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
朱生豪
詩人說:“詩是像我這種蠢材做的,只有上帝能造一株樹。”
——題記
我要在庭心里種一株樹,
用五十年的耐心看它從小變老,
我要在樹底度我的殘年,
任秋風掃著落葉。
為著曾經虐待過我的女郎,
我要在樹干上刻滿她的名字,
每一片葉上題著慘毒的相思,
縈秋風吹下落葉。
我將赍著終古的怨恨死去,
我要伐下這樹作我的,
棺木,當末一序的秋風,
卷盡了落葉。
朱生豪,原名朱文森,偉大詩人莎士比亞漢語譯本的權威譯家,一如莎士比亞的俄語譯者帕斯捷爾納克、德語譯者威廉·席勒格、意大利語譯者克羅采,朱生豪亦為天才詩人。然而在某種精神意義上,朱生豪先生更其卓越、更其可貴,因為在這樣一種精神意義里包含著從一而終的殉教者的品質,而正是這樣的品質,這樣的人生才回應了那最高意義上的詩歌精神的召喚。
朱生豪先生殘留的詩篇不多,僅有《別之江》、《新詩三章》和這首《種樹》等不多的新詩和一些舊體詩詞、英文詩。他生前創作過不少的詩篇,曾集有《丁香集》、《小溪集》和《古夢集》,但這些篇章均在八年抗戰期間毀于戰火,讓人倍感痛惜。然而這些不多的篇章便足以使人窺見其詩歌的品質、才華和人生之境了,他的妻子宋清如女士曾說過“他的作品可以置之世界名著中而無遜色”的話,這是極為恰切的。《種樹》就是可以代表這種贊美的詩篇之一。
這首《種樹》從今天的詩歌藝術來看好像不夠簡潔,其實不然,雖則它看上去詩行工整有新格律的味道。從整體上看,這首詩沾染了英國浪漫主義的氣息,但它的精神卻完全是現代的、感覺也是現代的。在這里,朱先生一改新詩成長階段的那種鋪陳、敘事狀的語言風格,用自己的豐富想象力構筑了一個別樣的藝術世界,不大然而深刻,其深沉的力度在五四以來的新詩里幾乎沒有別的詩篇可以企及。可以看出,這完全是他內心的源泉所致。這首詩在我、樹、女郎之間展開,以樹為媒介,通篇貫徹著一種刻骨銘心的東西,是深情的愛還是無邊的恨?這稍稍使人憶及《呼嘯山莊》,但在我看來這更是殉教者的品質之必然。朱生豪先生生逢民族危亡之時,況非凡才華又蘊于柔弱的病軀內,因而他所有的生活、愛,都必須以此為背景展開,他渴望愛、渴望人應當成就的那種事業,因此他選擇了抗爭,也正是這樣一種慷慨而有英雄氣概的氣質,才使得這首貌似抒情的短詩有了千鈞筆力。因為這不是那種敘述式的抒情,也不是那種潺潺流水式的抒情,這情懷闊大悲壯想象力奇異,這樣的一種抒情方式我還稱之為海邊拾貝式的抒情,這是一種歷盡艱辛、越過苦難之后所得到的寧靜。它有別于一個傳統,一如布羅茨基有別于普希金。
我不明白為什么半個世紀以來這首詩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據我所知,至今還沒有一本詩選曾經收錄過它,真是可嘆。人們總以為那些多卷集的作者就是大詩人,總把眼睛停留在詩行,而不問一問創作的目的。我以為評論一個詩人應當主要在其詩歌精神上而不是挖空心思去分析什么詩藝。比如我以為濟慈的詩歌精神是高于他同時期的英語詩人的。當然,時光流逝,語言會發展,詩藝會變化,但精神卻是不滅的,李白就是李白,但丁就是但丁,詩歌不存在進步的問題,只有精神的進步。朱先生活的時候就不愛夸耀自己,從不輕易發表作品,但是有什么關系,今天他已然兀自挺拔,就在那里。
朱生豪首先是個杰出詩人,然后才是一個翻譯家,而不像現在世人給他定的名。在他不多的遺篇殘稿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寫得是多么好!從早年他在校刊《秀州鐘》上發表的《城墻晚眺》等一些詩歌始到后來的一些舊體詞,他總是不斷地接近著完美。他的老師,一代詞宗夏承燾先生在其《天風閣學詞日記》里,對他多有論述,及至晚年仍不忘,他說:“朱生豪的才智在古人中亦只有蘇軾一人能比”,又說:“我的學生中朱是最有才華的一個”。這自然是承燾先生看到的風景,我們必須直接地面對問題。在我看來,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藝界陳寅恪和朱生豪是分別寫出了最好的舊體詩和最好的舊體詞的兩位匠人。像《鷓鴣天》(贈宋清如三首)、《蝶戀花》這樣的詞,清新而深沉,作者將自己的深情給予大自然,而大自然好像受到這深情的感動又教會了作者歌唱。在具體考察莎翁的各國譯者時,總是讓人感到痛惜,同時感到振奮,這其中哪一個不比朱生豪的條件好、年歲高,像日語譯者坪內逍遙,而我們年輕的詩人終年也不過32歲,但其對人性有如此洞悉,對現代漢語有如此成熟的把握,僅憑這一點也可稱為語言大師了。
在我的心里——至少在我的心靈里——朱生豪是比那些所謂的詩人更為可愛可敬的人,不用說,這主要不是作品帶來的,而是受其一生感染之故,借用法國當代一位批評家的話,可以這樣說:“在這古人的長廊里,這是我少有的親近者之一。”因為我們的“真理”、我們已有的“真理”和即將要得到的“真理”,都是而且必將在這殉道者的事業里產生。應當明白:今天身處陽光下的人們正是受到了昨天在寒冷的暗夜中燃燒的人們的潤澤。
“他把一首未完成的歌沉入墳墓,他把詩中最美的詩行一起帶去”,這是格·赫爾威格寫給畢希納的詩句,我以為把它寫給朱生豪先生也是同樣合適的,我要說,在整個新文學的歷程里沒有幾個人配得上這樣的詩句。
我為我們的民族能有這樣的人而自豪,因為他不僅留下了云錦天章,最重要的是他留下了讓人向往的足跡——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那廣闊博大的詩意,而不是單純的詩行——這才是詩。自詩人去后,如今又過了多少個春天,哎!又該過了多少個秋天,但總會有那么一天的……總會有那么一天,這就是殉道者的信念,也只有在這樣的信念里才包含著一個未來。但是我現在要先撥開這積蘊了半個多世紀的落葉,好讓這一泓清泉流向人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