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加爵面對面

槍、鐵錘，五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被結束了生命。想起在馬加爵行刑前不足48小時，我對他的那次面對面專訪，不禁感慨萬千。

6月15日下午，在云南省昆明市第一看守所內，我有機會對馬加爵進行了一次獨家專訪。

腳上圾著拖鞋，粗重的鐐銬盤在雙腳上。他坐在一把胸前有擋板的椅子上，沒有戴手銬，氣色不錯。

知道我是中國青年報的記者，專程從北京趕來，他對我笑了一下，澀澀地。然后快速地收斂起笑，拘謹地陷進椅子里，不再作聲。

與絕大部分人一樣，我對馬加爵的印象是從此前眾多媒體報道中得出的。但當我真正與馬加爵面對面地進行交談時，許多出乎意料的感覺接二連三地撞擊而來。

他看上去瘦小，有點靦腆，甚至有幾分溫雅，笑起來，顯得很單純。

與許多人一樣，我是帶著濃重的謎團來到看守所的。面對馬加爵，我心里仍翻騰著無數的問號：他的痛點？他的心結？

采訪中，出乎意料的感覺愈發強烈。與此前媒體為馬加爵那種兇暴、狂躁、自卑，甚至有些變態的畫像全然不同，他顯得很平和，認為自己的成長歷程中并沒有遭受什么重大挫折，反而他對自己挺滿意，挺自信，不自卑，不想封閉自己，還挺真誠。

但隨著采訪的深入，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強烈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價值取向。比如他非常在意自己，從不去想別人感受，與同學間出了問題，鬧矛盾總是在指責對方。

這個認識后來在朱彬彬那里得到印證。朱彬彬是昆明市檢察院公訴一處處長，馬加爵案的主訴檢察官。

她說，“馬加爵很聰明，智商很高，但情商非常低。這樣的人不知道如何與別人打交道。”

整個采訪過程中，馬加爵一直保持同一個姿勢，雙手肘在椅子檔板上，兩只手的指甲不停地搓。雙腿抖動時，套在腳上的鐐銬，會發出脆響。但他會很快克制住這聲音。

馬加爵很少與我對視，回答問題時，眼神總是在飄，一會兒看著門口，一會兒看向窗外。只有他在認真想問題時，會把頭沉沉地低下去。

同樣，他的語言表述準確，思維靈敏，但表達有障礙，有些心里話，埋頭憋很久，卻找不出恰當的詞。如果你與他交流時，道出他的心里話，他會顯得很興奮，如釋重負。

馬加爵的殺人動機，一直以來是所有人解不開的一個謎團。媒體、專家、學者試圖從各個角度、層面來解讀，又似乎都難以自圓其說。

主訴檢察官朱彬彬說，馬加爵的外表冷漠其實并不代表他內心的冷酷，他只是不知道應該用一種什么表達方式讓人們感受到他的內心。就像一個做錯了事，只知道低頭認錯，卻不會當面道歉的孩子。從事心理咨詢的人士將之總結為“同感性差“，即感知別人情感的能力差。

馬加爵從內心里渴望與他人交流溝通，卻不知道感情的培養是需要雙向互動的。他更多想知道別人心里想什么，卻封閉自己，不愿讓別人看到他的真實內心。強烈的自我中心意識，使他活在自認為不錯的世界里，當他自認的好朋友，擊碎了他的玻璃世界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破碎了。于是，死便成為惟一的解脫。

采訪中，與馬加爵探討他的情感話題，是從他談沒談過戀愛入手。說實話，性這個話題我還是覺得難以啟齒。

但馬加爵本人給了我這個契機。采訪中我問他，你都上哪些網站？他回答：軍事、游戲、音樂。頓了一頓，說道：還有很多黃色網站。我直截了當地問：你有性壓抑嗎？你有性體驗嗎？

聽我這樣問，他有些慌張，回答起來有些語無倫次。雖然他把自己說成一個“強者”，我明顯感覺到這其中似乎有掩飾的成分。這正是馬加爵自我封閉、自我矛盾的一方面。

按照馬加爵自己的話來講，他殺掉這幾個同學就是因為“恨”，恨這些同學說他為人差等。

但由于我的采訪沒有就這方面展開，馬加爵是否因此產生殺人動機，其真實想法已成為一個揭不開的謎。

我對馬加爵說，你的案件之所以引人關注，是因為你是大學生身份，人們對大學生某種程度上帶有對未來、社會、責任、義務的期待，你怎么看？馬加爵說，這些不是什么高尚的詞，而是很實在，這樣的人是充實的。馬加爵說，“我覺得沒有理想是最大的失敗”，“有信念的人是快樂的”。

他認為，很多大學生的生活是失敗的。渾渾噩噩過日子，學習不怎么努力，想到的、關心的都只是自己的那點心事。 “很多學生沒有什么更高的追求。甚至有些人考研，也不是為了什么學術上的貢獻，只是為了討一份生活。 ”

這些話令我感到深深的震驚。我意識到，他不僅在懺悔，而且是在反思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價值。而這，是和生命同樣可寶貴的。

只是，這一切，對馬加爵來說，太遲了。但馬加爵案留給我們社會的追問與反思，卻絕不該結束。

采訪馬加爵案，我的心情極度復雜。從昆明回北京的飛機上，我聽了一路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