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成發
天富失蹤了。天富的秘書哭咧咧地在電話里告訴我。我的心口猛地一緊,明天天富有個慈善活動,由他帶領全市的幾十個私營企業家要在市郊的敬老院里搞一次認親活動,每個企業家要當場認養一個孤寡老人,一直到養老送終。這事驚動了市里的各級領導和各新聞媒體。據統計,到場的領導和名記們好像比企業家還多。這個時候主角沒了這臺戲怎么唱?我有些蒙了。
天富姓“齊”名“天富”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齊天富真可謂富可齊天,在這個城市里是個無可爭議的首富,有著億萬身價。折成兩折的名片上,各種協會主席等等頭銜密密麻麻的像微型小說。這樣一個人物突然失蹤,人們的第一反映肯定是被綁架了。但根據我對天富的了解,覺得不大可能,天富雖不是黑道中人,但在黑道上是很行得通的,他用他的豪爽、義氣乃至仗義疏財打通了這個城市的黑白兩道,在白道上,是著名企業家,納稅大戶,為本市的經濟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在黑道中,天富是個可與宋江齊名的大哥,什么人都得給面子。哪個人的膽子那么肥,敢打他的主意。更何況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接到綁匪勒索錢財的電話。想到這我有些放心了。
我點上一支煙,坐在沙發上想象著各種可能。
對于齊天富,我是最有發言權的了。他在這個城市剛剛嶄露頭角的時候,是我首先發現了他,第一個采訪了他。可以說是我捧紅了他。天富和我之間沒有秘密可言。
突然,我想到了天富的“天堂”,那個只有我和天富兩個人知道,一個容易被人誤解為有錢人藏嬌的隱秘地方。我趕緊穿衣服下樓,驅車朝西郊趕去。
那里原本是個垃圾場,城市里的各種各樣的工業垃圾和生活垃圾源源不斷地運往那里,堆積如山的垃圾場的不遠處已經形成了一個聚集著外地打工、揀廢品者的臨時小村落。一排排低矮潮濕的小里居住著長年累月甚至祖祖輩輩在垃圾山上淘金的人們,他們從早上起借著朦朧的天光開始勞作,到晚上完全沒有能見度的時候才收工回家。像淘金一樣在垃圾里翻檢著一切可以變成錢的東西。這里的居民像候鳥一樣,冬天來了就會拉家帶口地離開,或是遷往南方,或是回各自的老家。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們會跟大雁一起回到這里繼續淘金。
現在已經是晚飯后的時間,村落里已經沒有了燈光。這里的人們早已習慣了節省每一分能量和熱量。我急切地朝一個虛掩著快要掉下來的小木門的小院跑去,走到近前,小屋里透出一絲遠處很難發現的微弱的亮光。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天富果然在這里。
我幾步來到院子里,推開糊滿報紙的屋門。天富直挺挺地躺在小炕上,眼睛無神地望著低矮的天棚,地上滿是空了的酒瓶子。
天富看都沒看我一眼。用微弱的聲音說,你終于來了。我不得不對屋里的環境進行一番整理之后,才給自己找到一個面對天富的地方坐下來。天富接著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所以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明天是個什么日子嗎?天富把臉轉向我問,我有些氣急敗壞地說,我說當然知道,要不然怎么會到這來找你?天富接著說,可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去,以什么資格、什么樣的面目去。我有些急了說,那你不是開玩兒嗎,你不去,那么多領導、那么多老記沖誰去?天富見我急了,說,今天,我要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埋藏在我心里很久的故事。聽完我的故事你就會明白我此時此刻的心情了。打開你的錄音機對我做最后一次采訪。把我的故事錄下來。它可以作為你的素材,讓你大賺上一大筆的。但我有一個要求,你必須替我作出一個答案,該如何面對那個場面,以什么面目出現。
我沒有拿出錄音機,故事還是開始了。
其實,我根本不是什么企業家,因為企業家的錢應該是用自己的血汗換來的。我更算不上什么慈善家,因為一個慈善家用來行善的錢不應該是別人的。甚至我連一個最起碼的好人都不是,因為我是個作惡多端的騙子。不知道是我的騙術太高還是你們的智商太低,總之是我欺騙了包括你在內的那么多善良的人們。
我出生的地方是個叫做“老少邊窮”之一的窮山溝,家里只有母親和我。關于父親,母親從未提起過。在我們那個地方,我和母親兩個人蓋一床被子要算是很奢侈的了,因為大多數人家都是五六口人一床被子。在我十六歲離開那里的時候,村里的老人們還在爭辯,毛主席他老人家究竟有一百多少歲了。十歲之前見過的惟一印刷品是國家每年按人頭發放的布票和其它各種票證。記得每到過大年的時候,母親和別人家一樣,把這些花花紙貼在墻上用以制造年的氣氛。因為他們不知道這花花紙有什么用,即便知道也沒錢出去買。我十五歲之前沒見過火車,更不用說現在孩子們津津樂道的肯德基麥當勞了。
窮怕了的母親對我的啟蒙教育就是長大好好念書,只有念書才是脫離這個窮山溝的惟一途徑。這個目標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深深地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十歲那年,村里有了小學校,我上學了。一直到小學畢業,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學年組第一。
就在我仍然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鎮初中的時候,母親的反應是悲喜交集。因為村上離學校很遠,要翻兩個山頭,不住校是不行的。對于一個靠雞屁股銀行支持的家庭,不要說學費伙食費住宿費,就連一套稍微完整一點的行李和衣服都拿不出來。在母親一籌莫展近乎絕望的時候,村長領來一個外村的老頭。在村長的主持下,老頭給我張羅了學費、伙食費。我背著老頭的行李,穿著經過母親改制的老頭的死老伴的衣服上路了。
當我第一個星期天回到家的時候,我驚呆了。原來母親為了能夠上學所付出的代價竟是讓那個老頭搬到了我的家,讓他占有了我的母親,成了我的繼父。從此我不再想回家了。星期天,同學們都走了,我就去鎮上找活干,自己掙伙食費。
那個老頭在我第一次回家走后就露出本來面目。那本是個惡魔,整天喝得爛醉,母親不給他錢喝酒就狠很地打我的母親。兩個月后在我第二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的額頭上多了一塊傷疤。聽人說是我那繼父用飛出的飯碗打的。
看到母親頭上的疤痕,我不想再去學校念書了。我要把那老頭的破被子破衣服還給他讓他滾出我家。母親第一次罵了我,我含著眼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母親回到學校。從那以后,拯救母親的責任、對惡魔的仇恨,成了我發奮學習的動力。在鎮中學我的成績一直是學年前三名。
初中即將畢業那年,老師根據我的成績鼓勵我報考縣一中。那是縣里的重點中學,進入了縣一中就意味著一條腿已經邁進了大學門檻。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學校啊。我當然知道它的分量,但我更知道自己的分量,那就是家里的經濟狀況。我已經不想在母親那樣的境遇下再繼續讀下去了。可我又擔心母親不會同意。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村里來人把我找到鎮醫院。母親又一次遭到毒打,村里人把已經昏迷不醒滿臉是血的母親送進了鎮醫院。
母親醒過來時看見了我,被打掉了三顆門牙的母親蠕動著癟癟的嘴唇想說什么,但久久發不出聲音。我真想一刀宰了那畜生。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著我的手說,孩子啊只要你能好好念書,娘吃再多的苦也愿意啊,你千萬別給娘惹事啊。當時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鄉親們幫我湊齊了醫院的錢走了以后,我和母親商量,帶母親去省城找出路,永遠離開那個惡魔。母親堅決不同意我拋棄學業。我告訴母親,如果不改變眼前這種狀況,我怎么能安心學習?到了城里,遠離了惡魔,你在我身邊,我可以安心地邊打工邊學習,照樣可以自學成材的。母親終于不說話了。于是,在我畢業考試前夕、我人生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轉折點,我放棄了希望,帶著母親偷偷地來到省城。
天富兩眼直直地望著我,向我提了一個自問自答的問題。你是個文化人,你來設想一下,如果當初我不帶母親出走,沒有放棄那次機會,我的今天會是什么樣子?你的答案肯定是,就算我上了大學,而且是名牌大學,也不一定有今天這等成就,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有錢,有社會地位。你的答案是這樣嗎?
的確,天富說出了我的答案。我不得不承認天富現在的成就不是哪一個人都能做到的。還是沒讓我回答,他好像完全是在對著錄音機講故事,有沒有我并不重要。故事還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在省城,我在一個建筑工地當力工。母親加入了揀垃圾的行列。半年之后,我們在垃圾山旁有了自己的這個小窩。那是用我在工地上學的手藝,用母親撿來的破磚頭蓋起來的半間小屋。小屋雖然很小很破,但是在我和母親眼里這是我們的天堂啊。從此,我和母親在這天堂里相依為命,安居樂業了。
就在我和母親安居樂業了不到一年的時候,那個惡魔找到了我們。在我和他一頓撕打之后,母親還是收留了他。從此,我和母親的生活更加拮據,那點微薄收入,還要養活一個酒鬼。剛來的頭幾天,惡魔表現出了痛改前非的態度。每當我從工地回來看母親,他都主動討好我,還上街給我買來了高中課本。說實在的,有那么幾天我還真有點不那么討厭他了。
可惡魔終究是惡魔。沒過一個月,惡魔就現出了原形。那天我從工地回來看母親,老遠就聽見母親的慘叫聲,我沖進門看見那個惡魔正騎在母親身上,兩拳雨點般打在母親的頭上。我顧不得許多,抄起一只空酒瓶朝惡魔的后腦砸去,惡魔倒下了。
看著倒在地上抽搐的惡魔,母親沒有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責罵。而是異常平靜地對我說,我真沒想到,我怎么養了一個殺人犯的兒子呢,不管怎么說,他也是你的繼父,畢竟是他幫助你讀完了初中啊。我這幾年忍受他的折磨是為了什么呀,不就是指望能在他的幫助下讓你多讀幾年書,混出個人樣來嗎。這下完了,你成了殺人犯,是你自己斷送了你的前程啊。從今往后我沒有你這個不懂事的兒子。
所幸的是,那個惡魔沒有死。我得到了六年徒刑的懲罰。
在里面,我沒有絲毫罪惡感。有的只是對母親的思念和愧疚。我知道母親不會原諒我。我只有用拼命地干活、讀書來排解對母親的思念。當時獄里也在搞基建,我仍舊是干力工。
那些日子里,我開始明白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叫“法”的東西。這個叫法的東西規范著每一個人和整個世界的行為。我還明白了什么叫黑道白道,知道哪些事情只有黑道能夠解決。哪些事情不能用黑道解決。我還明白,黑白兩道都能解決的,就盡量不用黑道。
那里面也有學校,由于我初中的基礎比較扎實,政府讓我教初中的課程,我自己抓時間自學,幾年里,我學完了高中的所有課程。又報考了電大學完了土木建筑專業。政府特別的支持我,給了我實踐的機會,我的所學在里邊派上了用場。從一個挑磚推灰的力工成了工地的技術員。我有時這樣想,如果沒有那幾年的里面生活,在外邊,我不知道能否考上大學。如果考不上大學,我將是個什么樣子。
在里面,由于我多次立功受獎,獲減刑一年,在滿五年的時候提前釋放了。里面的五年讓我成熟了,里面給了我一個強健的體魄和一雙泰森一樣的鐵拳。更主要的是,給了我免遭時代淘汰的知識。
我跨出監獄的大門的第一步沒有像你們文人所寫的那樣,站在監獄大門前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看一眼自由的藍天。而是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我和母親那個溫馨的小窩。
還是那個破敗的小院,里面透出微弱的但顯得無比溫馨的燈光。我甚至聞到一股熟悉的清水煮白菜的清香從里面飄出來,那是母親做好了飯菜在等我下工。我有些遲疑,不敢邁步。我想像不出五年之后的母親是個什么樣子,我不知道母親是否能原諒我。
就在我在門前徘徊的時候,一個鄰居認出了我,告訴了我走后的情況。
我進去以后,那個惡魔變成了植物人,在我走的第二年就死了。我的母親找來了惡魔的兒子,處理完了他的后事之后,惡魔的兒子趕走了我的母親、他們的繼母,占據了這個小窩。母親從此下落不明。
我向鄰居道了謝,很快離開了小屋,從此開始了尋母的歷程。
我找遍了郊區的無數個垃圾場,問遍了所有的揀垃圾的人。沒人知道母親的下落。我悄悄地來到窮山溝的老家。我出生的房子也成了惡魔兒子的家,母親還是沒有下落。我不甘心惡魔的兒子住在我出生的房子里。在我想辦法討回這個公道的時候,我選擇了黑道的辦法。在我確認母親確實不在老家決定離開那天晚上,惡魔的兒子家變成了一堆灰燼,我永遠地離開了那個窮山溝。
這是我第一次用黑道的手段解決的第一件事情。我仍然沒有負罪感,反倒有一種成就感在我體內膨脹。
回到省城,我還是用黑道的辦法,用我的鐵拳,經過幾場撕殺,擺平了垃圾場的丐幫弟子。這些丐幫弟子們輕而易舉地趕跑了惡魔的兒子。我和母親的“天堂”重新歸屬了我。我把小屋重新布置成我和母親在時的樣子在那里住了下來。
以后的事情有些你都知道了,每當我想起母親,每當我做了一件我違背良心的事,我就會在人們眼前消失,來到這里住上幾天。當人們找不到我的時候都會想我有一個藏嬌的金屋。這點你是知道的,我是從不搞這些的,我不能再做對不起母親的事了。我曾經發誓,找不到母親我就不成家。
在這里,我能真切地感到母親的存在,我可以向母親坦白我所犯下的每一樁罪行,在母親面前懺悔。在這里,我抓過自己的頭發,打過自己的嘴巴,用頭去撞過墻。之后心里會好受一些。每一次懺悔就覺得自己的靈魂得到了一次凈化。這里永遠是我的懺悔地、我的天堂。
前幾天,發生了一件讓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我策劃認養孤寡老人的活動時,偶然發現,多年沒有找到的母親,竟在我捐資修建的敬老院里。也可能母親早就發現了我,而沒認我。那是母親還沒有原諒我。我猶豫了,我沒有勇氣去見我的母親。你會以為我這是一種虛榮,是害怕公眾的輿論:“一個揮金如土的億萬富翁的母親竟生活在敬老院里”告訴你,這只是一方面,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接著聽完我下面的故事你就明白了。這是我第一次公開我的秘密,但愿不會嚇著你。
收回垃圾場的小窩,在里面住了下來。按說,憑我在里邊練就的軟件和硬件,在丐幫里當個大哥是沒什么問題的。但我不愿意再繼續墮落下去,我要干一番事業,實現母親對我的期盼,混出個人樣來。于是,我決定出去找個工作先安頓下來。
憑著在里邊學的東西,我很自信。但事實卻給了我狠很的打擊。我跑了無數家用人單位,人家一聽我的經歷沒等你說完就喊下一個了。有一次,在一家公司,一個肥頭大耳的像個老板的家伙聽了我的介紹后,翻著白眼對我說:“我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這么不明白事兒?這年頭,大學生都積壓得快要扒堆兒了,你一個底子潮的人還想湊熱鬧?趕快給好人倒地方,下一個”。身旁那么多人看著我這個底子潮的人,我全身的血全都涌到了臉上,腦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的家伙肥頭大耳的腦袋化成了惡魔的面孔。我艱難地呼出一口氣,用我泰森一樣的拳頭,猛烈地接觸到他的面部,然后轉身慢慢走了。身后沒有一點聲音。
那次以后我明白了,我身上的污點已經決定: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我發展的空間了。那個肥頭大耳的家伙雖然侮辱了我,但他說的是實話。有誰會在那么多優秀的大學生和我之間選擇我?有誰會把一個哪怕是泥飯碗送給一個勞改釋放分子?除非那人是我大爺。
命運注定我要一輩子跟垃圾為伍了,我絕望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走投無路,準備回去當丐幫大哥的時候,碰上了一個在里邊認識的大哥。大哥聽完我應聘的遭遇,笑我太天真,并答應幫助我。這位大哥是個黑白兩道都手眼通天的人物。大哥說出的計劃把我嚇蒙了頭,我不敢答應,大哥還是做了。沒幾天的工夫,大哥親手把我變了一個人。我驚喜地發現,轉眼間,我從一個人所不齒的兩勞分子變成了一個光榮的復員軍人。大哥通過關系把我檔案中的服“刑”五年變成了服“役”五年。檔案里所有有關服刑的記載都變成了在部隊立功受獎的材料。我有些害怕,大哥卻很隨便的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就放心吧。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年都有那么多的小兵蛋子進進出出的,幾年過去,誰認識誰呀。
我像一個真正的黑道人物一樣給大哥跪下了。說,大哥就是我再生父母,等我有了出頭之日一定報答大哥。
大哥把我拉起來說,去大展宏圖吧,我的眼力不會錯,你一定會有發達的一天的。
聽了我的故事,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天富望著我,臉上雖沒笑,但眼里卻漾著笑意。等待我的回答。
我感慨地說,這簡直是駭人聽聞。大千世界,朗朗乾坤,竟有人有如此能量,轉眼間把一個魔鬼變成天使。我又趕緊補充,千萬不要誤會,我沒有把你當成魔鬼的意思,只是覺得太離奇了。
天富這回笑了,說更離奇的還在后面呢。
我挺直了腰板以軍人的步伐跨入一家中外合資的公司。在像排隊買處理商品一樣的眾多應聘人員中我脫穎而出,被當場錄用為保安隊長。望著那些落選的人羨慕的目光,我真是感慨萬千啊,同是一個人,昨天還被人嗤之以鼻,今天面對的是無數個羨慕的目光。我突然悟出一個道理,什么叫“名正言順”只有“名”正了,言才會順,言順了,一切事都會順。
我的第一個杰作,也是決定我命運的處女作是在你的幫助下完成的。
我無意之中得到一個信息,民政局有個兩千萬投資的建筑項目正在論證。我突發奇想,做了個方案匯報給了老總。老總對我的方案大加贊賞,并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用公司的一百萬在郊區找了個年久失修的敬老院,來了一個徹底翻新。院子里蓋了亭臺樓榭,種了花草樹木。房間里全部安裝了有線電視。看起來簡直是個干修所,老人們樂得直喊我活菩薩。
是你的出現,有了你這名記的推波助瀾,使我的計劃得到意想不到成功。市里的幾位領導接見了我,并且成了我的朋友。我成了公眾人物、慈善家。隨之而來的是經濟上的回報,民政局的兩千萬建筑項目理所當然地歸到了我的名下。
這個計劃的圓滿成功也可以說我的陰謀詭計的得逞,使我更加明白了名正言順中的“名”的重要性。要想名正就得做事,要做事就得花錢。于是我開始實施我的第二步計劃,我要出更大的名!
我由保安隊長一下提升到一個分公司的經理。我把民政局工程的預付款存進銀行,以我現有的小名氣,銀行給了我最惠待遇,用存一貸二的方式使我的資金翻了一番。然后用這個辦法反復幾次,我的資金以幾何方式在增加,很快,我成了本市有名的大富翁。
我開始用民政局的建設項目所得利潤投資買名了。各種公益事業我都慷慨解囊,各種名目的拉贊助的我都來者不拒,只要給名我就掏錢。
這種投資,形成了良性循環。幾年里由我投資建的希望小學有三個,鄉級福利院有四個。各種名目的捐款贊助不計其數。我換來的是,名片上那長長的一串串名銜,而這些名銜使我做一切事情更加名正言順,暢通無阻。在省內的所有的工程招標會上,我的中標率達到了頂峰。只要我想要的建設項目就沒人跟我競爭。我已經開始陶醉在名正言順的快意之中了。
隨著我事業的不斷發展,我對母親的思念越來越強烈。每當看到生活在我捐資修建的敬老院里的老人,我的心都會顫抖。那不是激動的顫抖,是恐懼的顫栗。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面對母親的恐懼。
那天,當我在敬老院的名單里發現母親的名字后,就來到了這個小屋。我在這里苦苦思索了三天。我不知道我將如何面對我的母親,我無法向我的母親解釋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即便母親原諒了我上次的罪行,還能原諒我以后所犯下的罪惡嗎?這幾天,我認真地審視了自己,我發現,現在的我已經是個集殺人放火、黑道人物于一身的大惡魔了。
我知道,我不能欺騙我的母親。我也知道這么做的后果,我可以放棄我的金錢和事業,我可以再一次接受法律的懲罰,但我不能再一次失去我的母親啊。
在我的故事沒有開始之前,在你的眼里甚至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可能是個天使。但在聽完了我的故事之后,你還那么認為嗎?請你告訴我,明天我應該是以什么面目去見我的母親?是魔鬼?還是天還是天使?
我的故事講完了,我也累了,我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剩下的事該怎么做全由你了。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
說完,天富閉上了眼睛。看得出來,由于卸下了心中的重負,天富很快就睡熟了。
我望著面色憔悴的天富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面對一個人的如此信任,我不能不感到惶惑,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給他做出答案。
我在艱難地思索,我在努力尋找答案。面前這個嬰兒般熟睡的人,如果是個天使,那么是誰給他插上的翅膀?如果他是個魔鬼,又是誰折斷了他的翅膀,給了他一雙魔爪?這個答案應該由誰來做?我感到一陣極度的壓抑,小屋里的空氣壓抑得幾乎讓人窒息。我悄悄地來到院子里,一股帶著腥臭味的冷風迎面吹來,腦子清醒了許多。
移民小村落寂靜無聲,不遠處的開發區還在熱火朝天。在那里,人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樓頂上的各種廣告霓虹燈把它色彩斑斕的燈光霸道地投向這里。被人們翻揀過無數次的垃圾山像一頭怪獸,在不斷變幻色彩的光照下,顯得有些光怪陸離,一會是那么偉岸輝煌,一會又是那么丑陋猙獰。
我注視著那變幻著的色彩,體會著它變幻的節奏。忽然間有一種感覺,這節奏不就是天使與魔鬼之間變幻的節奏嗎?
我想起小時候讀的童話里曾說過:魔鬼是懼怕光明的,當新的一輪太陽生起的時候,魔鬼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光明永遠是天使的世界。
我快步回到小屋,坐在天富的面前,遠處傳來幾聲朦朧的雞鳴,我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也許即將到來的光明會給他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