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詩歌來說,所謂的“標準”很可能是一個偽命題。我們可以得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的結論,卻永遠無法回答“詩歌的標準是什么”的問題。因為我們根本回答不了“什么是詩”。作為一種藝術形態,詩歌的“標準”必然是形而上的,因此也就無所謂“標準”了。但對于“詩歌標準”的追索,已經成為大家的思維習慣。這種求標準答案式的思維習慣實際上是“工具論”敘事傳統在詩學運思上的一種反映。
當然,作為一個討論的話題 ,所謂的“標準”應該是在約定俗成的意義上提出來的,應該是一種假定,只是一個對話平臺。正因為如此,我才得以進入這個話題,進入相關的討論。
在我看來,探討“詩人何為”的問題可能更有利于“打制”一把“詩歌的尺子”。在《面包和酒》這首著名的哀歌里,偉大詩人荷爾德林(1770—1843年)提出了這個大家已經耳熟能詳的曠世的疑問:“在一個貧乏的時代里,詩人何為?”。對“貧乏”一詞,海德格爾的理解是:“無家可歸狀態”、“世界黑暗的時代”、“虛無主義”、“上帝之缺席”,等等。因此在他看來,作為一個詩人的最基本的條件就是對這個時代的“貧乏”有“清醒的認識”,“貧乏時代的詩人”的作為在于尋找神圣的足跡,讓一切神跡敞開,是“還鄉”,是“尋根”,是使存在(萬物,包括人)敞亮,是恢復上帝的聲音,是保護好眾生在“語言之家”安居樂業。而早在海德格爾之前,里爾克就在《杜依諾哀歌》里作出了自己的回答:“大地,你所欲念的難道不是——不可見地/有朝一日成為不可見的?……”(第九首)他認為詩人的使命就是把“陷入歷史的迷誤”的、橫遭技術盤剝和工具理性侵擾的“大地”拯救出來,轉換為“詩意的大地”、“不可見的大地”。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其“貧乏”顯然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們的“貧乏”緣自于“全球化”的神話虛擬和“大眾文化”的現實侵擾。在這個由流行歌曲、街頭廣告、時尚雜志、網絡故事、游戲節目、懷舊電影、白領英雄……組合起來的“時代”里,情感可以消費,笑聲可以復制,快樂可以生產,夢想可以設計,淚水可以炮制;人們以機器的撫摩 替代土地的養育,以噪音的刺激替代江河的施洗,以數字的模擬替代母語的浸潤,以情緒的渲瀉替代理想的提升,共同取消了現實的嚴峻、歷史的刺痛、文化的深度和人性的完整,共同制造了一個散文的時代(散文成為大眾的“情人”)、金屬的時代、機械復制的時代,共同導致了現實感的消弭、審美的低俗、語言的衰落、個性的泯滅、詩意的喪失和想象力的匱乏,并對此表現出一種可怕的麻木和無所謂。作為文學的“母親”,詩歌也湊巧地被“情人”所置換。在我們的生活中,“情人節”不是遠比“母親節”更為熱鬧和豐富多采么?人們更迫切需要的是“情人”,是生意場上的盟友,是功利促進者,而“母親”已退化為懷舊或記憶的符號,成為被借以擦拭傷口和煽情的工具。
那么,在這個虛置的、片斷化的、肉感的、喧鬧的、平面的、迷蒙的、似是而非的“貧乏”的時代里,“詩人何為”?里爾克和海德格爾的回答無疑是富有啟發性的。沿著這一思想軌跡,我想可以大致給詩歌劃一條基本底線,這條底線至少包涵這樣一些基本品質:發現,擦拭,保持,開辟……
“發現”——顯然是超越了再現、展現、表現、體現……的意義層面的一種品質,是一種使人豁然開朗、煥然一新的詩寫效果,就像博爾赫斯對卡夫卡的贊嘆一樣:“他的作品改變了我們對過去的觀念,正如他會改變未來一樣?!痹姼璧囊饬x不僅僅在于呈現“知識”,表現情感,體現某種價值觀。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個層面上,詩歌還不能說實現了它自身,這種效果一般的敘述性文字都可以達到。所以詩是否具有“發現”的品質說有多重要都是不過分的。發現,即發現“知識背后的知識”,發現事物背后的事物;發現自己丟失、遺忘、已經麻木和可能擁有的一切,發現每一個詞所意味著的一切;發現被歷史所藏沒、被“時代”所遮蔽的一切;發現陽光照不到的世界,發現彼岸的世界,發現一直默默不語的世界,發現一個詞“隱藏的、或者潛在的、或者設想中的東西”(卡爾維諾)……這種“發現”與科學的“發現”是針鋒相對的,科學的發現只能破壞萬物的寧靜和美感,科學的發現常常是丑陋無比的,也不一定是“真實”的——科學的發現被限制在規律和因果關系之內。一個詞的審美價值不在它自身,而在它所蘊涵的“精神密碼”——包括這個詞所血脈相連的傳統淵源和歷史背景,及其所得以產生的現實條件和文化機制——詩的“發現”實現了對一個詞的“挖掘”。當你使用了一個詞,如果這個詞僅僅是在紙頁上停留,僅僅是為了說出這個詞的意思,或者僅僅是為了把一句詩、一首詩寫完整,那么這個詞是被“強奸”了。發現,我說發現,這是詩人之所以叫作詩人的基本理由。發現,對一個詞 的發現(發現總是通過“一個詞”去發現的),意味著這個詞被“第一次使用”。這也就是加斯東·巴什拉所說的:“在詩人作出宏偉的發現時,一個詩的形象能夠成為一個世界的萌芽……”正是通過“發現”,詩人賦予他所發現的一切以新的氣質和生命。
“擦拭”——在被文化化的歷史里面,在“工具化”的敘述傳統里面,漢語言自身及其話語規則已經千瘡百孔。一個個詞,一個個意象,在逐步成為民族心理、表達習慣和集體無意識的同時(比如“月亮”、“紅葉”、“桃花”……),也成為一代代人的語言魔障,成為一種巨大的表達慣性。人們已習慣了在這種語言慣性里“自由”滑行,習慣了棲身于前人的“意境”里“抒情言志”。這種“習慣”不僅發生在言說方式上,還發生在語言思維上——它潛藏在歷史深處,潛藏在人們心靈深處,大家已全盤接受了它,內化了它,喜歡上了它,思考、寫作、批評都時時處處依賴它,自覺不自覺維護它,習以為常,輕車熟路,按部就班,大家都心照不宣,覺得是理所當然,似乎是不言而喻,甚至失去了反思它、追問它、批判它的本能和能力,造成了群體的遺忘,造成了共同的表達的惰性。這是我們所面對的傳統文化語境下的語言困境?!拔母铩笔?,更是制造了大量的似是而非的假話、大話、空話、套話和高大全、標準化的話語方式,它不僅破壞了漢語尤其是現代漢語的肌體健康,更破壞了人們的感悟語言、使用語言的機能和通過語言去發現新的語言世界的想象力。而這個“貧乏”的時代,更是使漢語言沉疴未愈又染上新疾。一個個詞,因此蒙上了厚厚的一層歷史的灰燼和“時代”的塵埃。詩的“擦拭”由此充滿意義。詩的“擦拭”是使詞恢復自尊,使詞露出光——“第一次”意義上的光,并照亮物,使詞/語言成為能夠“把可見的蹤跡與不可見物,不在場的物、欲求或懼怕的物聯系起來,像深淵上架起的一道細弱的緊急時刻使用的橋”(卡爾維諾)。
“保持”——我是說要在詩中保持住詩的體驗,保持一種“認識你自己”的激情和能力,誠如劉小楓所言:“……返歸內心,認真體會什么是幸運與苦難、黑暗與混亂、價值和意義,并在內心反復琢磨關心自己的靈魂的去向;……依靠自己對自身的命運、死亡感、遭遇的反省,通過自己的力量,替自己創造出現實世界不可能給他提供的富于意味的東西;……充分體識內心、充實內心,不致于在習慣中、麻木中、不假思索的理所當然中、固定不變的例行公事中,失掉自己的內在靈性?!痹谒械膶懽髦?,“認識你自己”永遠是一種潛在的支撐力和推動力,是寫作的開始和歸宿。在詩中保持住詩的體驗,這是詩歌的基本品質。詩的保持首先就在于保持住這種“認識你自己”的激情和能力,保持人在歷史和時代里的尊嚴、信仰和責任。保持,即是把心靈保持在真善美里面,保持在想象里面,保持在書籍里面。博爾赫斯甚至說:“圖書館外,無法居住?!本拖袂啻簩υ姷谋3帧啻嚎偸窃谙胂罅Φ膹垞P中把一切的歡樂和憂傷無限夸張,青春總是保持著一個“迷人的遙遠的彼岸”。這個“迷人的遙遠的彼岸”就是詩要保持的,它包括對未來的保持,對永恒性事物發言權利的保持,對熱情、夢想、美德、真誠、博愛、仁慈、尊嚴、想象力、言說個性、自我時空的保持……詩的“保持”使“詩把心靈從現實的重負下解放出來,激發起心靈對自身價值的認識”(狄爾泰),詩的“保持”使人的生命充滿奇跡。所以德國哲學家謝林說:“詩是人的女教師?!?/p>
“開辟”——龐德說過:“一個人與其在一生寫浩瀚的著作,還不如在一生中呈現一個意象?!笔聦嵣?,一個個偉大的詩人總是通過一個詞或一個意象出現在我們的靈魂里面并點化了我們的詩歌生活的(小說家們會說:我們通過“人物”?)——屈原的“蕭蕭之風”,李白的“月亮”,海子的“麥子”,雪萊的“云雀”,伍爾芙的“房間”,瓦雷里的“海濱墓園”,博爾赫斯的“圖書館”,泰戈爾的“綠葉”……甚至是哲學家,他們也有自己的意象:本雅明的“書房”,海德格爾的“林中路”……正是通過這樣一些意象/語言/詞,他們開辟了自己的言說之路,并在暗中保護著我們的熱情、靈性和想象力,共同構成我們的詩寫背景,同時也使我們的寫作越來越困難,所以布羅茨基說,我們首先要完成“與大師的較量”。詩的“開辟”是一種提升的力量(歌德說:“永恒之女性,引領我上升。”),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所有的潛能、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想象力都朝著詩的方向飛去,生命在這樣的飛翔中看見新的四季和春天。更新,創造,命名……它們在詩的意義上成為兄弟:它們使萬物從無到有,使世界一次次敞亮。詩的“開辟”,意味著每一首詩都必須是新的表達,每一個詞、每一句話、每一首詩都具有“第一次”的意義和力量,每一次開口都是對世界和萬物的全新發現。
作為詩歌的底線,發現、擦拭、保持、開辟……這樣一些品質,是詩歌之所以是詩歌的最基本的精神元素和審美內核。我也一直把它們作為評判詩歌的“一把尺子”和自己的詩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