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王祥夫

有時候，我問自己，寂寞是什么？好像是，寂寞與聲音和色彩沒多大關系。寂寞是心靈的產物，你身居鬧市依然會寂寞，所以說，寂寞是一種心境。當時，我站在大王莊的地面上，遠遠近近幾乎沒一個人，只有石頭，遠遠近近白晃晃的石頭和黑黢黢的老果樹，還有此起彼伏的螞蚱叫聲。大王莊有四株蒼蒼老松，樹冠亭亭如蓋，遠望看不出一點綠意，是黑色的，如濃墨。大王莊過去的日子無疑是熱鬧的，人們為了什么，倒底是為了什么都把家搬到了下邊?那些石頭房子，一開始還被主人留戀著，回顧著，搬下去的人們還會時不時上來看一看。時間久了，院子里和房頂上的荒草便長了起來。長一回，黃一回，再長一回，再黃一回，這就是歲月的腳步，時間是最無情的東西。一切最丑陋的和最美麗的東西都會被時間變成另一種形態。美麗的不再美麗，丑陋的也不再丑陋。在這石頭疊石頭的大王莊，居然出過那樣名震鄉里的人物，官至尚書的李殿林。但一切繁華錦繡都過去了，一切都歸于寂寞。我們又能做什么？在紙上寫一些動人的故事也好，不動人的故事也好。一個作家，筆下的文字，很快也都要歸于寂寞。說什么可笑的"諾貝爾"，文學史上多少大師！現在的作家有什么思想？有的只是可笑的欲望和對金錢的向往或自我貼金的自尊。寫在紙上的也許只是一些過時的，只有自己才認為重要的所謂的對社會的思考。我們許多作家遠不如山間草木，寂寞便寂寞，卻兀自在那里開花結果，那怕累累果實都爛掉，也不會自愛自憐。

我想，有什么故事會發生在這片寂靜的土地上？那一對老夫妻就是在這時候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們執著地不搬下去到底是為什么？他們在村子里和村子外到處都種滿了玉米，在別人荒棄的院落里和土地上，村子到處可見的斷壁殘垣里都有玉米的身影。可能是這一年的雨水特別充沛，玉米棒子特別肯長，玉米棒子簡直是大得驚人，只好垂下來。玉米葉子在風里嘩嘩嘩嘩搖動的時候，增加了這里的寂寞。那一對老夫婦默默勞作著，時時出現在村邊那一小片白晃晃的小場面上，小場面上有一只黑色石頭做的小碌碡，也寂寞地待在那里。

《上邊》這篇小說要告訴人們什么？我自己在想，也許就是要告訴人們什么是情感。有一種論點，說只有物質生活滿足之后，人們才需要精神生活，孰不知，物質生活匱乏的地方精神生活便會來得更加洶涌，更加豐富。對生活在低層的人來說，情感幾乎是精神生活的全部。大王莊是被人們遺棄的人間一隅，而情感卻在這里升華起來，平平常常兒女情長的思念，一個人百次千次的回家探望，都被升華了。對他們，也許并沒有什么，但一旦當這樣的場景凸現在眾人們的視線里，便被人們珍視了。尋常而真實的生活有一種最能打動人心的力量，就好比是一種節奏緩慢的歌謠，聽著聽著就讓人落淚了，母親們的搖籃曲便是這樣，內蒙草原悠悠傳來的民歌便是這樣。小說寫作，多年來，總是追蹤著故事情節和崇尚著緊張激烈，古時說的"傳奇"便是這個意思，要知道我們的生活中傳奇畢竟不多，更多的是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上海文學》開設了一個欄目，欄目的名字便叫做"日常生活中的歷史"。這個欄目就是要讓我們的神經舒緩下來，讓我們平心靜氣地看看我們真實的日常生活，歷史其實就是由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慢慢形成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平淡之中有更加動人的東西。飽經滄桑最數尋常百姓，說什么哲學和思想！這個時代，哪里有哲學和思想?說說情感吧。

《上邊》這篇小說幾乎沒什么故事。我們的生活中其實也沒多少故事。如果，有人讓你一定講講你個人從小到大的故事，你也許會想不出什么。我的一位美術老師，她去世了，她的丈夫來請我給她寫篇紀念性的文字，我想了好久，結果是一點點故事都沒有，沒有！只有一種模模糊糊類似溫馨的東西在心里涌動，我想起了這位美術老師在那里邊說邊笑邊織毛衣，或者是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走路，冬天她穿的黑呢子大衣上別著一枚金閃閃的小徽章，是一個小小的豎琴。我想起的竟是這些，這就是生活的本真狀態。生活本身是瑣碎的，而小說不能瑣碎，可悲的是，生活一被納入小說，許多動人的東西便永遠消失了，留下來的只是一點點情感，如果連一點點情感都留不下來，那就更可悲。

再說說寂寞，人是需要寂寞的，問題是，你用什么填補你的寂寞？人不可能永遠金剛不老萬井笙歌，人總是要歸于寂寞，對付寂寞的辦法只有一個，就作家而言就是不停地寫出好的作品，那怕不好，是青澀的果子，也要結出來，以對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