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經百戰的共和國上將陳奇涵是江西興國縣瀲江河畔壩南村人。1949年南昌解放,他就出任江西省軍區司令員。硝煙已散,青春刻進了共和國的年輪。而忘不掉的故鄉人,割不斷的故鄉情,時時都會使陳奇涵夢縈魂牽。可是,國家剛剛解放,百廢待興,陳奇涵忙得顧不上回故鄉看一看。直到1954年2月中央軍委任命他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法庭庭長時,他才趁離贛赴京交接的空隙,圓了回鄉之夢。
“你們不要為我搞榮歸故里,不準接風洗塵”
1954年立夏時節的一天,瀲江河畔山青水碧,綠肥紅艷。壩南村的村民正在田里勞動著。寬闊的田野上飄著互助組的紅旗。
上午9時左右,一輛綠吉普車在銀(坑)泰(和)公路竹壩段不緊不慢地行駛,來來回回打轉,似在尋找什么目標,車子倏然離開,瞬間又開回來停在路旁。一會兒,從車上走下5人,其中一位穿軍衣的胖首長便是陳奇涵。
“奇涵公回來了!”有眼尖嘴快的年輕人立即跑回村通風報信,興高采烈地傳播這一消息。
于是,左鄰右舍、男女老幼蜂擁而至。見著陳奇涵喚公喚伯,稱叔稱哥,一見如故,甚是親熱。陳奇涵則“唉唉”應諾,頻頻點首,吩咐秘書發糖果,說不要嫌棄,這是一點微薄的“見面禮”。陳奇涵平易近人,和顏悅色,沒有一點官架子。
這年陳奇涵57歲,雖年近花甲,但精神矍鑠,腰板挺直。回到村里,每經過一個屋場,他都要停步駐足,主動上前跟村民搭訕,不分親疏,不論大小,一概道長問短,熱情問候。“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陳奇涵背誦著唐代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感慨地說:“當初,我是背著火板子(棺材板)出遠門的。今天,我回來了,是托鄉親們的洪福啊!”鄉親們忙說:“同喜同福,可喜可賀!”
“年華似水涓涓逝,故鄉情緣日日深。金戈鐵馬去遠征,九死一生凱旋回。”到得家中,陳奇涵屁股剛落板凳,就有一位縣領導攜同公安局長匆匆趕到。“老首長,我們來遲了,十分對不起!事先沒有接到通知,許多領導都下鄉去了,沒能前來迎接您。”
“奇涵叔,怎么講也該打個招呼,讓我們有所準備。陳家十幾代才出了你這么個大官,總該殺頭肥豬,放串爆竹,為你老接風洗塵吧!”在場的幾個村民補充說。
陳奇涵眉頭一皺,十分嚴肅地說:“榮歸故里,接風洗塵,夾道遠迎,那都是官僚老爺作風。共產黨的官當得再大,都是為人民服務的。興師動眾,勞民傷財,那會脫離群眾。你們不準為我接風洗塵。”
大家這才明白陳奇涵悄然回家,事先不掛電話,不驚動地方干群,原來有這番深意啊。
“我們要建設好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讓大家早日過上幸福的生活”
進了家門,陳奇涵首先看到了屋子里煙熏火燎、烏漆墨黑的房梁。他告訴大家:“那是1929年國民黨劉士毅部隊燒的。當時開了一連兵力來抓我,沒抓著。人沒抓著,敵人就縱火燒了我家的房屋。”這時一旁有人問:“叔公,聽說您年輕時是個神槍手,槍法很準,曾一槍打中了飛竄的鴨子,有這回事嗎?”“神槍手我還算不上,但打鴨子的事是真的。那是叫敵人逼的嘛。”陳奇涵饒有興致地追憶起往事:“1929年國民黨軍隊派一連人來抓我,我正帶著家眷準備出門鉆山。家人說,塘里有只鴨子抓不到,真可惜!我說可惜什么?不能留給白狗子吃。說罷,我端起槍,飛跑出去朝水塘里受驚飛竄的鴨子開槍。一槍打中,撈起就走,連鴨毛也不給敵人留下一根……”說到此,陳奇涵不勝自豪。
這時,又有人說:“你在祠堂里寫的對聯,至今還在。”陳奇涵聽說,大笑不止,就像找到久已失散的孩子那樣興奮、激動。“走,現在就去瞧瞧。”祠堂門開,石柱上真有一幅隸書楹聯:
勘亂定中原,萬國衣冠朝我族;
揭竿除暴政,千秋事業著丹青。
翰墨酣暢,氣勢磅礴。這是1922年陳奇涵滿懷豪情寫下的。他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過反對袁世凱的護國運動。1925年進黃埔軍校,任過少校大隊長。同年春,由陳賡、許繼慎等介紹參加中國共產黨。從此,他走上了革命道路,戎馬倥傯,出生入死大半生。
流年似水,世事滄桑,撫今追昔,感慨萬端。陳奇涵高興地說:“在人民的保護下,我這個‘共匪頭子’寫的手跡,沒被敵人鏟除,實乃萬幸!”他還說,1932年毛澤東隨部隊來壩南,就曾贊賞這幅對聯,還出口成章濃縮為:“王師克定中原日,人民拍手稱快時。”望著生活還很貧困的鄉親們,他又說:“如今,軍閥打倒了,人民解放了,我們還要建設好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讓大家早日過上幸福的生活啊。"在場的基層干部聽了很受鼓舞。
“革命勝利了,我們不能忘記革命先烈”
陳奇涵曾是贛西南根據地的創始人與領導者之一。這次回鄉在與鄉親們交談中,了解到與他一起鬧革命的同伴,和被他帶出去當紅軍的同鄉,犧牲者乃十之八九,不由得感慨地說:“同陣去出征,惟我獨生還。哀哉不燒香,酒敬先烈嘗。”他端起一杯酒高高舉起,朝天作揖三下,把酒徐徐灑落在地。其畢恭畢敬,虔誠真摯的神態,令觀者無不動容。
之后,他領著秘書專程走訪了陳福傳、陳奇濱等烈士的遺孀。原來他與二烈士有過生死之交。陳奇涵在贛南特委工作時,斗爭極為殘酷,環境十分險惡。有一次,敵人前來搜捕陳奇涵,黨組織安排陳福傳、陳奇濱化裝成腳客,每人挑兩籮谷,掩護陳奇涵星夜轉移。殊料,半路遇上了靖衛團的崗哨。哨兵問:“是什么人?”“竹壩的陳福傳。”“你們去干什么?”“趕古龍岡圩糶谷。”綽號”豹虎子“的陳福傳身軀偉岸,武藝高強,方圓幾十里無人不知。敵人怕惹不起,只好讓他們揚長而去。而陳奇涵就夾在他們中間,安然無恙,虎口里脫了險。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奇涵心中一直惦記著這份情誼。陳福傳遺孀謝屋婆接受陳奇涵的禮品和慰問金后憂戚地說:“奇涵哥,福傳被敵人殺害后,至今一付骨頭還在露天下曬著呢。”陳奇涵說:“糟糕!”轉身對在場的陳秀懷說:“長寶,你說建一座墳墓要多少錢?”“有60元就夠了。”陳奇涵當即把錢交給陳秀懷,叮囑說:“這件事拜托你辦,務必辦好。否則,惟你是問。”陳秀懷答道:“我一定辦妥。”謝屋婆聽到后這才轉悲為喜。
離開村子向眾鄉親告辭時,陳奇涵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一份名單,叫秘書給鄉親們發紅包。喚一個,發一個,每戶20元。喚的人多,發的錢也多。陳奇涵深情地說:“我欠鄉親們的情太多了。生我者父母,養育我者父老鄉親們!”他還對在場的縣、鄉干部說:“革命勝利了,我們不能忘了為革命犧牲的烈士們。吃水不忘挖井人唷,一定要關心照顧好他們的遺孀、子女及父母。”
之后,他又為興國革命烈士碑揮毫題字“為人民求解放的烈士們永遠是光榮的”,充分表達了他對革命先烈無限崇敬的情意。
“千萬不能忘記我的故鄉壩南”
1961年,陳奇涵第二次回鄉。同行的還有中央各部委、華東六省一市的部分領導,如柯慶施、陳正人等。他們都是去福建古田開會的,順路來壩南瞻仰毛澤東的舊居。
在翠竹掩映的清水塘邊的青磚瓦房跟前,眾首長肅然起敬,凝神觀望。這就是1932年8月紅一方面軍高層軍事會議舊址暨毛澤東的故居。歷史的見證人和親歷者陳奇涵介紹說,一度被“左”傾路線剝奪了軍事指揮權的毛澤東,在此被蘇區中央局再度任命為紅一方面軍總政委,“否極泰來”,命運才有了新的轉機。大家聽了無不感慨萬千。
參觀結束后,其他首長驅車而去。陳奇涵則徑直來到大隊部,會見了大隊干部劉克鑄、陳毓賢、謝傳增、王太貫、郭麗華等,并開了個小型座談會。
陳奇涵說:“聽村里人來信說,壩南年年遭水災,時常沖跨房屋,沖跑牲畜,糧食年年歉收。想過什么解決辦法沒有?”
大隊書記劉克鑄說:“我們想來想去,想把林子里的人家遷走。”陳奇涵說:“遷移不是辦法,等待更沒有出息,不如植樹造林。自古以來,壩南屬魚米之鄉富庶之地,遷什么?明朝海瑞在興國當縣官,在村口造了萬松壩,造福百姓。今天,我們何不在河堤上建花果山,既防洪又結果,一箭雙雕,兩全其美。”“辦法雖然好,但沒有資金投入啊。”有人接話說。
陳奇涵說:“資金由我籌措解決,要多少?”會計撥拉一通算盤說:“少則15萬,多則20萬。”陳奇涵馬上拍板:“20萬就20萬,只是不許你們貪污啊!”干部們喜笑顏開,無不驚喜。后來款子果然撥了下來,因為農村社教運動開始了,資金被凍結,退還了國庫。雖然事情沒辦成,但鄉親們怎么也忘不了陳奇涵關心家鄉的情意。
“文革”期間,陳奇涵幾次想回老家,只因時局動亂,未能成行。遂委派時在軍隊工作的小兒子陳友西,代表他和夫人韋彬回興國看望鄉親。陳奇涵深情地囑咐兒子:“周總理說過,數典不能忘祖。不要等到我死后,連老家在何方和家門的朝向都不清楚。那是忘根忘祖的奇恥大辱!你們千萬不要忘了我的故鄉壩南……”
1981年6月19日下午4時50分,陳奇涵病故于北京,享年84歲。將星殞落,天地同悲。噩耗傳來,家鄉人們悲痛欲絕。村民們自發搭建起靈堂,祭奠與吊唁這位“依依游子意,昭昭赤子心”的一代開國將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