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芝罘城,歷代出過不少人物,而且極為有名。桃鎮(zhèn)的嚴家,祖上做過禮部侍郎,因而他的家,是百姓眼里中的“天官”府第。可就是這個“天官”府里,偏偏出了個“逆子”嚴非,既好玩煙,又講歪理,剛會念幾句“子曰”,便吵嚷著“那書中有許多道理,叫人益發(fā)糊涂。讀書應(yīng)當(dāng)辯理,凡讀書辯理不拘泥于一理者,皆大師也!莊、孔、孟、朱諸子,哪個不是如此?”他父親聽了,不由一驚!這個逆子立論如鋸,倒不可小看了!因此囑咐先生道:“豎子立論新奇,思道獨特,且勿阻他。”
嚴非雖然天份極好,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是一塊讀書求仕的好材料!誰知,他中舉之后,竟不再赴考了。同窗們都為他惋惜,認為他自己斷送了大好前程!他卻感嘆道:“如今做官認不得真,不認真又要壞了百姓的身家性命。思來想去,還是無官一身輕的好!”因此,他放棄了仕途,自謀生路。
后來,嚴非踏入商界,而且做得出色,使他所在的“瑞蚨祥”綢緞莊,生意火紅起來,故而又與東家孟驚天相處極好!誰知才過年余,便發(fā)生了變故。
這年正月十五開市后,綢緞莊生意不景氣,嚴非日思夜慮,睡眠難安,以致容貌憔悴。孟驚天見了一驚!心想,嚴非這副霉相絕非吉兆!怕的生意不好,是他妨的吧!便有了辭退之心。
一天晚上,“瑞蚨祥”為嚴非擺宴餞行。賓客交流,情緒洋溢。只聽東家孟驚天舉杯道:“諸公,今天為我柜嚴非公餞行。嚴非公才智過人,實為天助我也。怎奈他厭倦生意,堅意求辭,我苦留不住,只好含淚千金散還……”
席間嘩然,大家素知他們東伙諧和,生意火紅,突然離散,又是為何呢?不由唧唧喳喳驚議起來!待大伙稍靜,嚴非舉杯笑道:“諸位同仁,嚴非就此離開商界,今日與大家把杯一別,不知何日才相見,望諸公一醉方休……”說罷,他換了大杯,巡敬十席,連干十大杯,竟是不醉。然后,又向東家一揖,說道:“嚴非就此告辭了!”孟驚天故作挽留,嚴非凄笑道:“驚天公,世上豈有不散的筵席?”孟驚天亦有些慘然,立即吩咐賬房先生道:“去取紅包來!”
不一會兒,賬房先生捧來一個沉甸甸的紅綢包袱。紅綢在燈光下,放著火苗一樣的光華,使人十分熱眼。眾人不由驚道:“這大的紅包袱!”孟驚天雙手托著紅包,對嚴非說:“嚴非公,倘若以后有意出山,還望進‘瑞蚨祥’!“嚴非雙手接過紅包袱,道:“謝謝驚天公,請將煙袋還我……”
孟驚天這才想起,他的煙袋還在自己這里,急忙吩咐伙計,取嚴非公的大煙袋來。原來,嚴非進了“瑞蚨祥”后,為了不影響生意,在“瑞蚨祥”期間戒了煙,以便集中精力做事,故把煙袋放在孟驚天那里。待伙計把大煙袋拿來,賓客們都笑了。
原來這煙袋非常出奇,銅煙鍋足有一只茶盅那么大,煙袋桿是半截竹杠,拿在手里可抵一根哨棒用!嚴非接過煙袋,裝上煙絲,吹燃火紙,點起煙來。接著,似在憋氣,一口氣抽了下去。賓客們被他的動作勾起了煙癮,也端起水煙袋想吸煙。不料,就在這當(dāng)兒,嚴非突地從嘴上移開煙管,大聲道:“請勿吸煙!”說完,又憋氣長吸,只見那煙鍋一亮一暗,煙絲哧哧直響,然而,他竟是口鼻中不出煙絲兒,全被吸入肚內(nèi)。
等那煙絲吸盡,他才將煙袋取下,雙手抱拳一拱,說道:“諸公盛情,臨別了,嚴非為大家獻一小技,以助雅興,并答謝諸公相送之情!”說著,把口一張,吐出一團青煙。只見那團青煙突地散開,化成一位蟒袍玉帶,雙手托著元寶的財神。嚴非大叫一聲:“瑞蚨祥!”財神踏著瑞氣,駕祥云送“蚨”(即錢)而來,何等貼切生動,大伙兒齊聲喊了一聲:“好!”
接著,嚴非又大叫一聲:“金錢蓋地。”一張口,又吐出一串煙圈。煙圈在財神四周散開,化成千萬只面盆大小的“孔方兄”(指銅錢),飄在半空中。再接著, 又是一聲“元寶遍地”,又張口俯首向地,吐出一片煙團,那煙呼地一散,竟成了枕頭大小的山字形元寶。
賓客們個個看得呆了。良久,那滿院青煙,方才如云如霧地化盡。大伙這才清醒過來,再找嚴非,哪里還有蹤影,只見紅綢包袱仍沉甸甸地放在桌上!
自從嚴非離開“瑞蚨祥”,“瑞蚨祥”的生意益發(fā)糟了下去。孟驚天又生悔意,可到哪里去找嚴非呢?這日,他騎了馬,來到郊外散心。一路上青山綠水,小橋流水人家,他感嘆道:“我若不做這生意,暢游在這山水之間,該多愜意!”他將馬拴在路旁的古槐上,信步向田間小路走去。放目瀏覽,卻見一人橫躺在地瓜垅上,睡得香甜,鼾聲如雷。他好奇地走上前去,見這人有些面善,仔細一看,似是嚴非,可那一身打扮卻又不敢肯定。以前的嚴非,一身水緞長袍,紫緞馬褂。眼前這個人,一身布衣,滿身泥土,連臉膛也曬成了泥色,整個鄉(xiāng)巴佬一個。再仔細打量,不是嚴非是鬼呢?便上前把嚴非弄醒。嚴非睜眼一看,是孟驚天,苦笑了一聲:“驚天公!怎么到這個地方來呢?”
孟驚天未接他的話茬,笑吟吟地圍他轉(zhuǎn)了一圈,說道:“嚴非公,跟我乘馬回去!”
嚴非哈哈一笑道:“我為什么要跟你回去?”
孟驚天道:“你為何不愿回柜上呢?”
嚴非道:“我實在操心夠了,不如掄大鍬自在!”
孟驚天道:“可人活在世上,總離不開‘孔方兄’啊!”
嚴非苦笑道:“說的也有一分道理。”說著順手一拍身旁的地瓜垅道:“來,坐下說。”
孟驚天看看身上閃亮的綢緞衣服,猶豫了。
嚴非哈哈一笑道:“穿上你這身衣服,坐不敢坐,所以還是穿布衣服的好!”
孟驚天驚叫道:“你說咱們綢緞莊添營布匹生意?”
嚴非道:“中國雖是絲綢之鄉(xiāng),但穿絲綢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啊?”
孟驚天大笑道:“看啊,你穿布衣,睡瓜垅,點化于我,先生真神山也!”說著,他跑到古槐樹下,把馬牽到嚴非跟前,一揖到地說:“請神仙上馬回柜佑我‘瑞蚨祥’。你這回不必經(jīng)營,只給我謀劃就行!”
嚴非被請回“瑞蚨祥”,果然只做智囊。“瑞蚨祥”生竟又日漸好轉(zhuǎn)。嚴非無事時,一不聽?wèi)颍簧霞嗽海磺遄凡瑁牟粷娔x書,只躲在后花園他的書齋里,玩他的吐煙。他這一口煙,吐得越來越精了,可謂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次,他向墻壁上噗噗幾口煙一吐,白粉墻壁上,便出現(xiàn)了如潑墨般的“八駿圖”,神極了!嚴非心里很得意,嘿嘿!這是哪一派大師的手筆?哪一派也弄不出這一手絕活來吧?
這天,嚴非正在得意之時,孟驚天來了。一見墻壁上的煙畫,驚呆了!“天下少有,天下少有!”過了半晌,又長嘆一聲道:“絕技歸絕技,只可惜這東西太虛了,飄渺如海市蜃樓,難得長久?縱然神奇卻不能保留,有何用處?”
嚴非一怔,如遭棒擊,臉色煞時蒼白,愣愣無語!待煙散盡,孟驚天道:“嚴非公,‘慶云堂’欠款又沒有收來!”說罷,見嚴非未曾答理,一副出神的樣子,又道:“你簡直要乘煙欲飛了?”嚴非這才回過神來,收起煙袋,問道:“你說什么?”孟驚天大聲道:“我說‘慶云堂’欠款,又沒要來!”嚴非道:“是寧海王慶云么?這錢我去收!”說著,插上煙袋,裝上一大荷包煙絲,就走了。
孟驚天追出去喊道:“要不要派人同你一起去?”嚴非頭也不回地走了!
“慶云堂”鋪子,在寧海縣城里,距離芝罘城僅半百之遙。“慶云堂”鋪子,原先是個百貨鋪子,掌柜的為人厚道,故孟驚天對他很放心,給他賒賬,也不催還欠款。后來,掌柜的夫妻二人雙雙死去,將這買賣甩給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妾。后來,這小妾帶著鋪子嫁給了郎中王慶云。王慶云原是個讀書人,懂得點醫(yī)道,常給人開個方子,也有了點名氣。自從娶了這小妾,便從野郎中變成了“慶云堂”老板。隨著他當(dāng)上“慶云堂”老板之后,又起了歪心,便不認“瑞蚨祥”的賬了。只要見了“瑞蚨祥”來討賬,就一口否認:“那是原掌柜的賬,與我何干?”便把要賬的頂了回去。
這次嚴非來討賬,他還是那句話。可嚴非就不那么好打發(fā)了。他嘻嘻地道:“慢著,你可別撇的那么清?我問你,原掌柜的妾你都繼了,賬豈有不繼之理?”
王慶云臉一紅,強辯道:“繼了他的妾,可并沒有繼他的債啊?”
嚴非又道:“原掌柜的財物,總還在他的妾、你那妻子的手里吧?”
王慶云沒轍了,隨即道:“那你去找她要賬吧!”
嚴非道:“這話可是你說的啊!”之后,便不同他啰嗦,真的直接來找那妾了。
那女人雖然是個妾,卻也是個風(fēng)流文雅的人兒。她同王慶云的新鮮勁已經(jīng)過去了,正無聊地在家里涂抹丹青呢!嚴非一來,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λf:“王掌柜讓我來跟你討賬!”說罷,便到一旁看那女人作畫。看著看著,不由心里贊道:“看不出這個女人卻畫得如此好畫,人也是個絕色佳人,不如將計就計,同她玩玩。”于是說:“夫人原是這等丹青妙手!”
女人聽見有人夸獎,心里一樂,抬頭一看是一位學(xué)士,雖然人近中年,卻不失瀟灑倜儻,便淺淺地一笑道:“君子過獎,賤妾無師自通,亂鴉一團。”
嚴非道:“夫人真是人好畫好啊!”
那女人聽了,心里十分舒暢,便撲上前輕輕拍了嚴非一掌,說道:“我哪里擔(dān)得起人好畫好呀!”
如此鬧夠了,嚴非就說了聲“明日再來”,便走了。幾天下去,那女人幾乎離不開嚴非了,竟不讓王慶云上床了。這一來,王慶云慌了,急忙將所欠“瑞蚨祥”賬款包好,扔到嚴非懷里,說道:“欠款在這里,以后請勿到我家里!”
嚴非嚷道:“不是你要我去找你夫人要債的么?”王慶云切齒道:“你可真損!”
要來了賬,嚴非又在酒店里吃了幾杯老酒,不覺天色已晚,本想在寧海縣城住上一夜,明日一早趕回去。但又一想,現(xiàn)在正是三伏六月,白天行路熱得很,不如乘夜涼好趕路,于是便決定連夜往回走。
走出幾里路,月亮上來了。地上月光如水,他抽足了一肚子煙,憋著趕路。正走之間,突然聽到有人大喝一聲:“站住!”他陡地一驚,見是一條大漢,手里提著一柄镢頭,從灌木林撲到路中央。嚴非順手舉起煙袋,說道:“你要做什么?”
那大漢冷笑一聲:“你以為這么容易就能將銀子拿走么?”
嚴非一驚:“你是王慶云派來的?”
那大漢也不答話,掄起大镢頭,撲了上來。
嚴非逃開幾步,一時嚇出了冷汗來。突地靈機一動,一拍肚皮,哇地一聲怪叫,將憋在肚內(nèi)的煙噴了出來 。煙一出口,隨即化出一個巨鬼來,那大漢一見巨鬼奔自己而來,嚇得哎喲一聲,昏了過去!嚴非趁機飛奔而去!
回到“瑞蚨祥”,孟驚天見他衣衫零亂,面色白得嚇人,嚇了一跳,連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嚴非也不答話,摸過茶壺,咕嘟吐嘟喝了一氣,然后就將要賬前后經(jīng)過及路遇強盜之事,說了一遍。孟驚天驚嘆不已,說道:“嚴非公,你真神,居然能吐出巨鬼來救命!”
這時,嚴非驚魂稍定,又自得起來,說道:“驚天公!這一回我可是虛為實用了吧!”
孟驚天道:“這真是奇跡!”
后來,嚴非開始改噴煙為噴墨。他將墨汁研得稀一些,含在口里,用噴煙的技法,將墨噴出去。起先,那墨噴得濃淡不勻。孟驚天見了,開玩笑道:“你滿嘴烏黑,活像老烏賊噴墨。你在干什么呢?”
嚴非心里憋著勁,心想我一定要讓你看我這“老烏賊”的手段。經(jīng)他精心琢磨,苦心運作,漸漸地能在宣紙上噴出墨畫來了。那畫雖然也如“煙畫”那樣虛無飄渺,倒是渾然天成。真難為他想出這一絕思。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嚴非噴出來的墨畫,居然成了自成一派的絕技!一天,他精心運墨,細細噴吐出一幅“黛山紅葉”,亮給孟驚天看。
孟驚天平時也同畫友經(jīng)常往來,見多了,對畫也有些懂得。他往“黛山紅葉”圖前一站,身子不由一顫。這畫竟如此奇妙!墨霧濃淡相宜,如云如氣,積成千山萬嶺,近深遠疏,出神入化。不覺嘆服道:“真是無人可為之事也!”
嚴非接道:“人不能為之,我為之,即神也!驚天公,這畫可神吧?”
孟驚天道:“有一點神,但尚未出神!你看,這畫名叫‘黛山紅葉’,但見一片墨,那見一點紅色呢?”
嚴非道:“你說這楓葉不紅?這就是你的挑剔了。自古至今的名家墨畫,畫楓葉者不少,那一幅能見紅色呢?墨畫就是墨畫!”
孟驚天笑道:“古云墨分七色。墨能出色方為神也!運出神來,楓葉便紅了。”
嚴非苦笑道:“所謂墨分七色,不過是人的錯覺罷了!”
孟驚天又道:“老弟,藝術(shù)就是錯覺啊!”說罷,徑自走了。嚴非猶在夢中,喃喃地道:“藝術(shù)就是錯覺,藝術(shù)就是錯覺!是了,‘細柳如煙’不正是錯覺嗎?‘二月春風(fēng)如剪刀’,‘碧海如鏡’……對,錯覺,藝術(shù)就是錯覺!只有這錯覺出神……”他突然狂喜一跳,啊!神就是人的錯覺啊!他喃喃嚅嚅,時顛時狂,良久才沉靜下來,又對著那“黛山紅葉”呆思良久,又囈囈出語:“我一定將這畫噴出神來!我一定使這楓葉發(f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