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藝術
我擔心。
擔心也沒有用: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
有一天他們會相互攜手
他們交流生活的心得,并且用
奶油一樣的話語貼向對方
會關起門,在公共的房間里竊竊私語
(就他們倆!)剝一個下午的紅菱
嘴皮子磨得發燙,嘴角兒仍
絲絲入扣掛著微笑——其中一個
還會在甜美中軟癱,并低下了頭
臉上掠過一絲動人的不安
和愧疚——因為不久前
他們還飛短流長,算計著冷箭伺候
多年的積怨懷恨,仿佛倏忽間
打上了消腫的膏藥
仿佛我有了痛的感覺。
千百次荒誕不經的幻覺過后
我發現周遭一切并無異常:生活
照舊青蔥,人們說說笑笑,還有一點兒
貌似真誠的虛假
我活在他們中間,彬彬有禮
“只是一個人的變化改變了
另一個人對世界的看法”
生活的溝壑橫陳,我穿巖鑿壁聽憑
公眾的判定,心靈的指認
倘若假寐是一種選擇,可又怎能制止
眼皮的眨動?仿佛兩顆黑色太陽的光芒
從眼瞼下射出:要把這一切
全都釘落在視網膜上——
(我也聽見了,一個聲音在暗處竊笑我
“喏,這就是生活、生活的藝術”)而我像一滴
嗆鼻和刺眼的濃鉛滾動著
廝守于自己的筆尖——
“在眾多的瓷器擺設中,我只是
想找一件金屬制品”1
我們之間,只有一張白紙的聯系
我用完了筆管里的墨水。
僅僅是開篇。但這一行詩
必須被寫出,我的手已不能退縮。
我撕開了自己的血管——
殷紅一片,我的血迎向白紙
猶如怨恨的刀,刻下了急流。
猶如夜晚的山谷,由于一只
鷹的叫聲傷到了骨頭。
我是我的時代的陌生人。
沒有仇恨,而我的生活聚成了一堆恐懼。
痛苦追逐我。我是獵人
和獵物之間奔逃的時間。
即使喊叫也已經失聲。
我是會說話的啞巴,倔強的
舌頭,嚼著新的荒涼。
我不能活在現在正如
一棵橡樹在冰雪地帶的枯萎。
而土地瞪著眼,它早已分不清是非。
呵,我已不能退縮不能表達,
我和我的時代也許將
失之交臂——我們之間
只有一張白紙的聯系,仿佛從云層里
垂下的一把梯子:要是不能進天堂,
那就只好去地獄。
和山羊談心
前面是痛苦
后面也是痛苦
上帝呵,請陪我坐一會兒
請和我說會兒話……
——(俄羅斯)曼德爾斯塔姆
它張眼望著我,深夜
一只山羊來到我的房間
它瘦骨嶙峋
孤零零地站立
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悄悄地
掠過它的眼瞼——
好像提醒我
在同一個夜晚
我們有著同樣乏味的睡眠
寂靜的黑暗里,我能辨認出
它身上長有的胎記
它陡峭的臉
有著難以模仿的
命運的痕跡……
布滿血絲的瞳孔
一道來自塵世的悲涼
是那么驚異
——仿佛幽靈從天際
望著自己拋下的軀體
我想開口說話
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如我那桌上的白紙
早已寫滿黑色的沉默
“呵,請原諒我的陰郁”
在寂靜的夜里
它安靜的臉上
有我看到的一切
我聽到的一切
我沒有說出來的一切
——沒有哀怨,和憐憫
只有共同的命運
站在午夜的幻象之間
晚餐
我要寫一寫晚餐
我們的晚餐
——當暮色在四周落下
燈光慢慢地唱響……
我做好了飯菜
坐在餐桌旁等待
一個人,像一本打開的書
和一束柔柔的光線
我愛上了傍晚的光線
因為稍等片刻
我的愛人和孩子
就會在光線里歸來
我想起了早年的戀愛
仿佛一眨眼
我們的女兒就已經長大
而多年以前我的父親
也和我一樣的年輕
也和我一樣的等待
——坐在餐桌旁,做好了
飯菜,等候著我們歸來……
直到現在我才慢慢學會
愛上了安靜
——我愛上了傍晚的光線
和餐桌旁的等待
我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
學著我父親的模樣
任滿頭的黑發
一點點變白
——在寂寥的時空里
我想,我們也有過
短暫而幸福的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