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會

闡釋詩歌

與“自我”的復雜性

——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與穆旦的《春》

主持人：王光明

資料準備紀錄整理：榮光啟

時間：2003年11月14月下午

地點：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

編者按：20世紀中國詩歌自“白話詩”運動以來在變革與創新的道路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也留下許多值得總結和反思的問題。這些問題既應該從寫作的角度展開探討，也應該從閱讀的視野細致討論。為此，我們特開辟“讀詩會”欄目，選擇20世紀中國詩歌史中的一些典范作品，進行比較具體的討論性閱讀，希望能夠豐富人們對好詩的理解，更深進入詩歌的藝術世界。“讀詩會”活動由《詩刊》下半月刊、《揚子江》詩刊和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聯辦，本欄目由王光明、林莽、子川主持。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以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1989．1．13

（西川編：《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2月第1版，436頁，）

春

◎穆旦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燃燒，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1942.2.

（原載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二日，總題為“舊詩鈔”，收入《穆旦詩集（1939－1945）》）

寫作背景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現已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第三冊，這可能是因為這首詩的健康、明朗的氣息。值得深思的是，詩人在寫這首詩之后兩個多月便自殺了。海子讓人震驚地出示了一個詩人死亡的結局。

穆旦寫作《春》時間是1942年，在寫作《春》的二月，他胸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之志，參加中國遠征軍，任司令部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場。在震驚中外的野人山戰役中，九死一生，歷盡艱險撤至印度。穆旦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死亡過程。

解讀參考

兩首詩都以“春”為抒情的契機，但兩位詩人所呈現的意象、情感、感受方式和想象方式、藝術經驗的傳達方式明顯不同。海子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25歲，穆旦作《春》時年24，年齡相當。同是“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海子表現的似乎是一種強制性的生存態度，“從明天起……”意味著個體向一種生活狀態強制性的祈望。聯想他不久后的自殺，他的抒情看起來是明朗、質樸的，在充滿詩意的、令人感動的塵世幸福生活的想象性描述背后，海子似乎掩藏了他內心的很多東西，對我們而言，詩歌在此讓我們有許多“迷惑”，他真實的個體生存狀態在這首詩中實際上對我們是“緊閉”的。

穆旦的這首詩，其意蘊在表面上沒有海子的明朗：面對萬物復蘇的春天，一個人的“肉體”，“被點燃”，“卻無處歸依”，這種難以名狀的欲望和憂傷在語詞中緩慢、曲折地呈現。穆旦的抒情方式比較復雜，由于“他所表達的不是思想的結果，而是思想的過程”（王佐良語），導致人讀起詩來可能有“迷惑”，但是，這一呈現“思想的過程”的方式卻達到了語言與存在狀態比較接近的境界。他寫的是“緊閉的肉體”，似乎因他這一寫，“肉體”得到了一次“敞開”。

一、詩歌的“象征”闡釋和“非象征”闡釋

王光明：“讀詩會”是我們和《詩刊》下半月刊，以及《揚子江》詩刊合作的一個項目，主要通過對詩歌的具體分析、討論，培養我們對詩歌的鑒賞能力，“培養純正的詩歌直覺”。今天這兩首詩是我選定的，一首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首是穆旦的《春》，兩首詩既有相同的地方，又有相異的地方，希望大家踴躍發言。

榮光啟：在今天這個話語非常繁雜的語境當中，一首詩有多種闡釋的可能。過去常用的一種方法是“象征”闡釋，就是把文本作為非文本的東西的表象，作為某些假設為“更深層”的東西的表象，認為這才是意義的來源。它可能是關于作者的精神生活，或是時代的壓力、桎梏。這是喬納森·卡勒的一種詩歌理論。他將這種方法稱之為“象征”闡釋。但卡勒認為這樣的闡釋忽略了對象的特殊性，認為它只是別的什么東西的符號，這樣的解釋對于詩歌，尤為不能讓人滿意?，F在對我們來說，情況可能要復雜得多，我們可能還要關注這首詩有“這樣的意思”在語言、形式上、結構上的原因，即不僅僅關注意義，而且關注產生的機制，是什么樣的“結構”、意識形態使意義的產生成為可能。這樣的方法也許可以叫做“非象征”闡釋。我現在更傾向于后者。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穆旦的《春》，其實都是很有名的詩，特別是海子的這首詩，已經被選入高中課本，好像意思在激勵青少年蓬勃向上，但是我們深思一下就覺得這里面有些不對，因為再過兩個月詩人就自殺了，他才25歲就自殺了!穆旦寫《春》和海子有些類似，就是生存也處在一個生死的邊緣，大家可以看一下我提供的背景資料。下面我就說一下我個人對這兩首詩具體的感受。

今天我們能見到的海子所有詩作中，我覺得這首是很特別的，特別在哪里呢?它很好懂，就是大白話，而熟悉海子詩的人知道，除了一些民謠性的、詩作的草稿外，海子詩的意象是非常密集、奇特的，像“血、麥地、麥子、皇帝、坐在水上、在木頭中哭泣”等等，往往具有非常復雜的隱喻意味，一般是不大好懂的，而這里——從明天起，我怎么樣，從明天起，我怎么樣，愿你怎么樣，愿你怎么樣……為什么這么“明白”呢?

我們知道，海子是一個悲傷的天才，他的詩經常有一種絕望的美感，突然冒出這樣的一首明朗、輕快的詩作，這肯定和他當時的某種心態有關。在西川先生編的《海子詩全編》里，在這首詩的前后分別是《遙遠的路程》和《折梅》，《遙遠的路程》短，也是那種很有隱喻意味不是很好明白的詩，“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這些雨水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著雨/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折梅》我們就很能明白其中的心態了，我給大家讀一下這首詩，大家聽聽：

站在那里折梅花

山坡上的梅花

寂靜的太平洋上一封信

寂靜的太平洋上一人站在那里折梅花

折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紛紛一人踏雪無痕

天堂和寂靜的天山一樣

大雪紛紛

站在那里折梅

亞洲，上帝的傘

上帝的斗蓬，太平洋

太平洋上海水茫茫

上帝帶給我一封信

是她寫給我的信

我生在茫茫太平洋上折梅、寫信

這首詩寫于1989年2月3日，大家注意這個女性的“她”，“她”給我“寫信”，前面那首也有“我”“給你寫信”，據燎原和海子生前的好友西川先生的一些文字，在1989年1、2月期間，海子的生活是處在一個“戀歌月”的時期，寫了很多“戀歌”，似乎是在戀愛的心理當中，也許正是在戀愛的心理中，海子寫出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似乎在寫愛情，愛情給他絕望而崇高的生活帶來了一些幸福和世俗的東西，所以它顯得“明朗”。這是我對這首詩的社會—歷史學分析。

我接下來試圖用語言學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的方法對待這首詩。詩歌是一種語言的特殊活動，即雅可布遜所說的，詩歌的功能(審美功能)就是把語言的對等原則從選擇軸投影在組合上。隱喻是共時性，轉喻是歷時性的。詩歌中的語言學原則是相似性原則，所以詩歌和散文比較突出的是隱喻。和海子其他意象非常奇特、意境非常深遠的隱喻型詩歌比，《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中，明顯是以轉喻為特色的，你看他不斷說“從明天起”我怎么樣、“從明天起”我怎么樣，完全是一種替代性的陳述，在語言的選擇上完全是毗連性的事物的排列組合，是換喻或轉喻的方式。據雅可布遜的理論，隱喻和轉喻是人類語言活動的基本方式，它們說是在不斷地連續性地起作用，這兩個特征是人的說話一般所具備的。雅可布遜結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研究發現，如果人在某一方面缺失了，只說隱喻或者只說轉喻，就可能產生“失語癥”。一個人若只說隱喻，那他可能是精神病人，一個若只按轉喻的方式說話，那他的內心的真實情況可能就無法表達。這兩個方面缺一方面，人就可能是“失語癥”的狀態。為什么海子從慣常的隱喻寫作突然轉入轉喻的寫作方式，我們可以說海子至少是在寫這首詩的那段時間，是處在“失語癥”的狀態。他內心有很多東西他沒辦法表達，他想過一種真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世俗的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又進入不了，不能，或者不愿，他沒法針對自己的內心說話。

如果把抒情詩置換成一個語句的話，這首詩可以說置換成“我是……，”“我”是一種心理狀態，這里的“我”即我當下的內心世界，它“是”什么。詩歌即是這樣“一句話”，但這是無法陳述的“一句話”，因為我不知道我的內心是什么樣的狀態，“失語”了。“失語癥”給寫作帶來的是什么呢?是語言“能指”面對“所指”的無邊滑動、補充、增補，“從明天起”如何、“從明天起”如何……“我愿”怎樣、“我愿”怎樣……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有一個理論，叫做“系動詞的增補”，是說由于“本源”的迷失，實詞“在”Being成了系動詞“是”to be，系動詞to be“是”所連接的表語總是要指向意義——“是什么”，德里達認為，如果說“是”之后有一個確定性的意義的話，那只能是形而上學的虛設，因為“是”之后只能是能指的不斷置換、替補。我說在這里海子的寫作也是這樣一種狀態，“我的狀態”“是”什么、怎樣?海子沒法表現出來。我特別注意這首詩的最后，“我只愿……”，我希望“你們”都那樣，而“我”只愿這樣。他內心有巨大的矛盾不能表達。

《春》也是一首很耐讀的詩，穆旦在1942年寫了不少好詩，除了《春》之外還有著名的《詩八首》、《出發》等。這首詩盡管很短，但有許多地方特別令人感動，像“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我讀到這里特別感動，海子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時25歲，穆旦作《春》時24歲，都是“二十歲的禁閉的肉體”。人在20歲的時候，恐怕是理想、欲望在青春的肉體內最旺盛的時候，然而社會、文化也對人造成層層束縛，外在的硬殼在封閉我們，人處在希望、痛苦與惶惑當中。穆旦這里寫出了我們的肉身的感受，年輕的肉身那種被欲望充滿，“被點燃”想開放、但被各種社會文化權勢所“禁閉”的狀態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表達。我們的欲望、我們的理想，被青青時光“點燃”，卻無處皈依。“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边@最后一句顯示了穆旦高超的詩歌技巧，在以現代漢語來表達難以言說的“欲望點燃/肉體緊閉”的現代經驗時，穆旦沒有用傳統的意象、意境來作一個確定性的描述，“春”“是什么”，“春”怎樣……而是出示了一個動態的過程：正如我們的欲望在不斷痛苦地轉化一樣，春天里的一切也是處在一個動態的轉化的過程當中。在這里，“春天”與“我”幾乎到達一個瞬間的真實狀態。這樣的寫作有一種“現象學”的效果。

穆旦詩歌的一種美學法則：表現“現在”，追求詩歌的“現場感”。穆旦需要的是一種動態的“真實”，他希望上帝把他囚禁在“現在”，在“語言”、“敘述”的犬牙交錯的甬道中前行，句句紊亂但指向的卻是“真理”。詩人皈依的是對“真實”的追求，盡管追求往往使人處在痛苦當中，但那是一種“豐富的痛苦”。

從整體上說，對這兩首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更愿意從主體的角度去解讀它，因為海子畢竟是個豐富的人，才華橫溢的“人”，很年輕的時候就自殺了，這是一個很讓人震驚的事情，我敬畏那先于我死亡的人，因為他看到了我還沒有看到的東西。這樣的事件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想通過他的詩歌來尋找可能的答案。而《春》，我更愿意從詩歌的技巧上去談。這首詩作為現代詩，在用現代漢語表達現代人的經驗方面，很值得大家研究。

孫曉婭：我覺得光啟的發言抓住了詩歌中的幾個要點，即詩歌中“矛盾”的地方，像《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詩人心態的矛盾，《春》當中存在著“欲望”以及與“欲望”相關的矛盾，但是你沒有將這些“矛盾”講清楚。你認為就這兩首詩而言，海子的詩更具有“主體的豐富性”，你更愿意從主體來談，而穆旦這首詩，你更愿意從技巧上來談。因為我們是詩歌的細讀嘛，每個人讀到的東西可能都不一樣，我的觀點正好和你相反：我覺得如果從主體的角度來看，我覺得穆旦的詩更表現了一種主體的豐富性。而海子的詩歌是表現一種對“自然”的崇拜，一種精神家園的懷想。隱含著一種老莊的生命觀。同樣是寫自然，穆旦其實是在寫蘊藏在自然當中一種生命的力。穆旦是以一種對抗現代人的萎靡的生活狀態的表達方式來寫現代人的生命體驗。穆旦這里更多的是現代都市社會對人的異化和人被現代社會的異化。穆旦的詩歌中表現了現代人在現代文明中的一種矛盾痛苦和復雜的人生經驗、情感體驗。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人們在提及中國百年詩歌的時候，一般人不會忽視穆旦的。這里的原因除了穆旦詩歌的技巧性之外，重要的是因為穆旦對現代人的特殊經驗、情感的詩意表達。人們說穆旦的詩歌有一種“張力”，“張力”何來?來自于詩歌中的由內往外的“對抗”。我們在穆旦的詩歌中經常感到有一種屬于現代文明“動”、“力”之類的東西。人們在談及郭沫若的《女神》時經常只說其中的“民族預言”，“預言”一個民族的“新生”之類，其實郭沫若對現代文明的敏銳的感受力和獨到的表達非常需要我們細讀?！短旃贰?、《鳳凰涅》等難道就僅僅是一種民族預言嗎?

穆旦的詩歌中也有許多“動”、“力”之類的東西，我們來看這首詩許多有意思的動詞，“搖曳”、“擁抱”、“燃燒”等，這些動詞表現了詩人豐富的內心活動。

二、簡單的與復雜的：技藝與經驗的糾結

?；艨∶鳎哼@兩首詩有許多共同的地方，首先在情感上，體現了詩人對生存的緊張感和荒蕪感。穆旦的詩是外在的自然社會和肉身生存之間的緊張感，而海子則是在表達詩歌道德和世俗生活之間的緊張感。海子的這首詩歌恰似“流動的水銀”看似明白透徹，其實我們未必就讀懂了，海子說“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如何如何……其實是在拒絕一種時間神話(“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只是從“明天”起，而不是“今天”)，他仍在堅持他“今天”的當下的詩歌道德。海子和大多數詩人不同之處正在于，更多人愿意：從今天起我就要做一個“幸福”的人，從“明天”起我才關注詩歌。海子在這里的精神、道德、熱情是崇高的，我覺得他這樣的堅持很有意義。

穆旦這首詩更多是受西方現代詩的技巧的影響，《春》讓我想起狄蘭·托馬斯的一首詩，我給大家念前面兩句：“通過綠色導火索。吹動花朵的綠，/吹動我綠色的歲月……”這和《春》的前面兩行特別相似?？梢钥闯觯碌┰姼鑼Α吧眢w性”(不是原始本能的“身體性”)是非常關注的，他的深刻之中有著一種自卑感，自然的欲望可以得到像花一樣自由開放，而人二十歲的“身體”卻是禁閉的，人的身體和自然相比，到底哪一個高貴呢?穆旦的詩這里表現了人和自然、存在之間的緊張感、分裂感。

劉金東：海子的詩歌整個都是以一種祈愿的方式在抒情，“從明天起……”我要怎么樣，“愿你……”我要對別人怎么樣，都是一種美好的祝愿。海子在這里的幸福感是通過一種從當下現實生存中引退的方式來獲得的，“關心糧食和蔬菜、喂馬、劈柴”等等，這些美好的意象所構成的意境確實有一種中國美學中的“和諧”感，另外，加上這首詩的口語化，確實給人一種明朗的氣息。但是一聯想到兩個月后詩人的自殺，我們就明白這首詩隱含了它的“不和諧”的因素，它是矛盾的，是“虛構的和諧”。

穆旦學習了西方現代派詩的高超技法，他的詩歌可以說是西方語言模式在中國的文學化的表現?！洞骸防锩嬗性S多生動的象征，“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暖風”為什么是吹來“煩惱”呢?因為生活本身即是如此多的矛盾、煩憂；“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你”是指普通的現代人；“窗子”，則是指限制我們的社會規則；“永遠的謎”是什么?我覺得是指我們的生命現象，一個如此的生動、復雜、充滿欲望和欲望的不能實現、憂愁的生命現象?！盎鹧妗?、“點燃”等指的是生命中的激情、愛情、欲望，“無所歸依”，但是一切都無法實現，春天是生長的季節，但作為現代個體生存的人，卻在無邊的限制、束縛當中，不能像自然那樣自由生長，所以詩歌表現了一種矛盾的張力。

賴煌：海子是一個有寫所謂“大詩”理想的詩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在他的詩作里邊確實比較獨特，有一種“生活性”，可能正是這種“生活性”使得它在大中學生當中得到廣泛的認同。可是，我們必須要問：海子在這里對意象的組織、語言的經營，是否過于簡單化?“糧食和蔬菜”、“喂馬、劈柴”有否承載他所要的“幸福”?這些意象是否太輕?海子在此是否太表現出他個人對詩歌技巧、修辭之類東西的過于忽略?而穆旦的《春》，則意象和主體的欲望總是構成矛盾和沖突，我更愿意說穆旦的詩歌方法是“思想的知覺化”，能否這樣說，《春》是需要我們思想的一首詩，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適合朗誦的。

值得進一步分析的是，在面對語言和經驗的糾纏的時候，我們提出一個詩歌語言學里面的“主體”概念，在海子的詩歌里，“主體”的狀態是肯定的，通過怎么樣怎么樣……就可以獲得幸福，而在《春》里，“主體”是猶疑不定的，能否這樣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主體”抵押了“能指”，收獲的是單一的“所指”；而《春》的“主體”被放置于“能指”的振蕩中，收獲了更多的“能指”。羅蘭·巴爾特曾經區別兩種寫作，一種是“夢想的寫作”，另一種是“幻覺的寫作”。海子的詩歌是直接的，也許屬于前者，穆旦詩綿密、復雜，屬于后者。巴爾特還認為：“夢想的寫作”可能是非常乏味的，而“幻覺的寫作”由于不直接的，是曲折的、復雜的，所以是“真正的寫作”。所以從“寫作”技藝這個角度來作個比較的話，我草率地得出一個結論：海子這首詩可能是一首很差的詩。

白夜：兩首詩都是在表達“詩人與世界相遇”之時人內心的緊張關系，但是海子的詩歌中，關于“周游世界、關心糧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那幸福的閃電、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等等，幾乎都是甜美的、溫暖的意象，是表現一個開放、自由的世界，這些意象和詩人相對封閉、高潔的內心構成了極大的矛盾，所以我認為海子在表達他的情感的時候其方式是間接的。而穆旦詩歌中，像“渴求”、“反抗”、“欲望”、“肉體”這些語詞和意象，根本就是直接地表達詩人與世界相遇時的痛苦、沖突。正如古代的詩人杜甫，杜甫在寫他巨大的時代、個體的痛苦之時，經常是輕描淡寫的，但這種方式往往更讓人痛苦，和杜甫一樣，海子的方式也是這樣輕描淡寫，不是直接寫，并且是寫“幸?！?，通過對他人的祝福來反襯自己內心的孤獨、悲傷。所以在情感表達上，海子的詩要更成功一點。

三、語言和形式：切入詩歌的基本點

謝向紅：海子的《面朝在海，春暖花開》和穆旦的《春》，我想很多人都很熟悉，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放在一起進行比較閱讀，我覺得這樣的讀詩方法是很有意思的?！皞罕铩钡闹黝}在中國文化里是非常豐富的，孟浩然的《春曉》，現代詩人艾青也寫過春天的題材，任何一個詩人寫到春天，恐怕都會寫到“憂傷”，像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是很有憂傷的意味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春》都有對“痛苦”的處理，但是兩者有很大的不同，海子是一個寫作“神話”的詩人，像孫老師剛才所說，他的詩歌中確實有一種老莊思想意味，而穆旦的視角是現代人對現代痛苦經驗的承擔。海子的視角是主觀的，而穆旦的視角是“客觀化”的。海子詩中有大量的“我”，穆旦的詩中的主體一般是退場的，只有一個“我們”，穆旦不是在表達個人與社會的對抗，而是在表達人類的在現代處境中的感受。穆旦追求的是“思想的知覺化”。在思索現代人的“經驗”。而海子則是表達他的“理想”，“明天”如何，今天如何，“明天”和今天是對立的，并且，今天是海子無法跨越的，他向往的是一個虛幻的“明天”；并且，他都是在說“愿你……”怎么樣，是在祝愿別人，對自己的當下處境是無能為力。海子的詩表現出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情感特征。李白是個浪漫主義詩人，“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浪漫主義詩人有一個特點：當當下的人生痛苦無法解決的時候，他們經常選擇幻覺式的逃避。而穆旦則是在思考，痛苦到底是怎樣的?人類該如何承擔這痛苦?

剛才有人說到詩歌的“差”與“喜歡”之類的問題，我主張談詩歌不要這樣去談，詩人寫什么是不重要的，關鍵是詩歌的語言藝術是如何處理現代經驗的。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海子這首詩確實簡單了一點，特別是“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的語句，如果在散文里，還可以理解，但在是詩歌中，就值得深思了。而穆旦的詩歌里，有許多抽象化的語言，“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這些語言被用在詩歌里，卻獲得了一種新鮮的具體可感性。詩歌的語言是應該追求“陌生化”的。所以對海子詩歌的批評不在于他的簡單，而在于他在很多意象、題材的處理上太粗糙了、不夠精細，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

榮光啟：我必須補充一句，海子的詩歌有 許多是死后由其友人西川先生整理發表的，他的詩作經常有著很大的隨意性，因是它是草稿，是練習冊上的東西，并且海子是一個非常漠視技巧的但技藝非凡的詩人。我們這樣討論他的這首詩是不公正的。剛才賴煌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很差的詩，我非常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評價。詩歌不應當這樣被評價。

謝向紅：不是很差，而是比較差。我是覺得和他的其他詩作相比，它沒有反映海子詩歌應有的水平。這首詩缺乏一種高度。

孫曉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有什么高度?它是不是好詩?如果僅僅從語言的直白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它簡單，但是詩歌僅僅是語言的工具嗎?

劉偉：我覺得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已經是“惟技巧化”了。我就覺得一首好詩主要在于他的真情實感，而不是什么技巧問題。我覺得這兩首詩沒有必要從語言和技巧上去比較。海子的詩讀起來流暢自然，宛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而穆旦的詩盡管也是中國的語言，但讀起來卻是舌頭發澀。我讀完海子感覺是有和煦的春風撫慰著心靈；而讀完穆旦，則是有一種痛苦，像冬天的寒冷還沒有消盡的感覺。

從意象的角度，海子這首詩意象單純、非常美好，有很多溫暖的詞匯；穆旦的意象則有抽離感、跳躍性大。從形式上看，海子的詩有回環復沓的音樂性；而穆旦的詩中有許多省略、有斷裂感。海子的詩表面上是樂觀的，骨子里是悲觀的；穆旦則是把他的痛苦很好地表達了出來，所以有才有能力去“反抗”現實。

白夜：批判海子以“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的語句入詩，實在是“很差”或者“比較差”，我不同意。語句的通俗并不能表明詩歌的通俗，海子的杰出之處正在于以這樣的語言入詩，其效果卻是非常令人感動，我們并不覺得他庸俗。任何事物都是可以入詩的。比如我們今天有的詩人寫作的日常生活的題材，關鍵是看這個詩人有沒有將它轉換成詩歌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海子顯然是成功的，我不贊成認為他這首詩歌技巧是拙劣的。

?；艨∶鳎杭妓嚥⒉皇窃姼柚獾臇|西。海子這首詩在他的創作中，還是很重要的，但是從技藝上講，確實是“說明”的東西太多了，抒情上沒有節制。海子的思想狀況我想不是什么老莊的思想精神，而是現代個體在現代境遇中的緊張感，不是什么古典的情感，仍然是“現代的”。

謝向紅：我覺得選擇這兩首詩一起來讀，我們是否可以這樣來理解：這兩首詩分別代表了現代詩人在面對“痛苦”時的兩種表達方式。穆旦是在體驗這種痛苦，直面、思考這種痛苦。海子呢?處在痛苦當中，他選擇的是用一個理想的境界來進行對抗、化解。將這兩首詩放在一起，我覺得表明了現代詩人創作的兩種傾向：是不是可以說海子是一個“主觀的詩人”，穆旦是一個“客觀的詩人”?穆旦是在“客觀地”對痛苦進行思考，而海子，則是張揚了他強烈的個性、情感與理想。

伍明春：我不想對一首詩作孰好孰壞的判斷，對詩歌作價值判斷是困難的。我覺得這兩首詩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作一種比較性的讀解。首先，在抒情方式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采取的是一種預設的抒說，詩中反復出現的“明天”是一個相當可疑的時間名詞，從某種意義來說，它是永遠無法企及的。我注意到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是1月13日，正值北京的隆冬季節，詩人不寫漫天大雪或凜冽朔月，而是大量使用暖色調的詞匯來“眺望春天”，刻意營造一幅燦爛的內心圖景。不過，聯系兩個月后詩人的猝然離世，我們不難發現隱藏在溫暖、燦爛背后的深深絕望。這又讓我想起弘一法師坐化前的血書“悲欣交集”。而《春》寫于2月份的春城昆明，從季節為看至少是早春，加之該詩直指青春“緊閉的肉體”的語言，因此可以說是一種關注當下性、敞開現在的抒情方式。穆旦的好友王佐良在談到這首詩時，對其所達到的“感性化”、“肉體化”的藝術效果大加贊賞。詩人晚年也寫了一首《春》，從回望、反觀的角度來寫青春，和我們現在面對的這首詩青春在陽光下肆意鋪展的同名詩作可謂大異其趣。

第二，從詩歌的語言形式考察，《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形式自由，不押韻，并且多處使用長句(如“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等)，節奏顯得平穩舒緩，正與詩人去意已決的大徹大悟情懷相契合。而《春》全詩押韻，句式相對齊整，兩個韻腳(uo/e、i)的發音也較為澀重沉郁，從而構成一種形式上的封閉性，突出語言的緊張狀態，既有效地節制了情感的泛濫，又與詩中抒寫的“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遙相呼應。

王曉生：詩歌之間能不能進行等級劃分?藝術之間有沒有等級問題?譬如我喜歡流行歌曲不喜歡京劇，是否我就不高雅了呢?浪漫主義詩歌就不好嗎?我覺得藝術之間純粹是一種趣味、不同的“選擇”。我既喜歡海子的詩，也喜歡穆旦的詩，能不能對它們作評價呢?當然能。從賞析的角度，如果我們在浪漫主義詩歌的“趣味”里，我們可以談論海子詩歌在這一領域所具有的所謂“高度”，同樣的情況也可以運用在穆旦的詩歌上，穆旦的詩應該放在現代主義詩歌“趣味”中來談。剛才大家提到海子的詩歌有莊子的精神，我不能同意。莊子的核心思想是“無帶”，即沒有依靠。而海子在這里還有這么多的“愿望”，在塵世還是有如此多的眷戀，我覺得他沒有什么老莊的思想精神。用兩個不大準確的學術名詞，我覺得海子的寫作是一種“實在論詩學”，而穆旦是一種“過程論詩學”。海子的詩有一種“目擊道存”的直接性，他的詩歌中有一種對事物進行“命名”的快樂，直接地面對“實在”，我們很難從技巧上去分析它。而穆旦，則是處在“欲望”和自然社會的沖突當中，處在“欲望”的伸張、轉移與轉換之中，他無法面對“實在”的事物，總是在矛盾當中、過程當中，所以他被迫采用“過程論詩學”。

四、陳言套語的詩意轉化與呈現“自我”的復雜性

榮光啟：我們知道，歐美文化是基督教文化，穆旦受西方文化影響，所以穆旦的詩歌里也經常出現“主啊”、“上帝”的呼喊，但是顯然中國人經常不是皈依上帝，而是選擇了崇拜自認為是“自由和反叛”的代言人的“撒旦”(魯迅筆下的“摩羅”、“魔鬼”)。但是穆旦對《圣經》應該很熟悉?！妒ソ洝犯嬖V我們，萬物乃上帝所造，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人來自塵土，必歸回塵土，這個事實在《圣經》開始《創世紀》一、二章已經寫明?！澳嗤磷龀傻镍B”，這里的意思應該同于“泥土做成的人”，這樣寫既表達了人的屬于塵世的性質(畢竟是“泥土”，肉身的污穢與沉重)，又表達人屬天的性質(渴望像“鳥”一樣自由飛翔)，我覺得可能是這個意思。

劉金東：穆旦確實有上帝的觀念，《圣經》上說，上帝“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人身上是有上帝的“靈”的形象的，不然人就是畜生。但是穆旦的上帝的觀點經常會淪落為“自然/神”的觀念。穆旦將人與其本有的上帝的形象的對應變成人與自然(神)的對應，在這里就是人的欲望對應著自然的欲望。鳥唱歌是求偶的表現，“泥土做成的鳥”指的是肉體，“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是指人的肉體的求偶欲望，詩歌在表達這種欲望在春天的萌動狀態。

榮光啟：你說的對?，F代一批詩人包括穆旦、鄭敏等，他們在里爾克的詩中學習了一定的詩藝，可能也會有“上帝”、“主啊”的吁求，但他們不知道里爾克的詩都是基督徒的祈禱詞，是人與上帝之間的交通、應答與爭辯，我們中國詩人與上帝沒有真正的生命關系，只是學到了技法，在精神上我們仍然和里爾克差距甚遠。

?；艨∶鳎何矣X得撇開《圣經》來看，可以說這句話是指身體的“向下”和精神的“向上”之間兩種向度的對立，詩歌在這里有一種身體欲望和精神上的緊張關系。

王光明：我同意大家的基本觀點，其實“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就是指某一種自然的狀況。

劉金東：在詩人看來，自然的欲望都是敞開的，而人的欲望則是禁閉的。

賴煌：“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是一個隱喻，一方面是我們與上帝的關系，我們乃上帝所造，別一方面是我們與上帝的沖突，我們想掙脫對我們的管教。

王光明：在詩歌面前沒有老師，所以在這里我不是老師，只是“讀者”。我覺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一個是，“從明天起”……，海子為什么說一切都是“從明在起”?

白夜：我的理解是這樣：海子在這首詩之前一直是生活在他建造的虛擬王國里的，那里有他的太陽、麥子、亞洲銅、瘦哥哥和王子，他渴望在那個王國里實現精神理想，而“從明天起”正表明了海子是從這首詩歌開始體現出他對平凡生活意義的認識的。因此這首詩歌在海子的整個詩歌作品中才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

孫曉婭：可他在詩歌最后仍然說道“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白夜：這也許正是海子極度困惑的原因——在理想國的孤膽飛行和對平凡生活意義的領悟之間的巨大矛盾或者落差。我們也不能排除這正是他在作出這首詩歌不久自殺的因素之一。

王光明：海子在這里“今天”去想象“明天”。所以這里有一個表層文本和潛文本的對話關系。

還有一個問題，剛才白夜說的挺好，那就是詩歌中的陳言套語的問題。賴煌說這是一種簡單化的寫作。那我的問題是：這是簡單化呢?還是詩歌寫作中一個“有意思”的問題，詩歌可不可以運用陳言套語來表現復雜新鮮的情感?海子這里有許多陳言套語，像“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塵世的幸?！倍际顷愌蕴渍Z，我們該怎么樣理解這樣的語言進入詩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詩人叫自己要關心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其實這些陳言套語是在彰顯詩人對平常生活的認同感。

所以，我覺得這首詩是不“簡單”的，語言和詩歌意思是同一的，渾然一體的，在這些陳言套語和他的深刻反思之間，在日常生活“詩歌英雄”的對話當中，在表層文化和潛文本的對話關系當中，表達了詩人對自我和生活的反思。

海子始終不可能放棄他詩歌中那些王子、皇帝這樣的東西。他是一個“向后看”的詩人。海子仍然是最后的詩歌英雄，他在不斷想象自己的“詩歌英雄”的位置的時候，內心也充滿矛盾，自身也在想普通人，平常生活的意義。“從明天起”，把今天放在幕后，怎樣才能抵達這個“明天”呢?是不是海子也意識到必須通過認同平常生活的意義才可以達到?抵達那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境界?這里海子是在認同普通、平常生活的詩意，在這種生活當中，詩人的心胸是不是會有另外一種廣闊、有另外一種快樂?所以我將這些問題提出來給大家討論。我們還要注意一個問題：詩歌可不可以用陳言套語，陳言套語該怎么樣進入詩歌?它怎樣在詩歌的情境中產生自己的意義?

海子的寫作是在自己內心黑暗時光展望自己、想象另外一種可能性，穆旦的《春》是直面自我的詩，在中國現代詩歌的格局中，穆旦最大的貢獻是對一種非常矛盾、豐富的自我的反省。其實這兩首詩共同的特點都是以“春”為契機，展開想象，想象都和生命有關。海子是向外展望式的抒情，而穆旦則是面對、直面自我的復雜性。春天重新到來的時候，一切充滿活力，但是穆旦在詩歌中的處理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是：他對自我的復雜性是充分地去把握，并不像別人經常陷入固定反應式的語言、單色的、線性的理解之中。他將“春”和青春、生命結合在一起。他借想象“春天”的契機來想象、辨認“青春”。穆旦所謂的“豐富的痛苦”以及他對中國現代詩歌的貢獻正在于他那“豐富的自我”?！爱斉L吹來煩惱，或者歡樂”，“煩惱”和“歡樂”是連在一起的。這些又和“欲望”聯系在一起。以身邊的意象來展開許多豐富的啟示。將身邊的事物轉換為詩的東西。我覺得穆旦在這里通過“春天”來想象“青春”并對“青春”作一定的揭示的到達到了一種非常凝練的高度。這里的具體詞語和抽象詞語的拼貼也很有意思。在這里，春天是一個季節的起步，生命的開端，永遠不是定型的?！暗却烊胄碌慕M合”。春天充滿著各種各樣的可能和危險、還有人的希冀和未來，等等，穆旦全部把它們組織到詩中。穆旦竭力去想象“春天”豐富的可能性和矛盾性。

這兩首詩盡管都較短，但是真的很有意思。在一些小的地方，我覺得穆旦表達得特別好，你看像——“無處歸依”，就不是雪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歸屬感。穆旦是無所皈依的，詩提供給人們的不是一個結論而是豐富的矛盾性、可能性，給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你在詩歌面前會重新思索“青春”是什么樣子，你好像又對“生命”多了一些感悟。

榮光啟：其實我覺得海子的詩歌是最“日?；钡?，包括他的長詩，不是像人們理解的那樣，是什么“神話”，“大”得不可以讀。其實“說”的人是經常不“讀”詩的。海子詩歌對我而言，是他以“麥地”、“姐姐”、“村莊”等非常樸素的意象、情感將中國詩歌從舒婷、北島的啟蒙神話敘事和江河、楊煉的民族神話演繹這兩種宏大敘事中解救出來，使當代中國詩歌令人有一種細致的、質樸的感動和新鮮的劇痛。至于后人大肆濫用“麥地”、“麥子”、“村莊”，那與海子本人詩歌品質無關。

《詩刊·下半月刊》《讀詩會》內容摘要

2004年第1期《詩刊·下半月刊》在《讀詩會》欄目刊登了《開放的閱讀空間(一)》，以“關于讀詩會”和“進入詩歌的藝術世界”為題，就《讀詩會》欄目的開設及如何進行欣賞刊發了2003年10月31日王光明、林莽、張桃洲、孫曉婭、王珂等人的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