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榮
干部病房坐落在醫院僻靜的角落里,午休時間的病房顯得很安靜。可是,病房陽臺上傳來的聲還是把秦正綱吵醒了。秦正綱不敢像正常人那樣睜眼看東西,他因為嘴饞,吃了過量的沒有炒熟的野生菌,嚴重中毒。搶救后,止住了上吐下瀉,卻遺下了個睜開眼就會看見小人的幻覺怪病。開初,他眼前幻出的翻滾、跳躍、騰挪的小人足有一個排的人多,醫生精心治療后,他眼中見到的嬉鬧、頑皮小人減少到一個班,最近幾天,騷擾他眼睛的調皮小人只剩一兩個了。
秦正綱小心翼翼地虛開眼皮,隱約見陽臺有一個小人的影子,但這個小人兒個頭大,且斯文,不似往回那般鬧騰雀躍。他把眼皮再睜大一點,笑了,在陽臺上來回轉悠的不是幻影人兒,是旁邊病床的病友,美術教授裘兢平。
不對,裘教授干嗎要站到靠陽臺欄桿的小凳上,欄桿只有胸脯高,這里是七樓,不小心翻下去很危險的。半躺半睡的秦正綱警惕地把身子轉為側睡,睜大眼睛盯著教授。見他把身子傾向欄桿外面,顫抖的左手吃力撐起身體,要尋短見呀!“慢”,秦正綱喊著,同時滾身下床,兩步縱到陽臺,雙手鉗子般地箍住他的腰,輕輕說:“后退一步,海闊天空……”
響動聲打破了病區的寧靜。秦正綱笑咪咪地對匆匆趕來的護士說:“沒事,沒事,教授頭暈摔了一跤。”
護士見沒什么問題,叮囑幾句關門走了。秦正綱從床頭柜里翻出一小瓶法國葡萄酒,扶起裘兢平,拿著酒瓶不由分說地往他嘴里灌了幾口,然后雙手輕撫他那激烈起伏的胸膛。
過了一陣,裘兢平臉上泛起些紅暈。蠕動干裂的嘴唇,說:“謝謝”。
“謝我?”秦正綱拍拍裘兢平癱瘓的右手,說:“該謝你這只不能動彈的跛手,你要是雙手都使力一撐,那早下去了……”
“我,我剛才頭昏,把對面樓窗戶上的窗簾和花盆看成幾只漂亮的花公雞,就想去逮……”裘兢平想用浪漫的‘行為藝術來掩飾自己剛才的愚蠢舉動。秦正綱同情地說,他前久幻覺癥嚴重時,也曾經產生過要跳躍上天花板抓小人的沖動。想不到幻覺菌的毒性比艾滋病還厲害,會通過空氣傳染……
秦正綱的幾句調侃,把悲愴欲絕的裘兢平逗得訕訕笑了:“我荒唐、荒誕。不過,要是快樂也會傳染就好了。把你的快樂傳染點給我。”
秦正綱哈哈大笑:“你——大教授,大畫家,老婆死了,就不想活啦?”
“唉……”裘兢平一聲長嘆。
秦正綱也經歷過喪妻之痛。他老婆是個藥罐子,長年病秧秧的。去年老婆的病突然惡化,求名醫、住大醫院、訪仙方都不管用,折騰一個月就過世了。面對四室兩廳空落落的大房子,秦正綱懶心無常,飽一頓餓一頓熬日子。好在兩個在外地工作安家的兒子孝順懂事,二人商議后便主動婉勸父親再續一個合適的老伴。秦正綱雖說已近耳順之年,但身體強健不顯老態。兒子遠在他鄉,剛裝修好的房子一大套。更吸引人們眼球的是:他的二線工資同現任老總差不多,還不算一年十來萬的獎金,再加上公司配給他一人專用于調研、釣魚的銀灰色的吉普車……秦正綱一時間成了這座城市熠熠閃光的鉆石王老五。
人緣不錯的秦正綱欲覓女友的消息傳出后,他的家霍然門庭若市了。熱心的同事朋友們爭相向他介紹、推薦與他條件地位相稱的女友。會晤的頭一位女士是個孀居多年的女總工程師,她厭惡客廳里濃烈的煙酒味,更不屑客廳粗俗的裝修,但還是不厭其煩地設想這套高檔房子重新裝修方案……接著,中年喪夫的女檢察官,面容姣好,穿著制服來的,熱心的話題卻是五十九歲犯罪的可怕性……再接著是原歌舞團團長,團長風韻猶存、熱情開朗建議他以后每個星期跳兩天的國標舞,游兩天的泳,另外三天開車帶著她的小孫囡去野外呼吸新鮮空氣……最后見的那個矜持潑辣的報紙女主編是個老姑娘,可是議論起社會,談起性,放肆得秦正綱臉發臊,而且煙癮比他的還大……
會晤了形形色色的女朋友后,秦正綱驀然發現自己不是禿齒老馬,而是一匹毛澤仍然光鮮、筋骨仍舊強健可以馳騁千里的壯馬。況且是一匹馱著票子、房子、車子的富馬。誰來駕馭他?他不想沒有癭袋找個瓢掛,尋個強悍女騎士跨在背上煩自己。找個什么樣的老伴他心里沒譜,更沒有夢中情人。他厭倦了尷尬無聊的相親游戲,回絕了親朋不斷推薦的女朋友,他就信馬游韁地開著車去調研,釣魚,游山玩水。不過,他依舊本分,只會約幾個男性朋友去茶館品茶,湖畔釣魚,到山莊打雙摳牌喝酒,深夜一個人無聊地躲著看看黃碟片……
晚年喪妻,對秦正綱是解放,是因禍得福。對裘兢平則是災難,是禍不單行!老伴驟然西去,一個幸福美滿和睦的大家庭也就亂套了。
裘兢平一直后悔當初自己沒阻止老伴參加那個香格里拉旅游團,大雨中的山頭上旅游中巴車的轉向臂脫落,中巴車箭頭般沖出公路,翻滾落下三百米深的山谷,全車人無一幸免。老伴喪事辦完后,裘兢平強忍悲戚,決心繼承老伴遺志把可愛的大家庭繼續維持下去。
當了多年甩手掌柜的裘兢平遇到的頭一樁家庭賬務就糊涂了,已經成家在外居住的兒子、女兒來報銷他們各家上月的電費電話費,數額不小。幾年來他們都是逐月來向母親報銷的,再看老伴的家庭明細賬,不看不知道,一看著實嚇一跳。裘兢平本不想說故人的不是,可他還是脫口嘆道:“老伴,你好糊涂!怎能如此溺愛孩子,縱有金山、銀山也填不完這個窟窿的……”
幾年來,兒子裘迪、女兒裘桃兩家人每天晚上都是一起回家吃晚飯,老伴懶得煮飯,就一大家人上飯館解決,理由是增強家庭凝聚力。家里出資給兒子辦了個從未盈利的廣告公司,給女兒開了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服裝精品店。他們幾年的巨額虧空概由老伴私下三萬五萬地填補。細看賬本,就連孫兒孫女的衣物零花錢也全部由家中包干……簡直比國營企業的大鍋飯還要荒唐。兒女都是好手好腳的,年輕時不勤奮創家,就只靠自己賣畫養活他們,萬一哪天自己也去了……他們怎么辦?
裘兢平大概算了一下,他賣了十多年的畫,除去家中正常開銷,應該還有三百來萬的積蓄,可是老伴遺下存折上只有二十來萬。這個家必須改革,否則遲早要崩潰的。于是,裘兢平放下畫筆,走出畫室,召開家庭會議,苦口婆心地先向兒女回憶了過去的苦日子,自己的奮斗史。自力更生的重要性、家庭經濟改革的必要性……最后,他宣布了家庭改革措施:停止兩家人水電電話費報銷,停止兒子公司和女兒服裝店的虧損補貼……
對父親的改革方案兒子和女兒笑嘻嘻地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第二天,孫兒孫女進家就說爺爺是財迷,是小氣鬼。接著沖進他的畫室亂鬧,他們的父母視而不見。第三天清早裘迪裘桃兄妹滿臉委屈地對父親說:母親剛走一個月,你老人家就嫌我們煩了,急著想給我們找個新媽媽?你的心情我們做兒女的理解,這個家遲早也是要“改制”的,不過,國有企業改制還給下崗工人買斷工齡,我們成全你組合新家,自愿下崗離家,自謀生路……不過,給我點離家下崗補助費,不多,一家一百萬……
目瞪口呆的裘兢平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不到兒女是這樣理解他的苦心,這樣詆毀他的改革,污釁他的人格,獅子大張口的貪婪……他取下眼鏡反復擦抹,他察覺在家庭糾紛中,他不是兒子孫子們的對手,這個家積重難返了,他回天無力,過一天算一天吧。于是他宣布家庭經濟改革暫緩,還是按他們母親的舊例運行。
裘兢平畫雞畫得好,前幾年繪畫行情最好的時候,他的一幅二尺大的彩墨大公雞價可購一籠活雞,而且是昂貴的土雞價;尺寸再大一些,幾只活蹦亂跳的公雞母雞再帶上一群小雞,就可換回一卡車土雞了;要是掛廳堂的大幅百雞圖,那就是一個養雞場加上一套房子的價了。同行戲稱裘兢平是畫雞專業戶,他說還應加上養雞、玩雞兩個頭銜。他養雞觀賞雞畫雞的歷史得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時三年困難,糧食緊張,裘兢平家在學校偏僻的圍墻邊的兩間平房里,他就依圍墻隔了個籬笆小院子,院中央種了棵桃樹,墻邊壘了三個雞圈,飼養了一大群雞,這群雞和它們下的蛋不僅解決了他家的油水問題,還解決了他的精神問題和學術問題。因為他學國畫,畫鳥獸無法畫出合乎時代精神的作品,他又很想畫自己喜歡的東西。于是他下課后回到院子就抬著速寫本,專心致志觀察描畫小院中那些或跑或跳或斗的白落克、澳洲黑、九斤黃雞。畫累了,領著孩子拎著菜葉同雞們追逐嬉鬧,在游戲中觀察雞的動態。他算把雞的生理運動規律、音容笑貌、喜怒哀樂爛記于胸了。據說,有回他跟人打賭,在沙灘上,他閉著眼,用腳尖三分鐘就勾勒出兩只打斗的雞。
秦正綱釣魚途中要路過一家餐館,名叫“阿佤飯莊”。他喜歡在此停車,點上幾盤民族菜,配上加工后自己釣的魚,就著兩盅白酒,晚飯也就樂陶陶地解決了。這里的服務員黝黑的皮膚,不高的個頭,棕黃的牙齒,地道的佤山人。抽水煙筒的老板是個中年佤族漢子,他說:“都是寨子里人跟我來淘生活的。”“那個怕不是吧?”秦正綱偏頭瞄瞄在酒柜臺前那個苗條、皮膚白皙正忙著算賬的女人。“是的。”老板繼續埋頭抽煙,他知道秦正綱問的是誰,低聲說:“她的大名叫肖知青,我們喊她青青。是我寨子小學老師的養女,那年農場知青把她丟在寨子門前的大榕樹底下,可憐,才出生兩天……”
“青青是個苦命女人,從小就站在榕樹底下等大城市的父母來接她回城,等到現在也不見來……那年差點就被人販子賣到泰國。后來嫁了個挖礦老板,老板是個虐待狂,只會整她打她。幸虧去年發大水把老板淹死在礦洞里,她才來這里打工的……”
“叫青青過來陪你喝幾杯,別人她不肯,陪你這樣的正經老板,她會來的。”老板說。
“謝謝,我該走了。”秦正綱傷感地站起來。
秦正綱不想早早回家,無目的開著車在郊區空曠的馬路上閑逛,眼前老是浮現著那個年輕女人孤立無助的影子。
于是秦正綱情不自禁地迷戀上了青青。開初,他的車天天都到湖畔釣魚,中飯、晚飯都在阿佤飯莊開伙,爾后拉著青青四處兜風,后來帶青青逛商場購衣服,參觀他寬敞的大房子。最后促成秦正綱認識青青兩個月就結婚的原因很簡單:他好心邀約無聊的退休總會計師老許去釣魚,吃飯時老許見到了青青,又看見青青出入秦正綱家,碎嘴的老許就四處說:“秦總是送上門的牡丹玫瑰瞧不上,要去采路邊的野花。還想老馬啃嫩草……”
流言傳到秦正綱耳里,他怒不可遏:嫩草愿意,我啃了又怎樣!第二天他約青青到辦事處打了結婚證,在阿佤飯莊熱鬧一番后,收收青青簡單的行李,就夫妻雙雙把家還。傍晚,兩位新人收拾打扮好,手勾手,挺胸抬頭相親相愛地招搖在小區花園和馬路上,遇上熟人就主動介紹:“這是新夫人。”見到老許迎上去說:“青青喊許師,許師是熱心人。”
第二天秦正綱挽著青青,一上班就到公司,一個處室一個處室的介紹:“這是你們的新嫂子,以后多關照。”最后來到總經理室:“馬總經理,二婚就免請客了。你小嫂子沒個正式工作,也沒文憑,干營業還可以,哪個門市缺人,可否安排一下?”
“沒問題,沒問題。”馬總驚詫地望著原來不茍言笑一本正經的老經理,怎么一年間竟然蛻變為輕松活潑玩世不恭的年輕人了。
公司年輕職工們則對老經理的艷遇是既驚奇又艷羨,他們興奮地鼓掌,齊聲轟笑以示對他的祝賀。
蘇婉兒是裘兢平的關門女弟子。師母仙逝,作為弟子蘇婉兒撫慰恩師,本是平常事。但遇裘家改革內亂,竟引來裘家兄妹無端猜疑,以為父親和蘇婉兒有曖昧師生戀。
這天蘇婉兒剛教完課,就見學校操場停著輛裝潢得怪模怪樣的越野車,裘迪站在車旁招呼她,拿著張印刷畫,說是記不得這幅名畫作者的名字,特來請教蘇婉兒。名畫叫《不相稱的婚姻》,那悲劇場面蘇婉兒很熟悉:東正教教堂里背對觀眾的老主教捏著結婚戒指在為新人祝福,披婚紗的新娘是個哀婉的妙齡女孩,新郎卻是個禿齒,滿臉得意的耄耋貴族,背后是新娘傷心的父親和憤懣的青年……
“可憎的公爵,可憐的貧家女。”裘迪指著畫說:“上世紀的婚姻悲劇,而今,只要有錢,瞎子跛子,甚至尿都撒不動的老者都有人爭著嫁,悲劇變喜劇了。我們家討厭這種不相稱的婚姻,或什么時髦師生戀……你肯定也是蔑視這種時尚的……”
蘇婉兒事后在宿舍里哭了一場。裘迪此行目的達到,蘇婉兒不再去老師家,也不接老師的電話了。
裘兢平一直認為自己畫畫是藝術追求,是一種事業、一種宣泄、一種消遣。自從他的畫可以變成鈔票,變成多多的鈔票后,他還是清高地自詡:錢,不過是對他的藝術造詣認可而已。當他的畫換錢成平常事后,兒子說父親不是畫畫是在畫鈔票,現在兒子又與時俱進地要求他畫存折,畫信用卡了。裘兢平心潮起伏,筆尖落在宣紙上竟沒有迅速移動,一點濃墨洇在紙面上很快擴散成一團墨豬,紙廢了,他把紙揉成一團丟一邊,又取一張宣紙努力寧神靜氣,可涂抹的不像雞,倒像大張小張的長方形的銀行存折、信用卡……畫不下去了。他苦笑一聲,把毛筆拋到洗筆池里,想把幾團廢稿丟在墻角那個盛廢紙廢稿的紙箱里,突然他發現廢紙箱淺了許多,有翻動過的痕跡。他多年的作畫習慣是微有敗筆,或稍有瑕疵的畫稿一律棄之于廢紙箱,攢滿一箱子便付之一炬。
廢紙箱里原裝了他這個月的廢稿。有幾張很令人惋惜的畫稿,僅是幾根羽毛畫得軟塌,或畫面邊角漏了兩點米粒大的污跡。他把紙箱反撲過來,逐團紙查看,這幾張微有瑕疵的廢稿顯然被人撿走,再蓋上他的印章,冒充他的正品畫騙錢去了,難怪有人背后嘀咕他的畫近來有些馬虎。干這種毀他聲譽勾當只可能是他的親生兒女……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裘兢平憤怒地把廢稿和桌上的紙亂撕一地,又乒乒乓乓地摔了筆筒,砸了調色杯盤,最后不解氣地又踩上沙發,扯下墻上那幾幅自己的精品畫,正要撕畫時,一直躲在門后的裘迪兄妹沖進畫室,死死扯住父親的手,長時間地跪在父親面前懺悔……
“磨墨!”裘兢平的怒火平息些后,請出家法。他體罰犯錯誤子女的家法就是讓孩子磨墨,在一個小臉盆大的硯臺上,雙手緊握住一截手電筒粗的墨碇,像拉磨毛驢那樣用力反復旋轉。小孩一般旋轉幾分鐘,手臂就酸疼了,對已成年的裘迪裘桃,他罰各人磨一個鐘頭。直到兄妹磨得汗流浹背疲憊不堪,手上臉上、衣服前襟上濺滿墨跡,裘兢平看硯里的墨汁已磨得粘稠閃亮才叫停。
“鋪紙。”裘兢平選了只大斗筆,運氣寧神,飽蘸硯中濃墨,龍飛鳳舞閃電般悲憤狂書出兩幅遒勁蒼涼的“示兒”條幅。給兒子的字是“勿學紈绔”;給女兒的是“金錢如糞土”。
二人捧著父親贈與的墨寶走到門口,裘桃揉著自己的胳膊悄悄對裘迪說:“辛苦一個鐘頭還是值的,老爺子的字也有人要,這大的條幅,不能少于三百……”
咕咚,從屋里傳來一聲沉悶的摔倒聲,兄妹趕進去,見父親撲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地嘔吐著,右手在激烈地顫抖……
秦正綱夫婦蜜月剛過,公司保衛科就把他們的戶口本送來了,在戶主秦正綱的下一欄內,電腦赫然打印著:“妻,肖知青”。青青捧著戶口本潸然淚下,她雙手摟著秦正綱的脖子,“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可能是秦正綱夫妻太美滿了,老天爺要給他們提下醒,捉弄他們一下。那天,他們把車隨意開到一個有松林溪水的幽靜山谷,兩人在草地上吃了野餐,便到松林里拾野生菌,這里人跡不多,雨后的松林根下,撥開枯黃松針便能撿到一窩一窩的奶白、棕紅、胭脂色各種鮮美的菌子。他們貪婪地拾了很多,晚上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動手炒吃了。哪知,這一吃竟讓秦正綱吃進了醫院。照醫生說讓秦正綱瞧見小人兒算輕了,如果他再多吃點,眼睛肯定要瞎的。
裘兢平住進了醫院。開初的日子還是溫暖的,兒子女兒兩家人,一日三餐端湯送飯,夜里輪流守護,著實讓裘兢平感動不已,以為他的家訓成功了,主動提出不必為他的病影響兒女的正常生活,找個護工護理他就行了。
裘迪把他公司一個小工派來充護理,這個莽撞好動的小伙子不是撞倒輸液架,就是帶翻針水瓶,只好辭了。裘桃找來了個剛進城的懵懂打工妹,更是只會啼笑皆非地幫倒忙,好在人也單純,湊合著用了。裘兢平發現自己麻煩大了:那只畫畫的右手從顫抖到麻木又到僵硬,最近已發展到沒有感覺的程度了。醫生說這是腦瘤作怪,而且即使腦瘤順利摘出,右手也很難復原。裘兢平很傷心,右手報廢意味自己不能畫畫了,他更寒心的是兒女對他的關心程度同病情惡化發展不成正比:剛住院無比關心到適可關照,又到隨便敷衍,最后兩家人都很少來醫院了。
醫院通知裘兢平要預交八千手術費,他用手機聯系裘迪:“迪兒,要預交八千的手術費,你來醫院替我交了,以后學院同醫院結賬還你。”
“爸,我現在去麗江的半路上,來不了,這點小事就叫裘桃辦吧,喲,要進交費站了。回來再來看你,拜拜。”
裘兢平的心涼了一半,再撥裘桃的電話,撥了半天才通。嘈雜的麻將碰撞聲中,裘桃煩躁地問是誰?
“桃桃,是我。醫院要叫預交八千元手術費,裘迪在麗江,你來替我交了,以后醫院結算后還你,我再給五成的利息。”
“爸,啥利息,別逗我。只是剛給玲玲交了兩萬的學費,手頭有點緊,這樣吧,等裘迪回來,我倆一人攤一半……”
手機從裘兢平手上滑落到了被子上,他欲哭無淚。上個月他們兄妹剛各人拿走了九萬,現在讓他們代交八千就不干了……我養了什么孽子喲!他想起畫商老孫,老孫長年賣他的畫賺了不少錢的,聽聽他又怎么說。
“裘教授,住院了,出差廣東剛回來沒來得及探望你,真不好意思。什么?八千手術費,你還缺這點小錢,開玩笑了。算預支,可以,先預支五萬吧。不過,現在生意難做,把你家那幅傅抱石的靈溪山居圖放我這里吧……”
裘兢平憤怒地把手機關了,孫畫商幾年來在他面前不過是條搖尾乞憐阿諛奉承的狗,顯然是聽說他的右手殘廢畫不成畫了,馬上翻臉不認人。家里的傅抱石山水是他家的鎮家之寶,曾有人出到二十萬,他也不動心,現在乘人之危打劫來了……奸商,無恥卑鄙。
裘兢平突然想起老伴生前,有一天在打掃畫室衛生時,曾說過書柜底層的那本精裝《萬歷十五年》書里夾著本存折,是家里的保命錢。于是裘兢平連忙打的士趕回家,很順利地找到了存折,卻發現珍藏寶畫已被換成一幅拙劣的膺品,四幅得意之作也不見了。半個月不在家,家里值錢的東西全被掠奪一空,竊賊就是兩個有家門鑰匙的兒女。他的頭在疼,胃也驟然激烈的痙攣起來……
裘兢平在陽臺上的舉動,使秦正綱對他實在不放心。他再三詢問,得知他后天要動手術,兩個兒女根本聯系不上,心里一急,就想絕了。在秦正綱的勸說下,裘兢平想到蘇婉兒,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婉兒好久沒來他家了。不管怎樣眼下可以信賴的人只有她了。于是,他用左手別扭地寫了一封信,請秦正綱面交蘇婉兒。
蘇婉兒含淚看了老師凄涼的信,又聽秦正綱講了老師在醫院的困境,當即坐上秦正綱的車趕到了醫院。看到恩師病成這個樣子,蘇婉兒一陣心酸。她握握老師冰涼的手,說:“我出去一下。”
一會,蘇婉兒左手拎著一大塑料袋東西,右手拎著一個剛買的食品保溫瓶進來,后面跟著一個理發師傅。她說:“先趁熱吃你喜歡的馬家牛肉面,然后理發。我已向學校請假來照顧你。”
手術后的第三天,裘迪拎著一包食品進病房,“爸,我送預交款來了,路上塌方耽擱了幾天。”裘兢平沒理兒子,把臉扭朝一邊。在跟裘兢平剪手指甲的蘇婉兒冷冷地說:“我在做‘不相稱的事,少爺不會介意吧?”“婉兒,老同學莫記仇。我太忙了,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的……”裘迪嬉皮笑臉地說。
“家里傅抱石的山水畫怎么變膺品了?還有客廳墻上我那四張畫哪去了?”裘兢平厲聲問。
“傅抱石的畫……是我的朋友借去臨摹,過久會還來的,那四張畫是裘桃干的,拿走做什么我不知道……”裘迪扯白料謊地說。
“滾,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裘兢平氣得渾身發顫。
裘兢平問蘇婉兒她說的“不相稱”是什么意思,蘇婉兒講裘迪到學校警告她師生戀的事。裘兢平氣憤地說:“卑鄙!孽種,委屈你了。難怪你好久沒來看我。我現在右手跛了不能再為他們畫畫賺錢,他們不怕不相稱的婚姻了。不相稱還能減少他們的麻煩。”
看到老師針灸治療按摩都不管用的麻痹的右手,蘇婉兒嘆息了,她知道畫畫是老師的生命支柱,不能再畫畫對他的打擊是致命的。
那天,幾個人在病房里閑聊,秦正綱說:“他們公司的總工老李能左右開弓,左手能畫大幅油畫,右手能寫漂亮的毛筆字。”青青靈機一動說:“教授,你的右手跛了,何不試試用左手畫?”
有道理,蘇婉兒說干就干,立即拿出畫本和鉛筆,把裘兢平扶坐起來,說:“來試試。”
寫畫慣了五十多年的右手,一下子要換成陌生的左手,顯然是艱難別扭的,蘇婉兒干脆把著裘兢平僵硬而又哆嗦的左手,一筆一劃地在紙上畫線繞圈找感覺。一個星期,半個月,一個月……當涂抹完八刀紙后(一百張紙約為一刀),裘兢平已經能熟練地懸臂畫出一些雞兒、鳥兒了。這天,他在病房里畫了一只雄糾糾、色亮亮的大公雞,蘇婉兒覺得這雞有些模樣了,接過筆在雞腳下畫了幾疊峭石,又襯上一株開花古梅。裘兢平搶過筆,興奮地題款:古樹新花展翅重歌。
在一邊觀看的秦正綱拍拍青青,低聲說:“這對師生默契配合,樂在畫中,有意思……”
一家畫廊老板居然很滿意這幅另有新意的裘氏公雞,但不相信是裘兢平的左手真跡,專門來到醫院看裘兢平現場涂抹,照了幾張像,拋下二千元。
秦正綱說:“教授你很不像話,婉兒是你的學生,不是你老婆孩子,可這些天人家大姑娘像你老婆樣的伺候你,算回什么事?”
“婉兒這樣照顧我,又鼓勵我用左手畫畫,我終生不忘。以后我會把我的存款和畫贈送給她的……”
“屁話,別害婉兒。你贈送,你們是什么關系?法律不承認,你那寶貝兒女也饒不了她。”
“那怎么辦?”
“結婚,只有同婉兒結婚才能保護你和婉兒。我看婉兒不稀奇你的財產,是佩服你的畫技本事和人品。你倆是臭味相投,畫起畫來不分老小。只有結了婚,婉兒才可以名正言順地照顧你,你們才可以志同道合在一齊畫畫,更重要的是可以擺脫兒女對你的依賴。”
“能這樣最好,只是婉兒不嫌棄我這個半殘廢人?”
“迂腐,嫌棄你,人家會不顧世俗偏見地幫你洗澡,做飯?”
“我還能結婚嗎?”
“當然能,你除了右手不行,身體的其它部件都像我一樣行的。”秦正綱朝裘兢平擠擠眼,“想好了,我和青青做你們的大媒人。”
裘兢平紅著臉,點頭默許了。
裘桃聽說父親又能畫畫了,開初她還不相信,裘迪證實在畫廊見到了父親新作后,二人相約來向父親謝罪。裘迪說傅抱石山水畫現已索回,裘桃說那四幅畫是她擔心家中無人被盜,取回她家代為保管,父親回家立即完璧歸趙。接著又邀請父親出院后到她家居住,她好照顧父親專心畫畫。聽到妹妹要把父親接走,裘迪急了,爭著也要把父親接到他家。同時謝謝婉兒對父親的照顧。
裘兢平惶恐地聽著兒女的扯謊和爭吵,等兒女走后,裘兢平認為兒子和女兒很可能哪天會來醫院強行將他接走,那以后的日子不堪設想,于是他抬起那只能動的左手拉著蘇婉兒說:“婉兒,你救救我……”
秦正綱知趣地離開病房,他知道現在情況緊迫,得讓婉兒和教授單獨商量。不到十分鐘,婉兒請他進病房。婉兒開門見山地說:“秦大哥,只能請你鼎力幫助了。如果你能在兩天內幫助我和裘兢平辦完結婚手續;如果你能在一周幫助我們到一個遠離這座城市、他的子女找不到的地方去安靜生活,那么,我現在就同意嫁給裘兢平。”
秦正綱詢問般地望著裘兢平,裘兢平懇求道:“老秦,這個忙你得幫,我無路可逃了。”
“我盡全力爭取十天內幫助你們逃離這個地方。”秦正綱轉過頭說:“婉兒,怎么樣??
“同意。”蘇婉兒干脆地回答。
“婉兒同意教授的求婚了,但這事重大,不可反悔。你們想好就同我擊掌為定。”秦正綱慎重地說。
“決不反悔!”裘兢平和蘇婉兒伸出手掌,異口同聲地回答。
當天晚上,秦正綱就打開手機不停地找人,第二天清早,秦正綱開車拉著裘兢平二人直奔辦事處,在朋友的幫助下,總算在太陽西下時拿到了結婚證。精疲力竭的裘兢平說:“回醫院吧。”秦正綱說:“回什么醫院?喝喜酒,進洞房去!我都已經安排好了,藍杉飯店,定了兩桌飯,請了幾個有面子的朋友吃你們的喜酒。以后你畫幾張畫送人家就行了。喜酒后,你倆直接上電梯進十八層樓總統套房休息,鬧洞房以后再補。”
客人們象征性沾沾喜酒就客氣地結束了喜宴,裘兢平夫妻在等候電梯的時候,青青送給婉兒一個精致的小盒,里邊是一枚閃著紫光的鉆戒。秦正綱也掏出一個外文說明的小藥盒遞給裘兢平,裘兢平不解地說:“我沒有心臟病。”秦正綱湊著他的耳朵說:“是偉哥。”
第二天早上,在病房里。秦正綱不懷好意地問裘兢平二次進洞房的感覺如何,裘兢平實話實說“沒感覺,累得要死,進去就各睡各的了。”“以后再這樣,新娘子罰你跪床頭的。”秦正綱像教唆青少年犯罪那樣,繪聲繪色地啟蒙裘教授如何再嘗禁果。
青青和婉兒回來,見兩個男人在鬼鬼祟祟地說話,青青猜出他們在講什么不正經的話,就說:“教授,莫胡思亂想了,你家女兒正上二樓呢。”
裘兢平潮紅的臉一下變得寡白,唰地一下鉆進被子,用被子蒙住頭作病痛狀。裘桃是來動員父親盡快搬到他們家住的,說畫室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不一會兒子匆匆趕來,也是講父親搬他家住的種種好處。為爭奪父親以后的歸屬權,兄妹二人爭吵起來,相互揭短:裘桃揭發哥哥開車撞傷人,為了一次性了結撞傷人的車禍,早把傅抱石的畫低價賣了,可傷者現在還不罷休。裘迪也揭露妹妹股市大虧,把父親的畫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去填倉,還欠幾萬的賭債……
裘兢平在被子里聽得心驚肉跳。等兩兄妹走后,他鉆出被子,搖著頭說:“原來我還想把學校分的宿舍留給他們算了,看來留給他們兄妹,他們也會爭出人命來的。我決定:請秦總用最快速度幫我把學校分的宿舍在我走前賣了,徹底切斷與這座城市的一切舊關系!”
裘兢平夫婦的勝利大逃亡很成功。
在秦正綱的鼎力幫助下,裘兢平夫妻在完婚后第八天的那個月圓夜,離開了這座城市。裘兢平除了隨身行李,就帶了一大把毛筆刷子,一包國畫專用顏料和一捆宣紙就上機場了。那天晚上,航空港只有兩個航班,一架飛烏魯木齊,一架飛香港。在衛生間里,裘兢平把藏在內衣里的全家福照片取出,含淚撕碎扔進了垃圾桶,取下墨鏡揩眼淚時,被一個好事的記者認出。記者好奇地問教授病好了,上哪里旅行?裘兢平緊張得不知怎么回答,胡亂指指登機電子告示牌,這個記者自作聰明地猜道:“上新疆采風。”裘兢平連忙點點頭,單手推著行李趕進登機檢查通道。
第二天,裘桃看報,發現報上登出消息:裘兢平教授病愈出院,于昨晚乘飛機赴新疆采風。她馬上告訴裘迪,二人趕到醫院,發現病房已換病人了。護士長說教授昨早辦完出院手續離開醫院,秦總是下午出的院。更讓裘迪兄妹吃驚的事情還在后面:當他們趕到父親家時,發現房門已被換成一扇灰藍色的防盜門,好像有人在里面。按門鈴后,出來個五大三粗的魁梧中年人,問他們找誰?裘迪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們的家。那人笑笑說:“那是過去的事,兩天前房主人已把房子家具一齊賣給我了,二十萬成交的。”說完就把門關上。不可能!不可能!兄妹死命地捶門。門開了一條縫,那人說已報110了。一會警察來了,查看了那人全套規范的購房手續后,對裘氏兄妹說你們家內部事內部解決,人家是合法居住,莫來搗亂。
裘迪裘桃二人癱坐在門外,欲哭無淚。新房主又把房門打開,說,你們姓裘吧,房主老先生有樣東西托我轉交給你們。大號信封里裝有一張裘兢平和蘇婉兒的結婚復印件,還有兩大張示兒橫幅字,內容還是那兩句老話“金錢如糞土”,“勿學紈绔”,落款是父親絕筆,左手書。
裘兢平夫妻那晚登機后就神秘失蹤了。有人在新疆的報紙上見到裘迪兄妹言詞動人的尋父啟事,于是有關著名畫家裘教授的家事、病事、婚事和蒸發般消失的怪事,一時間成了這座城市新聞媒體和街談巷議的最佳話題。
只有秦正綱知道,裘兢平夫婦艱難地熬過半年后,在澳洲成功地舉辦了兩個畫展,當地華人和各界人士接受了這位名叫“澳洲客”的大陸左手畫家。他那潑辣又細膩的線條塊畫,生動地勾勒出的火雞、駝鳥、樹袋熊既有中國畫的神韻又有西畫的色彩光影效果,所以大受歡迎。展覽未結束,大部分畫就被定購一空了。
秦正綱最近收到的那封越洋特快專遞里有張彩照很有意思:照片背景是藍天、綠洲、桉樹,一幢古樸的鄉間灰黃色二層小屋門口的臺階上,脫胎換骨了的裘兢平帶著藍色網球帽,銀髯飄忽,棉茄克上衣下面套著一條細瘦牛仔褲。穿酡紅色無袖旗袍的婉兒自然恬淡地靠著丈夫。兩人手上拿著畫夾子。幾只麻灰色的肥碩的火雞簇擁在他們周圍……
青青看著照片頗為羨慕,她說她討厭城市的嘈雜紛亂緊張污染了,想念青山田野溪水。秦正綱說我也早厭倦亂麻麻的城市生活了,何不到鄉下找塊地蓋幾間土基房子,種幾棵果樹,挖個魚塘養魚,養雞養鴨,還養白鵝,星期天約朋友們來玩……青青拍手叫好,說這是農家樂。第二天,他倆就開車到附近農村尋訪具體地點,最后選中一個稍加改建就可用的小農場,這里同他們想象的差不多,有山有草有溪水不斷的水塘,還有電和電話。他們簽下十年合同后就電話告訴了裘兢平,幾天后,秦正綱收到裘兢平五萬美元的匯款,匯款注明,此款是他和婉兒對小農莊的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