿著兩條鐵軌之間的枕木慢慢向前走。太陽落下去了,他覺得風里有了一些涼意,大概秋天已經(jīng)到了。他走走停停,走得相當猶豫。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好像走本身就是目的。路基兩邊的地里種有玉米、谷子,還有豆子,這些莊稼都接近成熟,他聞到了它們涌上來的氣息。遍地的蟲子叫成一片,如下暴雨一樣,再也分不出點兒來。他見鐵軌的軌面明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天上掛著月亮。月亮快要圓了,但還沒圓,邊上薄薄的,大約還差那么一兩天。他像是一下子被月亮吸引住了,不知不覺轉(zhuǎn)過身來,就那么對月亮凝望著。聽老師講過,月亮的存在是久遠的,也是普遍的。月亮對誰都不偏不向,不管是當官的,還是要飯的,人人都能看到月亮,不管在哪里都能得到一份月光。他心頭熱浪一卷,突然覺得月亮很親切。他看著月亮,月亮也看著他,月亮應該認識他,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月亮應該知道他是誰。還有他到底姓什么,他的親生父母是誰,月亮都應該知道。他對著月亮輕輕喚起來了:“月亮,月亮,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告訴我吧。”他看見月亮和顏悅色,似乎要說話了。月亮沒有長圓的那一點,恰似月亮的嘴巴,月亮說話應該從那里說出來。然而月亮只是靜靜地、慈愛地看著他,沒有跟他說話。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據(jù)說月亮上有樹,有碓窯子,還有小兔兒,那是另外一個不錯的世界。碓窯子在樹下面,有一個老奶奶在碓窯子用冰塊砸雪,砸成雪攢起來,等到了冬天,就把雪往下面撒。他對著月亮仔細看,似乎真看到了老奶奶砸雪的身影。他想他要是會飛就好了,把胳膊變成兩只翅膀,一扇一扇,一直飛到月亮上去。到了月亮上,他就知道自己是誰了,就不用給人家當假兒子了,也不用天天看媽媽冰冷的臉色了。想到飛,他把兩只胳膊抬起來,做成欲飛的樣子,兩個腳尖也踮起來。可他只能這樣了,如同鐵軌釘在枕木上,他的雙腳也像是被什么強有力的東西釘住了,想離開地面不大可能。他嘆息一聲,失望地搖了搖頭。以前,同學們還沒有說出他是要來的孩子時,他跟同學們到這里玩過,往南走,走到盡頭是一座煤礦;往北走,是一個車站。下一步他往哪里走呢?仿佛有個聲音對他說,往北。那么,他就向北走去。很白的月光從后面照著他,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黑黑的,搭在幾道橫著的枕木上,他每跨一步,黑影的頂部就往前一拱。給他的感覺,那些枕木像是一道道柵欄,限制著他的前行,每前行一步都遭到攔截,很費勁似的。他把一只手舉起來了,舉過了頭頂。黑影的頭頂隨即長出一只手來。這樣再往前走,就不再是用頭拱開的“柵欄”,而是用手推開的,他就成了有力量的人。走到一個道口,他站下了,影子也不動了。他認得這個道口出過一個事故。一個拉煤的拖拉機爬上道軌熄火了,一列拉煤的火車呼嘯而來,攔腰撞在拖拉機上。火車沒有脫軌,拖拉機卻橫著飛出去好遠,翻了幾個跟頭,落在路基下面的溝里。拖拉機裝滿煤的車斗子里,猴坐著兩個抱孩子的婦女,婦女和孩子都死了,死得最慘的是開拖拉機的司機,他被擠成了肉餡,像包餃子一樣包在了拖拉機的駕駛樓里,取都取不出來。事故發(fā)生后,好多人都跑來看,他和同學也來了。他當時非常害怕,嚇得腿都抖了。月光中,他仿佛看見那輛翻倒的拖拉機還在,死人還在,頭皮一麻,身上不由得又抖起來。他蹲下身子靜了一會兒神,知道了這是自己嚇自己,事故現(xiàn)場早就清理過了,溝底的黑影只是一些灌木棵子。他鼓足勇氣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并加快速度小跑起來。他一直跑到車站,越過幾道空著的鐵軌,跨上站臺,來到候車室。這個候車室他以前也來過,所以不用打聽就找到了。候車室是幾間大房子,里面空空蕩蕩,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屋頂?shù)踔槐K昏黃的燈泡,燈線上結(jié)著一串蒼蠅。燈下面的地上落的也有蒼蠅,有的蒼蠅死了,有的還在爬動。候車室一角鋪著的水泥紙袋子上睡著一個人,那個人不像是候車的,像是要飯的。角落里光線更暗,他只能看見那個人頭發(fā)很亂,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多大歲數(shù)。小帆像是被什么推動著來到這里的,到這里干什么,路上還不太明確。到了候車室,他才明確了,原來他想走,想離開那個他不愿回去的家。這個行動是重大的,他為自己能有這樣的重大行動激動起來,有了這樣的行動,他就不再是小孩子,就長成一個大人了。他看了看畫在墻上的列車時刻表,知道從這里開出去的只有一趟客車,明天早上發(fā)車,開到省城去的,他必須在這里等一夜,才能坐上明天的車。問題接著來了,他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就算等到明天早上,拿什么買車票呢!沒錢買票他也不回去,天這么晚了,他回去也無法向爸爸交代。他估計家里人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遲遲不見他回家,爸爸也許會找他。對,他現(xiàn)在就來做一個試驗,試試爸爸找不找他。媽媽是不會找他了,媽媽懷上了自己的孩子,媽媽不需要他了。爸爸會不會找他也很難說,誰會心疼一個要來的孩子呢!他想好了,要是爸爸不來找他,他就徹底灰心,就是一路要飯也要離開這里。至于到哪里去,到時候再說,走到哪里算哪里。

爸爸推著一輛自行車來了,一進候車室就看見了他,他以為爸爸會發(fā)火,爸爸沒有發(fā)火,以平穩(wěn)的口氣說:“你在這里干什么,走吧,回家吧!”他本來想對抗一下,爸爸把他背在背上的書包輕輕一推,他就走了。到了門外,爸爸讓他坐在自行車上,要帶著他走。他不坐。爸爸這才發(fā)火了,說:“你這孩子,怎么凈耍小孩子脾氣呢!來,坐上來!”爸爸把后車座啪地一拍,一只胳膊把他的腰一勒,抱到自行車上去了。爸爸沒有騎上自行車,而是推著自行車,一邊推一邊說:“小帆,我對你這么好,你不能做對不起我的事。你想想,我要不來找你,你能怎樣?你將會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沒有學上,只能當一個沿街乞討的流浪兒。你知道什么是流浪兒嗎?”小帆說不知道。其實小帆是知道的,他在連環(huán)畫書上看到過一個叫三毛的孩子,三毛就是一個流浪兒,而且三毛的家就在上海。當一個像三毛那樣的流浪兒也沒什么。爸爸說:“你不是看過小人書上的三毛嗎,三毛就是一個典型的流浪兒,流浪兒可不是好當?shù)模缓镁蜎]命了。”小帆心想,沒命就沒命。爸爸說:“你怎么不說話?你得給我作一個保證,以后再也不亂跑了。”爸爸站下不走了,回過頭看著他。小帆說:“媽媽說我是叛徒,她不理我了!”“你媽就是那樣的脾氣,過去這一陣就好了。說你叛徒怕什么,我看她才是叛徒呢,是她先背叛了我們。她不理你,我理你,今后我們兩個要團結(jié)起來。還有小瑞,我們?nèi)齻€要加強團結(jié),和你媽進行斗爭。不過斗爭一定要講究策略,比如今天,你媽要問你到哪兒去了,這么晚才回來,你就不能說到車站去了,你就說到同學家寫作業(yè)去了。”

回到家,媽媽果然問他到哪里去了。他不想按爸爸教給他的話回答,看看爸爸,想讓爸爸替他回答。爸爸看著他,不說話。他只好說到同學家里寫作業(yè)去了。媽媽嚴厲起來:“撒謊,說實話,到底去哪兒了?”他瞥見爸爸在用眼神兒鼓勵他,他說:“就是到同學家寫作業(yè)去了!”媽媽沒有繼續(xù)追問,說:“楊小帆,我把你養(yǎng)大了不是?你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不是?你開始向你媽示威了不是?有本事你只管使,有志氣永遠別回來!”小帆的眼淚簌簌地滾了下來。小瑞過來抱住了小帆的胳膊,搖著喊:“哥,哥!”媽媽朝小瑞腿上踢了一下,說:“滾一邊去,這兒沒你的事!”小瑞很害怕地到一邊去了。爸爸說:“小帆確實到同學家寫作業(yè)去了。”媽媽說:“我不信,你們兩個串通一氣撒謊,都沒有好下場!”

半夜里,爸爸媽媽房間里戰(zhàn)火又起。他們吵得聲音不大,但口氣都是惡狠狠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他們爭吵的主題還是圍繞著媽媽肚子里的孩子。大概意思是,爸爸要跟媽媽親熱,媽媽指出,爸爸親熱是假,想當劊子手是真,她早就看穿了爸爸的險惡用心。小帆一個人到院子里哭泣去了。月亮已斜到西天去了,月光仍然很亮,甬道上破碎的磚頭,墻根的一塊瓷片,像針一樣的草棒,在月光下都清晰可見。小帆不愿把自己暴露在月光里,他到院子里一棵桐樹下面的黑影中去了。光有樹冠的黑影似乎還不夠,他還背靠著樹干,讓樹干的黑影擋著他。我實在受不了啦,我是多余的人,讓我死了吧。他的頭在樹干上來回滾動,早已淚流滿面。他沒有哭出聲。他哭給誰聽呢?世界之大,誰愿意聽他的哭聲呢?在這樣千古不變的月夜里,他只能偷偷地哭,只能啜泣。哭了一會兒,他到煤池里抱起小兔兒,接著哭。他把臉貼在小兔兒身上,眼淚把小兔兒的長毛都沾濕了。此時,離中秋節(jié)和國慶節(jié)都不遠了,地里的莊稼都成熟了,蘋果園里的蘋果也開始發(fā)紅,有的孩子穿上了新衣。誰會想得到呢,在礦區(qū)的一個家屬院里,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有一個少年哭得如此悲戚。

小帆后來是喝藥死的,喝的是敵敵畏。敵敵畏是爸爸藥蒼蠅和蚊子用的,家里的蒼蠅、蚊子一多,爸爸就拿來洗臉盆,往盆里倒些清水,再往清水里兌敵敵畏。敵敵畏毒性很大,每次只往水里兌幾滴就夠了。敵敵畏看去像清水,滴進清水里卻是乳白的。爸爸用兩根指頭把水攪和一下,盆里的水都變成了白的。爸爸用手撩著藥水,各間屋子及桌下床下都灑到,不一會兒就把會飛的蒼蠅和蚊子熏死了。敵敵畏還剩小半瓶,在桌子下面靠墻根放著。小帆喝得很決絕,把剩下的敵敵畏全部喝下去了。等爸爸聞見藥味有些大,藥的毒性已經(jīng)在小帆肚子里發(fā)作時,小帆已經(jīng)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咬緊了牙。

是小兔兒先死,小帆后死。這天早上,小瑞發(fā)現(xiàn)小兔兒死了。小兔兒頭天晚上還好好的,不知為何就死了。小瑞不相信小兔兒會死,她喊小兔兒,小兔兒,小兔兒一動不動。小兔兒躺倒在地,眼睛睜著,四條腿伸著,身體已經(jīng)發(fā)硬。當小瑞確認小兔兒真的死了,她把小兔兒抱在懷里,哇地一聲就哭了。她到屋里哭著對哥哥說:“哥,哥,小兔兒死了!”見小兔兒死了,小帆也哭了。他還是那種哭法,不聞哭聲,只見眼淚嘩嘩流。哥哥一哭,小瑞哭得直了嗓子,聲音更大些。這時候,如果媽媽對他們態(tài)度溫和一些,小帆說不定還不會死。然而媽媽暴躁地說:“你們的爸爸媽媽還沒死呢,你們哭什么哭!我早就知道兔子會死,死了正好,趕快給我扔掉,扔到垃圾堆里去!”小瑞把死小兔兒緊緊抱在懷里,哭著說:“不!不!”媽媽抓住兔子的脖子,一把將兔子奪過來,甩手扔到門外去了。兔子落地時發(fā)出一聲悶響,兔子的毛被摔掉一些,被風刮走了。爸爸把兔子撿起來了,他的意思是,兔子不要扔,把兔子的皮剝下來,可以給大人做暖耳,還可以給小孩兒縫帽子。他把兔子仍放進煤池里去了。沒有了兔子,小瑞就抱著哥哥的腰哭,哭得傷心傷肺。媽媽還不罷休,她抓住小瑞的胳膊,把小瑞從小帆身邊拽開,拉進套間去了。盡管小瑞哭叫得很慘,媽媽還是要打小瑞,一邊打一邊訓斥:“我說過不讓你跟男孩子在一塊兒,你還是離不開男孩子,你這個賤貨,我叫你不長記性!”小帆突然明白了,媽媽說的男孩子指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啊!小兔兒死了,媽媽把妹妹也奪走了,他還有什么呢,只有死了。

小帆的自殺對家屬區(qū)的人震動不小,人們都說,小帆長得這么秀氣,學習又這么好,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李冬云認為,這孩子生來就是個討債鬼,到他們家討債來了,把債討夠了,他就走了。

2004年5月3日至6月5日于北京

作者簡介:

劉慶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當過農(nóng)民和礦工。主要作品有《走窯漢》《鞋》《梅妞放羊》。其中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現(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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