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倦的歌者

這是一塊神奇而遙遠的土地。

厚重的黃土掩蓋著令人目眩的文化。白晃晃的陽光透過黃土的沙塵照射下來，邊塞的雞聲和風霜顯得迷離而親切；古代帝王的亡靈，將士撕殺的金戈鐵馬之聲，恍惚間讓人凄愴得潸然淚下。山，一座連著一座，像出征的隊伍延伸到茫茫的天邊，這時，山峁那邊是誰唱出的信天游漂浮過來，如泣如訴中傾吐著心里的往事。而此時，我仿佛看到了一個身材魁梧的陜北漢子，正在面對黃土的歷史和現實作沉思；關于這片土地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故事，像過濾后的陽光一樣，穿刺著他的心臟，洗滌著他的靈魂。然后，這滌蕩著愛和痛的體驗在他的心中凝結成一粒粒晶瑩透徹的露珠，凝結成陜北八月天的稼穡農事、凝結成奔流不息的萬古江河，凝結成……讀陜北散文作家史小溪的散文集《純樸的陽光》，我的心里竟會莫名其妙地產生這許許多多的奇異幻覺。

正如黃土高原千年、萬年的厚土一樣，作為散文家的史小溪給人的印象無論為人為文都是質樸的。而在他樸實的行文間跳動的是他那樸實而不乏閃耀著智慧的思想，這位思想者給于我們太多的認同和想象。讀他的作品不僅教會了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如何思考、如何創作、如何面對世界，而且他那種扎根于現實，扎根于陜北黃土高原別具一格的創作，也為我們如何真切厚實地表現生活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例。如此來說，我們應該感謝他，也應該感謝那片文化博大、深邃的皇天厚土，以及那片土地上勤勞、善良、樸實的生民。

史小溪的散文作品是凝重厚實的。之所以如此，我以為源自作家深厚的生活基礎。散文的寫法可以是各式各樣的，然而我以為最根本的出發點應該是“文以載道”。“道”從何來？“道”從對現實生活的感悟中來。一篇亦或是一部作品，如果沒有“思想”挺立，那就“境界全無”。這一點，史小溪的認識早就到位了，我們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深深地體會到。《思想者》的結尾說：

——思想猶如黃昏時振動翅膀的貓頭鷹。人類歷史社會，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思想者”，為使人類的夜空更加星光燦爛，為使人類社會在“哲思”中不斷地拓展進取。

人類社會的歷史證明，是思想的力量推動著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它是照耀人類社會前進的燈塔。史小溪的上述說法，是建立在對眾多的哲學家、思想家、數學家、物理學家、文學家、音樂家、畫家、歷史學家、醫學家的考察之上的，并非漫無事例的高談闊論，他的這種識見，在作品集的第四部分《歲月高地上的太陽》、《透過沙文主義的帷幔》中表現得非常突出。前一篇作品那種對歲月和人生不惑之年的思考，真誠的敘述中摯情可見，寬厚中流露出豁達坦誠，追求中吐露著心聲，這樣的作品既令人回味又不使人生厭；而作家的寫作立場既不是牧師布道也不是禪師說法，而是在娓娓中陳述道來，具有親切感。后一篇作品，在剖析侵略的罪惡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時，揭示了強權容易使“善和惡兩方面都愛走極端”的事實。可以看出，作家的思想是相當深沉的，這與作家博覽群書有關。一個作家，要以他的作品“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貼近實際”，沒有思想性顯然是達不到教育人、鼓舞人的目的的。每一個成熟的作家，他不一定是成熟的思想家，但他必須具有普通人不同的智慧，必須具有與眾不同的思想識見，否則，他所創作的作品就只會泛泛空談。

同出一轍的是史小溪的這部散文集中還有相當多的一部分作品透露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厚實的思想內容。這就是“生命的洪流在冬日高原綿綿不息地泛濫”的《冬日高原》，“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的信天游歌里的《荒村》，浮雕般立起來的駝鍋大叔所發現的《寒谷》，由那藍花花牽出的《那土戰壕土碉堡》，還有那“永遠照耀他們前行的那條白光光大路”的《北斗消頭蒼穹》，這些作品不但有真情實感和實實在在的內容，而且還有爆破力極強的思想，流暢的行文中掩飾不住作家的思想智慧和豐富的生活閱歷，也透示著作家創作過程中的視野、氣度和胸懷，題材雖小卻像豬肚一樣讓人回味深長，這顯然是非一日之功所能達到的。就連他的書信體散文，老作家碧野都認為他寫得非常講究，這道明了他在散文創作上所浸染的功力相當深厚。事實上，史小溪的這類文章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一般書信的內容，他們所呈現的是關于創作的探討，是關于生命的思索、追尋和質問，故而讀這樣的書札體作品，無疑地為我們了解作家提供了最好的窗口。而現階段我們能夠見到的中國當代許多散文作品集，往往吟風弄月，閑花野草，感懷童年舊事，抒寫個人的喜怒哀樂，這樣的作品無大氣厚重之感，缺少了思想深度，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地步。八百諸侯，錕舞鏑鳴！散文應該怎樣寫才有深度，史小溪散文的思想穿透力，應該說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啟示。

史小溪的散文除具有思想的穿透力之外，還具有濃郁的地域文化風格。多姿多彩的陜北風情就像一幅幅逼真生動的剪紙和年畫，為人們生動地展示了那一方水土上的風土人情。表面看起來寫作的題材很狹窄，顯得土氣，但經作家用他那造化之筆進行精心的剪裁后，所展示的生活就搖曳生動起來，富有著濃濃的詩情畫意，詩性和靈性就構成了他們的主要特征。他的《陜北八月天》讓我們看到的是黃土高原上“八月馨風掀動川野和山梁的糜海、谷浪、紅高粱。”這些黃燦燦的糜谷、紅彤彤的高粱、粉楚楚的蕎麥、白生生的棉花、黑玖玖的綠豆莢、綠瑩瑩的白菜……與打棗的笑聲，梿枷“乒乒乓乓”的驟響，與那如泣如怨如訴的信天游融合在一起，描繪出陜北八月天那如火般的豐收情景，人的活動與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凸現出黃土高原生動有趣的生活畫面，這不是一般的平面化展示，而是洋溢著作家的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和智慧的文字符號。他寫《陜北高原的流脈》，從表面上看仿佛是漫記，然而這樣的漫記卻經過精心的選擇和剪裁，絲毫沒有流水賬的感覺，文章不寫一字空、看似尋常最崎嶇，這仍然顯示出作者創作手段的高超與老辣。史小溪是生活的有心人，他對事物的觀察，絕非是走馬觀花，而是融入身臨其境的體驗，他在黃河岸邊的留宿，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的《西部泊旅筆記》，也是這種認真對待生活的結晶。這類式的作品在他的筆下太多，我們用不著去一一的舉例分析。作者成就的大小，就在于他對生活的真情灼見，正如羅丹所說：生活中并不是沒有美，而是看我們是否具有發現美的眼睛。故而有人說：散文的寫作對于有文化的人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難就難在如何用筆墨把自己感悟到的那些情意準確地表達出來。眼高手低固然可怕，眼不高手也不高才令人悲嘆。中國當代散文題材的出路何在？這就在需要有野氣。野氣也就是山林廟堂之氣，斷言城市車水馬龍題材是難出最好散文的人，絕對是天才，鄉野則是散文的故鄉。史小溪這個穿行在西部大地的行者，以他筆下再現的西部黃土、荒漠、冰河、草原、落日贏得聲譽的作家，用他融注著生命體驗的作品，為廣大作家貼近生活走出了一條可資借鑒的路。

史小溪的筆下也有一些關于草蟲樹木的散文篇什。我們可以在閱讀中驚喜看到：這些作品并無楊朔式的腔調，里面融入的是深深的生命背景，以及作家貫注于其間的藝術情感。他創作這些散文時，善于將人事、物事、抒情、議論融合在一起，刻畫出人物鮮明的藝術個性，勾沉出社會風景的圖畫和生命的沉重與歷史的桑滄，并以此暗喻人物不屈的精神。《野艾》重復著的是與之有關的古老濃郁的風俗和那些充滿神奇奧妙的事情，洋溢著黃土高原的傳統文化；《高原草木圖》描繪出陜北灌木花草的生存習性與生民休戚相關的聯系；《紅艷艷的山丹》象征著陜北人民的無私奉獻和不計榮辱得失的品格；《南國物華》和《紫羅蘭紫羅蘭》回顧中帶有人生的際遇和坎坷；《神樹》、《怪樹》、《老樹》、《獨樹》寫出了鄉村樹的不同經歷和命運；《月夜夜鶯聲聲》、《蟬鳴夕陽》、《喙聲永不消失》透露出生命的輪回與生生不息……史小溪創作這類散文時，并非是純粹的、單一的就物寫物，而是把它與自然環境，與人的環境聯系在一起，通過思考、升華，把作品所要揭示的主旨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這樣的散文遒勁有力，絕不是那種哼哼嘰嘰的東西，它具有了精神和文化向性上的硬度，不是在那里擺起花架子賣藝，也不是向世人搔首弄姿、媚俗討好，或者說，這樣的作品是在“以一己的傾吐表現出人類共同的情感與思考”（韓小蕙語）的。

史小溪的散文創作筆墨總體上是相當沉雄穩健的。我想，這在絕大多數前提下源自他對陜北黃土高原獨特的自然、社會以及對生命的真切感悟，其領悟的深刻，是旁人難以想象的。他在致史鐵生的一篇題為《生命在高原》的文章中談到自己輾轉南北的生活時說：“我知道，寫那里（南方），我寫不過人家。而給我無敵力量和無窮智慧的，肯定只有無私而寬厚的我的故鄉。是故鄉的父老，故鄉的五谷雜糧，故鄉的古老的信天游孕育了我啊！”是那片黃土地的根須，使他“用個體生命去感悟人類生存、理想、幸福、價值、追求及人自身與生俱來的孤獨、焦灼、憂患。”他認為：“這是散文的極致，可遇而不可求。”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就在創作中身體力行地去追求，這需要比別人花費出更多的精力和更多的生命體驗。他曾經在給我的信中說：《高原守望者》和《純樸的陽光》兩本書可以代表他的散文隨筆札記水平，而以《純》一書他最滿意。是的，這些散文的性質相當純粹，寫得富有誘惑力，是那個特定地域中“域”的文學符號記錄，這符號傳遞著生生不息的社會、歷史、民族風情的信息，追溯其根源，就看到了文學作品所展示的思想識見。

高原是負日者永恒的脊梁，而耕耘是負日者潮汐般的呼吸。展現在中國西部這一位散文家面前的道路既遙遠又親近。我完全相信：在邁出堅實的每一步之時，他會以“堅冰崩裂般的高原人的陽剛之聲”和對“人生至深本能的欲望和巨大的生命力量的呼喊”，創作出更多更好的大氣之作，我們不妨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