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詩人、短篇小說家、隨筆作家和翻譯家。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個具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自幼天資聰穎。曾在日內瓦上中學,在劍橋讀大學。學生時代開始寫詩。廣泛閱讀歐美文學名著。1919年赴西班牙,接觸到先鋒派美學思想,參加了主張創新的“極端主義”文學團體。一生發表了包括詩歌、散文、隨筆、短篇小說、講演集、文學評論集等各類文體的著作三四十部。他的作品的獨到之處在于把時空當主角,認為作家應凌駕于時空之上,如果擺脫不了時空的束縛,就會囿于現實。他一生沒有寫過長篇,他認為長篇是直線的延伸,而不是圓周的運行,圓才是完美的形象。而短篇的起點即是終點,符合他的美學思想,所以他拒絕長篇。博爾赫斯生前在國內外無數次獲獎,并獲多種榮譽稱號。其著作譯成二三十種文字在世界各地流行。他的作品是對20世紀世界文學最具獨創性的貢獻。
詩的藝術
望著歲月和水匯成的河,
想起歲月也是河,
方知我們也像河一樣消逝,
面孔也像水一樣流過。
感覺不眠是另一種夢境,
它夢見沒有做夢,
我們的肉體所害怕的死亡
是每夜的那種死亡,就是夢。
在日或年中
看到人的歲月的一種象征,
把對歲月的糟踏
變成音樂、象征、低聲。
從死亡看到夢,
從日暮看到凄涼的金黃色,
這就是不朽而可憐的詩。
詩,既像黎明也像日落。
有時傍晚有一張面孔
從鏡子深處望著我們;
藝術應該像這樣的明鏡,
向我們映現我們自己的面孔。
據說尤利西斯,厭倦奇跡,
看到他的伊塔卡卑微、碧綠,
不禁喜愛得哭泣。藝術就像這樣的伊塔卡,
他永遠碧綠,而不神奇。
藝術也像奔流不息的河流,
它既流動又停留,它像變化無常的
赫拉克利托本人的鏡子,
它既是本身又是他物,
就像永遠流淌的河流。
推測的詩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達博士1829年9月22日被阿爾達奧起義者殺害,在臨死前他想到:
子彈在最后一個下午呼嘯。
刮著風,風中飄著灰燼,
一天和畸形的戰斗結束,
勝利屬于另一些人。
野蠻人取勝,加烏喬取勝。
我曾學習法律和教規。
我,佛朗西斯科·拉普里達,
曾高聲宣布這些野蠻的省份獨立,
我被打敗,臉上沾滿血和汗水,
沒有希望,也沒有憂慮,失敗了,
我沿著最后的效區向南方逃去。
就像煉獄里的那位軍官,
他徒步逃走,鮮血灑在平坦的大地。
他被死神弄瞎了眼睛,倒在地上,
一條昏暗的河失去了名字。
我也是這樣倒下去。今天是結束。
沼澤地旁邊的夜晚窺探著我,將我的死推遲。
我聽見我的發怒的死神的馬蹄聲,
死神正帶著他的騎兵、厚下唇和長矛把我尋覓。
我渴望成為另一個人,成為一個有圖書、有思想、有見解的人,
我將躺在野外的沼澤地里;
但是一種隱秘的快樂
使我不可言狀的胸懷陶醉。
我終于找到了我的南美人的命運。
我的年歲從童年的一天帶來的、
我的腳步的多重迷宮,
把我帶到這個喧鬧的下午。
我終年發現了我的年歲的隱蔽的關鍵,
佛朗西斯科·拉普里達的命運,
缺少的文字,
上帝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完美形式。
在這個夜晚的鏡子里,
我看到我的意想不到的永恒面孔。
圓圈即將合擾,我期待著這樣。
我的腳踏著正尋找我的長矛的陰影。
對我的嘲笑、騎兵、馬匹、馬鬃
在向我逼近……頭一下,
堅硬的鐵器就豁開了我的前胸,
尖刀深深地扎進我的喉嚨。
初夜
夜晚的凈水,
為我洗去許多顏色和形體。
花園里,鳥兒和星星,
渴望夢和陰影的古老習慣回到今夕。
陰影已在鏡子上留下斑痕,
鏡子反射著虛幻的物體。
歌德說得好:眼前的東西在離去。
這句話概括了整個黃昏。
花園的玫瑰已不是自己,
但是它們仍想成為自己。
河流
我們是時間。我們是
黑暗人赫垃克利特的著名寓言。
我們是水,不是堅硬的鉆石。
我們是流動的水從來不停滯不前。
我們是河流,我們是
那個用河水照自己的希臘人。
水的反光在多變的鏡子般的水面上變幻,
在像火一樣多變的玻璃上變幻。
我們是預定的虛無的河流,
河水流向大海。陰影把它圍攔。
一切都對我們說再見。
一切都遠遠離去,
記憶不鑄造它的硬幣
但是總有什么留下來。
總有什么抱委屈。
老虎的金色
直到黃色的日暮時刻,
我曾多少次觀看
強大的孟加拉虎
在鐵柵欄里頭
按照預定的路來回走動,
它不懷疑那是它的牢籠。
將來會有另一些虎到來,
布萊克的火一般的虎;
可愛的金屬是宙斯,
每過九個夜晚,
戒指就生出九個戒指,
這九個戒指,再生九個,
沒有結束的時候。
隨著歲月的流逝,
給我留下另一些美麗顏色,
現在只剩下模糊的光線、
理不清的陰影和最初的金色。
啊,日落,啊,老虎,
啊,神話和時代的光華,
啊,無比優美的金色,
這雙手渴望的你的頭發。
幾乎是最后的審判
那個逛街的我無所事事,
在各色各樣的夜晚放縱自己。
夜晚是漫長而孤寂的節日。
我在隱秘的心中為自己辯擴,自我贊譽:
我證明了世界;我講出了世界的稀奇。
我歌唱過永恒的東西:留戀故土的明月和愛意所渴望的面頰。
我曾用詩尊崇環繞我的城市:無限的郊區和土地。
我曾在街道的地平線后面朗誦我的贊美詩,人們從那里帶來遠方的味道。
我講過生活的驚奇,別人只講生活的慣例。
面對不熱情的人歌唱,我懷著全部的愛和對死亡的恐怖,在日落時點燃我的聲音。
我曾用詩把我骨肉先輩和精神上的先輩封為神。
過去是我,現在仍然是我。
我曾用強有力的詞語拴住我那沉思的感覺,那種感覺可能只因柔情而消退。
對一種古老的可恥行為的回憶浮上腦海,
它像潮汐在海灘上折磨的死馬回到我心內。
然而,街道和月亮仍在我身邊。
我口中的水仍然甜蜜,詩節不對我拒絕它們的優美。
我感覺到美的恐怖;
如果我的孤獨的大月亮寬恕我,
誰還敢判處我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