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瑜
2004年8月24日至27日,安徽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備受海內外關注的阜陽市政協副主席張西德狀告《中國農民調查》作者名譽侵權案在此間舉行。而今,時間已經過去兩月有余,但是,一審判決至今仍未做出。有分析人士認為,對于訴訟雙方當事人以及處在案件焦點的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這段時間都是一個“難熬”的過程。
關注“三農”問題并披露大量驚心動魄案例的《中國農民調查》,自刊載、出版以后,一直受到民間尤其是知識界人士的熱評,坊間對其評價甚高,博得讀者甚眾。由于書中第四章《漫漫上訪路》一文,全過程披露了發生在安徽省臨泉縣白廟鎮王營自然村的一起影響巨大的上訪案件,使時任臨泉縣委書記、現任阜陽市政協副主席的張西德出現在公眾的視野里。《漫漫上訪路》認為:“臨泉縣委書記張西德在那起性質惡劣的白廟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
這起訴訟引發之后,外界評價甚多,大多傾向于《中國農民調查》作者一方。而對于案件的原告——阜陽市政協副主席張西德,幾乎沒有任何正面評論。甚至,有網文刊載的消息標題是:“告作者誹謗索賠20萬,《中國農民調查》惹翻安徽惡吏”。
對于地處事件漩渦中心的張西德,他一直有話要說。而對這一案件一直關注的作者,也覺得應該從客觀的角度去還原這一案件,并從不偏不倚的角度去觀察這一案件凸現的深遠意義。
矛頭指向原縣委書記
5章近40頁的文章,勾起了發生在10年前的往事:臨泉縣白廟鎮邵營行政村王營自然村發生的一起影響巨大的群眾上訪事件——白廟事件。
文章描述的事件起因是“農民負擔過重”:1992年的一天,時任邵營行政村村支書高建軍,帶著“苛捐雜稅的突擊隊”,來到村民王洪超家收取6元錢的“建校費”。在沒有成功收取后,將王家的電視機一搬了之。
事后的1992年10月28日,王洪超與村民王向東、王俊彬來到白廟鎮討個說法。但是,鎮黨委書記“不聞不問”。由此導致的另一后果是,高建軍不僅沒有歸還電視機,反而來到王洪超家,再度推走一輛自行車,“一下子激起了公憤”。
在掌握諸多“農民負擔過重”的證據后,王俊彬、王向東、王洪超決定去臨泉縣上訪。但是,他們要見縣委書記張西德的要求沒有被滿足。痛感到“心中最圣潔的情感被粗暴玷污”的三人,回村與其他村民開了一個會,決定集體上訪。最終,300多村民浩浩蕩蕩開進縣城。
同樣,此次上訪沒有結果,反而被認為是“聚眾鬧事”。幾經考量后,他們決定到北京上訪。1993年年尾最寒冷的一天,王俊彬、王向東、王洪超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中辦國辦信訪局、農業部信訪站、安徽省減負辦……1994年1月25日,三人帶著滿心的喜悅回到臨泉。此行的直接結果是:臨泉縣委書記張西德終于表態將“多提的款如數退給”,整個王營村沸騰了。
事情并沒有完,在王向東、王洪超接到鎮里通知去“清算賬目”時,剛走進鎮政府的大門便“被早有準備的機關人員一頓毒打”。由此,引發數百村民再度到縣里上訪。這次,縣委書記張西德出面了。但是文章說,在與村民的對話中,張西德卻揚言:“你們盡管給我鬧,鬧得越大,我才越好處理!”
1994年4月2日晚11時,白廟派出所3名民警和兩名治安聯防隊員進入王營村,被村民發現,雙方發生沖突,從而引發了“四·二”事件。第二天上午10時,100多名公安、武警,來到王營村。經過行動,12人被抓走。之后,上訪代表王向東、王洪超被判刑。
事件告一段落后,1995年10月27日,還是因為農民負擔過重問題,王洪超再度帶領74位村民來到北京上訪。當年11月11日,安徽省組織調查組,深入王營村展開調查。調查報告肯定農民負擔過重的情況,并指出縣委、縣政府在處理“四·二”事件中有不妥之處。
1996年初,縣委書記張西德調離臨泉。離開當天,張西德在“人山人海”的圍觀群眾包圍下,被跌跌撞撞地推來推去,時不時還被人暗中動了手腳。
以上是“漫漫上訪路”一文中的主要內容,文中多處涉及時任臨泉縣委書記的張西德。由此,引發出政協副主席維護名譽權的訴訟。
政協副主席“奮起維權”
在安徽阜陽市,政協副主席張西德是一位公眾人物。由于《中國農民調查》的巨大影響力,使得張西德“坐臥不安”。據張稱:“走到哪里都有人議論,說什么的都有。”
由于以一個負面人物形象而出現在公眾視野,因此,《中國農民調查》給張西德帶來不小壓力。據他介紹,自這本書刊載、出版后,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糖尿病、高血壓的老毛病也犯了,多年不抽的煙也重新拾了起來。
張西德稱自己感到非常氣憤。他在起訴書中寫道,“漫漫上訪路”一文所撰寫的內容嚴重失實,胡編亂造,而且指名道姓對其人格形象進行丑化,對其名譽進行百般損害。
張西德列舉了這些侵害其名譽權的文字。“臨泉縣委書記張西德在那起性質惡劣的白廟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臨泉縣拒不執行中央農民的減負政策”;“對黨的政策陽奉陰違”;“提到張西德……五短身材,講話愛揮手……可他一到脫稿講話時,就沒有了一點文雅氣,說的話跟個粗人沒兩樣”。一次會議上,講計劃生育不準超生時,張西德揮著拳頭信口開河道:“我寧要七個‘墳頭,不要一個‘人頭”等等。
據張西德統計,文中內容嚴重失實,誹謗、貶損原告名譽,丑化原告人格的地方,多達23處。
2004年1月6日,張西德遞交訴狀,將《中國農民調查》作者陳桂棣、春桃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告上法庭。請求判令被告立即停止對原告名譽、人格尊嚴的侵權活動;立即停止《中國農民調查》第三章的發行及相關出版活動,追回該文發行所得利潤;向原告賠禮道歉;賠償原告精神損失費20萬元。
是否侵權,各執一詞
2004年8月24日至27日,此案開庭審理。原告方向法庭舉出了被告作者在書中貶損其形象的內容。為證明被告作者關于“臨泉縣拒不落實中央減輕農民負擔的政策”,“對黨的政策陽奉陰違”,以及“縣、鎮、村不斷把各種各樣的亂攤派、亂集資、亂罰款強加到村民頭上”等內容的失實,原告方舉出了包括國務院文件,臨泉縣委、縣政府當時的各種通知,會議紀要等16份書面證據。被告方在質證時則提出“文件通知不等于落實”的意見。同時,原、被告雙方為證實各自觀點,還向法庭提供了數十人的出庭作證人員名單。
庭上,雙方律師交鋒激烈,各執一詞。經過雙方律師緊張舉證、質證后,最終形成各自的代理意見。
原告張西德方面認為,張西德作為普通公民,其名譽權受法律保護。張作為縣委書記對上訪、接待問題和工作中失誤的處理都是正確的。而陳桂棣、春桃二人的描述,張西德似乎成了“鎮壓農民”的“劊子手”,極盡丑化之能事,并虛構事實,給其名譽造成極大損害。被告人陳桂棣、春桃的行為應認定為侵權行為。具體而言,兩作者在《中國農民調查》的“漫漫上訪路”一文中,有明顯污辱、丑化張西德人格之處20多處。兩作者推測、虛構張西德的心理活動,稱張“悔恨、愧對群眾”是嚴重失實,稱其“被人推搡著離開臨泉”等不實語言,構成了對原告的污辱和誹謗……
原告方還特別強調,“四·二”事件是一起違法事件,此事早有定性。文中對此事件的多處描述,與事實不符。
被告方則稱,根據本案的事實,我們的觀點是,兩被告的行為不構成對原告張西德名譽權的侵犯,原告的起訴沒有事實及法律上的依據,請求法庭予以駁回。
被告方認為,作為個人的張西德,被告在文章中描寫了他是“五短身材,講話愛揮手……可他一到脫稿講話時,就沒有了一點文雅氣,說的話跟個粗人沒兩樣”。“五短身材”,“講話愛揮手”并不是作者的杜撰,大家都可以看見,更何況五短身材充其量是個中性詞,不能算貶義詞,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很矮,描寫他是“五短身材”就損害了名譽權的話,那未免太言過其實了。這樣的描寫,并不能造成其社會評價的降低。
至于說到被告在文章中說張西德揮著拳頭信口開河道:“我寧要七個墳頭,不要一個‘人頭”,我們也已經提供了證據,證明此話并不是被告“無中生有”的“編造”和“誹謗”,而是有出處,有來由的。更何況在省委省政府等單位的“調查報告”中已經有結論,認為臨泉縣計生工作與省計生條例相抵觸,在計生工作中出現了一些過激的口號。
在計生工作宣傳車及村莊的墻上多次出現一些類似的口號,比如寧要血流成河,不要超生一個等等。在農村,計劃生育罰款、扒房子,牽牛拉羊,都是違反政策行為過激的做法,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認為作為縣委書記的張西德在會議上講過這樣的話,也不是無端的猜測。我們認為賦予作家及新聞媒體合理的懷疑權,并為其行使權力創造更為寬松的環境,是民主法制建設的必然要求,也是體現了對人民群眾知情權的尊重。另外,原告在舉證時并未提供損害后果的證據,要求賠償20萬也沒有賠償依據。
此外,本案原告張西德不僅是公眾人物,而且是掌握社會管理權的政府官員。官員作為特殊職業,他們在掌握公共權力和公共資源的同時,也就意味著要接受群眾的監督和批評,并且對于民眾的一些有出入的批評和評價應當有容忍的義務,大眾對他們的關心和議論是一個民主社會必然和正常的現象。
綜上,我們的觀點十分明確:“原告的名譽權沒有受到損害,被告的行為當然也沒有侵犯原告的名譽權。”
案件凸現深遠意義
盡管截止到目前,一審判決還沒有出來,但是有關此案的深刻思索卻早已展開。
阜陽市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律界人士指出,《中國農民調查》的文體屬報告文學。報告文學,應當正名為“文學報告”或者“文學新聞”,是一種以文學手法及時反映和評論現實生活中真人真事的新聞文體。作為一種介于通訊和小說之間的文體,它的特點是新聞性、文學性和政論性。
這位人士具體分析,新聞性,是報告文學最基本的特點,其核心是科學的真實準確,而不能像文學作品那樣追求作者心理表現的藝術真實。報告文學反映和推動現實的功能,應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從張西德訴《中國農民調查》一案中可以看出,該書并未做到“科學的真實準確”。比如關于對張西德外表和講話的描述,主觀性太強;又比如對張西德離開臨泉時的場景,甚至還有心理描述,都是不準確也不科學的,很容易引發訴訟。由此也可以看出,新聞或報告文學的從業人員一定要本著客觀真實的原則去工作,少用主觀性的形容詞加以評論、議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此案最終結果如何,都給我們敲響了警鐘。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吳革則從另一個層面來觀察這一案件。他認為,本案提出了公民、輿論怎樣批評、監督官員的憲法問題。
吳具體分析說,我國憲法第三十八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我國憲法第四十一條同時也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對于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違法失職行為,有向有關國家機關提出申訴、控告或者檢舉的權利,但是不得捏造或者歪曲事實進行誣告陷害。……”
吳指出,黨和政府的官員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作為公民的官員依法享有憲法和《民法通則》規定的名譽權。但是,黨的官員對其履行公職的行為,不能享有私法上的名譽權。如果官員依據國家授權履行公職的行為也應同時受到民法上名譽權的保護,一方面它明顯阻礙了公民和輿論依據憲法第四十一條對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批評和監督的權利,另一方面,通過私法的介入來保護公權的行使也會使官員的名譽權這一法律關系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
如果公民、媒體對國家機關和官員的批評被嚴格限制,言論自由就得不到保障,輿論就無法行使監督的責任。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如果你認為代理人的分析和主張有道理,認為本案陷入兩個不同法律權利沖突之中,而現有的法律和司法解釋又沒有給你以明示,請你向上級法院乃至向最高人民法院,并通過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國人大及其常務委員會要求釋法,以保障法律支持正義,支持代表大多人根本利益的主張,支持先進文化發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