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茶“老巴呆”

出　昶

中國人是在噪音中出生長大的，離開噪音他們無法生存。

——摘自作者的手記

我站在海南老巴呆茶店的門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只感覺到一股股的熱浪襲來，一股股的人浪、聲浪和氣浪也緊依著襲來。我走進大廳，人潮涌動，人挨人坐著擠得水泄不通。場地雖大，但人也多、少則一百、二百人，多則四五百人。夏日人本身散發出的熱量就多，加之熱氣騰騰的紅茶，加熱各種小吃的火爐，提供沖茶的熱源，尤其是人們亂哄哄的吵鬧喧嘩聲轉化而來的熱能合之撲面而來，幾乎能將人襲倒。在這樣的令人神經衰弱的噪音里，所有的人都在大聲說話，有的干脆在狂喊發泄，你必須壓得過周圍的噪音，你的話才能被別人聽到。人們喜歡這樣的雜氳，既能泰然處之，還能高談闊論。

要說這老巴呆，那就是海南話的老頭兒茶的意思了，也就是說是上了年紀的沒有錢的老頭子喝的一種茶了。茶賤便宜，花幾毛錢就可以喝一個下午甚至一天。茶是窮人的奢侈，用粗茶來打發那些無聊的日子，用粗茶來享受勞苦之余的歇息，用粗茶來回憶心酸和痛苦，用粗茶來慰藉那難以名狀的心情。粗茶指那些上不了雅席的、普通勞苦大眾牛飲的茗類，什么花茶末兒啦，捧捧茶啦，滿山跑啦，甜酸茶啦等等，海南的紅茶末兒也是粗茶的一種，在粗瓷杯中加糖后用開水沖沏，潤滑的甜中透出一股清香。這種加糖的紅茶就叫老巴呆，這是海南獨有的一絕。

說到茶就離不開文化，好像茶就起源于中華，中國茶道的金字招牌響徹祖國大地，外國的茶字也都取自中國話的音譯。什么茶藝、茶秀也茶渣泛起，一時間茶坊變成文化的聚集地和文人商客的聚集地。古人喝茶，是以文人士大夫階層為代表的，什么北平的雙窨，天津的大葉，西湖的龍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的君山，武夷的巖茶，福建的觀音，臺灣的烏龍；什么細炭初沸的泉水，瓦屋紙窗之下，素雅的陶具，斟而細啜之；喝茶是賴以寄興，沒有什么固定的禮法和儀式，是借茶營造的意境來發揮文人的詩意和心境罷了。現在的茶藝已沒有了古人的雅趣，可謂醉翁之意不在茶，弄幾個露著大腿的小姐，把個茶盅翻來覆去地折騰一陣子，跟你聊上兩句有東無西，有上無下的閑話，坐著表面華麗、內中敗絮的布面沙發或扭妮作態的所謂高雅的藤椅叫做茶藝。北方的茶秀更讓人厭惡，那是毫不掩飾地用茶來做秀。他們以茶會友，裝做高雅，其實是在這樣假惺惺的雅的環境中實施欺騙，讓人上當或雙方達成某種骯臟的交易。

中國沒有茶道，所謂的茶道是日本的創造。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受一點美的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象征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日本的茶道，氣氛嚴肅，冷寂、沉靜、幽玄，禮禪相合，禮儀繁褥，已變成一種陶冶精神的過程，成為一種審美，一種宗教，自然就變成其由飲茶而提升的文化。日本茶道的“謹敬清寂”“和敬清寂”在中國人的飲茶習慣中絕對看不到。然而，海南的粗茶老巴呆卻體現著另一種意境，它反意體現著日本茶道的精神，它也是中國由飲茶而提升的文化，叫做“分噪濁喧”。在這個噪雜的環境中，雖無茶藝茶秀的惺惺高雅，也無古人喝茶的雪月花草，但它沒有欺騙，沒有心虛，這粗茶老巴呆卻正是茶的真諦，雖然價賤，但它實在，人人享受得起，雖然粗糲，但能給人以慰藉，能解渴、能提神、能社交、幾乎囊括了飲茶的全部功能。

我是一個專業的彩票買家，自從下崗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后來在朋友的染濡下加入了彩票大軍，我買的不多，因為沒有多少錢。但每次買的彩票都要經過幾天的認真研究，先是擠在人們自發形成的彩票論壇里聽、看、琢磨，然后和幾個朋友一起合計：七、八不上頭啦，二、三不對尾啦，合數不超過十啦，小心雙重啦，什么白小姐，大伯公啦，昨晚又夢見狗啦，今天是鼠日應該有一啦，有無神鬼吉兇啦，金、木、水、火、土的生克屬性啦等等等等都要放在一起綜合考慮。每日不知疲倦地穿索在人群中，每日都在苦苦地盼著中獎。我不求大獎，能中個三字現，定位什么的就能滿足。這時，老巴呆成了我每天的必去之所，花塊八毛錢，要一杯濃濃的紅茶，清醒清醒發木的腦袋、潤潤我干渴的喉嚨，然后在塑料的彩字板上劃了又擦，擦了又劃。

五個老人圍坐在一張茶桌的四周開始討論下午將要搖出的彩碼。一個只看到背，銀色的短發沒有一絲黑毛，身板挺直地坐在那里。旁邊的一個則顯得年輕，從側旁看到半張黝黑的臉，瘦削的頭骨，綿軟的薄薄的一層烏黑的頭發蓋在了棱骨暴峭的頭皮上，感到了一絲落魄的斯文。他腰間一邊別著一個ＢＢ機盒，另一邊別著一個眼鏡盒。我說的年輕是相對的，這里的老人就是最年輕的主兒也要依賴老花鏡才能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數字。對面一個花白頭發老者在演講，一只長得出奇的馬臉，一張嘴只看見暗紅的舌頭和黑色的牙齒在黑紅相間地跳動，從他嘴里吐出了：“叭叭叭！達達達！瓜瓜瓜！”的音響，他的五官離得很開，一激動就會任意挪位，把個臉扯得半天不能回復原位。另一個老人戴一頂銀色花邊的禮帽，穿一件中式印有蟠龍圖案和壽字圖案的黃色綢短衫，樣子很古怪，半南洋半中的，他不聽講演的老人，只和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女人耳語，隨后，他把中年女人交給他的一個寫有字碼的紙條神秘地裝進了自己中式綢衫的寬大的衣袋里。第五個看不出實際年齡，頭發烏黑，沒有一絲白毛，臉卻滄桑呆滯，眼睛中的眼白是淡紅色的，眼球卻黑得出奇，他時而頭伸向左邊、聽聽另一桌人的談話，然后又伸向右邊、聽和他同桌的花白頭發的馬臉老者的高談闊論。他則像個局外人，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看看東、看看西。

命運的波浪把你推到了祖國邊陲的海南島上，從十萬枯枝敗葉擁進海南的火燒火燎到如今的冰涼，不管是炙焦的炎熱還是驚怕的臺風，你都得到了海島的可貴的賞賜。一晃近十五個春秋如暴雨般瀉去了，在這些瀉去的時日里，你失去了人生如醪的歲月，但卻認知了老巴呆。你焦燥不安時，坐下來喝杯紅茶稍稍鎮定一下神經；你危難將臨時，你坐在老巴呆茶坊里一邊喝茶一邊苦苦思索解救的途徑；你心灰意懶時，坐下來喝發苦的濃茶提神醒腦重新抖擻；你勝利在望時，坐下來喝著甜淡的紅茶思考預演著從振耳欲聾的歡呼中平靜走過的大度；當你壓抑得不能自拔時，坐在老巴呆里發愣，呆呆地看著來往又去的茶客，不思它、為遐想，憑著心里的解脫使你又恢復了往日的雄風。你是惟一認知了老巴呆茶壘的怪異，你是老巴呆歲月故事文化的見證。

中國茶文化可謂淵源流長，從陸羽《茶經》的時代到現在已有一千多年了。但是，這些所謂的茶文化都是些統治者享樂和達官貴人顯擺的文化，沒有絲毫的實際意義。我們中國的茶道從飲茶開始就走入了歧途，通過文人墨客的渲染，更加低級趣味，繁瑣冗贅。什么水的選擇，燒開的程度，茶味的比喻都讓人感到細致得無地自容：擇水出泉為上，河水次之，井水更次，水槽之水可用；燒水要用細炭，一滾為壺低小泡如“魚眼”、“蟹沫”即所謂毛眼開，二滾沸聲漸大，水面起泡，即所謂蓮花開，三滾水面起泡不斷，壺水沸透，熱氣從壺口噴出，即所謂咕嘟咕嘟開；茶味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妙齡十六的女郎，而第三泡則變為少婦了。領教了文人的無所事事、吃飽后撐出的茶文化，再來看一看僧侶者賴以澄心的茶文化：菩提達摩正在靜心，他一次次地發困，眼皮一次次垂下來。他割下眼皮，扔掉了，自然沒有閉眼的可能了。可是那兩塊眼皮里長出了植物，菩提達摩用這個植物的葉子泡出了第一杯茶，從此茶便成為佛家澄心慮凡的靜心茗品了。相傳這是在少林嵩山達摩面壁九年中的一個故事，茶是佛家發明的。佛家喝茶也是所謂喝清茶，在其鑒賞茶的色、香、味，并不是為了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也多局限于那些方丈、主持階層和禪儒之流的消遣了。最后是坊市者賴以繁榮的茶文化：過去的茶館，大都開設在人馬交通的匯集之地，所謂茶馬古道，茶馬交易。一來為歇腳，二來為傳遞信息，主要的功能在于把從四面八方道聽途說來的故事、趣聞在茶館里演繹一番，互相交流，知曉天下事。如今的時代，信息爆炸，媒體的輪翻轟炸，網絡信息的普及，茶館的這種功能已經不復存在了，誰還能在茶館里找到振木拍案的說書人和唱曲兒的藝人呢！陳年舊事而已。

我是一個湖南農村女人，我命苦啊！二十幾歲就死了丈夫，丈夫是在工地被砸死的。留下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十歲，小兒子七歲，我婆婆罵我是掃帚星、倒霉鬼，我在家里無法生活呀！為了養兩個兒子，為了兩個兒子上學，我只有出外打工。我做過雜工，做過飯，也在工廠做過玩具，后來跟老鄉糊里糊涂就來到了海南，幾個比我還小的老鄉在一條小街里干起了那種皮肉的生意，看到她們賺錢來的容易，我也有些心動，可我從小面皮薄，在結婚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男人，我這個死去的男人也是死纏怪纏地才娶了我。來海南一個禮拜了，一直找不到活做，我一個鄉下女人一晃都三十歲了，還能干什么呢？幾次想橫下一條心去跟同鄉姐妹干一樣的事，可就是下不了決心。我暗暗想就是干這種事，也不能讓她們知道，這事一傳到家鄉，讓我怎么去面對我那兩個上學的兒子呢！且走且看吧！我在遠離那條街的地方租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只有不到十平方，白天也要開燈，我不可能老呆在這個黑洞洞的房間里，那只是我晚上棲身的地方。幸好，我租房的附近有一個茶店，就是海南人講的老巴呆，那里很寬敞，人也多，不但可以喝茶，還可以吃飯。飯是那種很便宜的東西，豬腳啦、芋頭梗啦、腌竹筍啦、腌菜啦……，有米飯和稀飯兩種主食。我無處可去，整天就呆在這里，要一杯紅茶，幾毛錢，可以喝一天，吃一餐飯，只吃素菜，要二塊錢就可以了，這樣一天下來也就只花幾塊錢就能打發。我一個女人坐在這里很顯眼，不停地有男人不懷好意地盯上我看，我裝作不理他們，其實是我看他們不順眼，不像好人。終于有一天，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坐在了我的桌子前，我沒有理他，看他也不順眼，可是他的聲音很好聽，有些低沉，不像那些人尖聲尖氣的，普通話說得也比較標準，當時，他問了我什么話我現在全忘了，只記得他的問話很溫存，我很久沒有聽到男人溫存的關切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賤，當天就把他帶到了我的住處，他還像在老巴呆那兒一樣的溫存，抱著我親吻，摸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胳膊和腿，后來在不知不覺脫去了我衣服，他看著我，贊美地說我雖然生了兩個孩子，但乳房還沒有怎么下垂，我的陰部很好看，沒有凹陷，鼓鼓地像少女，倒三角的陰毛不多不少，再后來他慢慢地挑動我，我全身痙攣，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刺激，我緊閉雙眼，他壓到我身上，我的叫聲使他害怕，這是他事后告訴我的，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狂喊：“我要出水！我要出水！”我確實出了很多水，連床單都被我搞濕了一大片。我沒有留他過夜，他留下幾百塊錢，匆匆地走了。以后老巴呆就成了我們會面的地方，他和我約定，每月給我幾百塊錢算是包我，每個禮拜來一次。開始時我盼著他來，老巴呆又增添了我新的寄托，喝茶、吃飯、會情人。后來，他來得越來越少，我背著他又帶別的男人去了我的住處，我把賺來的錢幾乎全部寄了回去。一連好多天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我預感到了不妙，果然在一天午后，一個兇巴巴的老女人來到老巴呆當著那么多客人的面罵了我一頓，打了我幾個巴掌，我哭著跑回到了我的住處。我突然感覺慚愧，感覺無臉見人，我一連幾天都沒有離開黑黑的小屋。事后，我給兒子掛了電話，兩個兒子爭著和我講話，我一邊流淚，一邊問著兒子們的情況，他們感覺到了我的抽泣聲，“媽媽你不要哭，在那里錢不好賺就回家吧！”兒子畢竟還小，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回去能干什么呀！我不這樣做，他們怎么能上得起學校呢！

一個高聲說話的狂小子指手劃腳，一只手搭在膝蓋上，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另一只手用食指指著茶桌旁的一個人，站在地上的一只腳像穿拖鞋那樣趿著一只皮鞋，另一只硬硬的皮鞋后跟硬是給踩了下去，丟在凳子下面，據說這是海南某個地方的一種時髦。他穿著黑色的西服，袖口上殘留著商標，這據說也是一種時髦。他的話我聽不懂，但從情景上看，是在教訓另外一個人，或是反駁對方的言論，但他的表現很奇怪，一是動作大、聲音大、特別的狂，二是不停地用食指指著那個人，極不禮貌，近而有一種威脅的感覺。另一個較大的桌子四周坐著一幫半大不小的已婚姐妹，有一個還帶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桌上擺滿了各種吃道，當然都是那種便宜的小吃：什么油炸尖堆、彌猴、牛脊酥、豬雜湯、黑芝麻糊、檸檬呆、煉奶、煮大薯、綠豆等等，姐妹們喜笑顏開地敘家常，可能也在說東家長、西家短她們熟悉的人和事。幾個老太太也在湊熱鬧，其中一個老太太剛剛打完牌九贏了錢，來老巴呆請幾位老姐妹喝茶。幾個老人戴著花鏡在看民間小報，什么彩票秘笈啦、軼事情變啦、歌星影星啦、殺人強奸、少女失蹤啦，幾個老人在看無發行刊號的政壇內幕啦、政要私生活啦、腐敗貪官啦……，他們的茶桌上大都放著一杯紅茶和一些吃食，老巴呆不僅喝茶，而且進食，它很像英國的下午茶，紅茶和黃油面包是一日之中最大的樂事。中國人雖飲茶已歷千年，但這種一日之中午后的吃喝并舉的愜意，只有在老巴呆中存在。

老巴呆是一個大世界，出進著各色各樣的人物：穿梭在茶座間的專賣彩票中獎號碼表和秘夢圖解的婦女，賣墨鏡和老花鏡的眼鏡販子，賣皮帶的，賣襪子的，賣黃色光盤的，賣報紙、雜志的，賣鋼筆、圓珠筆的，還有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向顧客尋問擦不擦皮鞋的。有一幫光膀子的閑雜人在打撲克，聚眾賭博，也有人圍了圈在看，但賭得很小，賭的看的都是窮人。在茶店的較為隱蔽的角落，還設有專供喝茶人享受的私彩，金額較小，五角錢、一塊錢就能買一柱，十幾分鐘，半個小時開一次獎，開獎的號碼就放在預先封好的一個信封里，茶客們可以一邊喝茶聊天，一邊打碼等開獎，一天能開個幾十回，最高獎也就一千元，幾百元不等。你不能刻求老巴呆的人們，他們不拘小節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需要節制，他們光著膀子是因為他們已無所顧忌，他們是為求得一線生存希望的可憐人。你還要怎么去評價他們的道德和修養呢？你怎么去要求他們衣冠楚楚而神采飛揚呢？老巴呆的黃金時間有兩段，即是午后和晚間，在午后的三四點鐘和晚間的八九點鐘，無論是大街和小巷，無論是能坐四五百人的大店僅僅坐幾十人的小店，到處都是人聲鼎沸，滿員滿位。所有喝茶的人，在這一刻都沒有了區別，他們都是老巴呆。無論他們聰明愚蠢，在這一刻都屬于粗糲，無論它們年輕衰老，在這一刻都屬于老人。他們忘記了傷感，忘記了悲哀，忘記了絕望，這種嘈雜的聲響堵塞了他們不如意的通路，讓他們思慮漠然，整個的屈辱被摧毀和強暴，使他們獲得了既不思想也不向往的快樂。

我是個退休的老職工，已退休好多年了，老了所以處處惹人嫌氣。在家遭老婆媳婦的白眼，在外邊被人看做無用的老朽，我沒有技能，沒有知識，關鍵是沒有錢，幾個退休金連吃飯也不夠。我說不起話，就是想說也無人想聽呀！我不能在家里悶著，在家里一定會悶出個病來。我成了老巴呆一天三趟的老客，早上到老巴呆吃早點，中午和我同樣經歷的人喝茶聊天，碰不到對手就喝茶觀景致，晚上又到老巴呆消磨時光，除去吃飯睡覺，其余的時間都捐給老巴呆了。我坐在那兒，人少的時候還可以用兩把椅子對起來半躺在那兒，我可以專心聽別人說話，可以知道很多我在家里根本無法知道的事情，我的剩余的生命只能泡在這老巴呆里了，永遠地泡在這些紅茶和糖的記憶里。

老巴呆是粗茶，是實實在在的茶，它應該在中國茶文化中寫有重重的一筆，正因為我對老巴呆茶壘的理解，才把這種理解的學問叫做文化。它緩解人的心境，慰藉人生，它是社會底層勞苦大眾的論壇。它是社會底層的自身修養，它健康著大眾，是經濟環節中的一個潤滑緩沖的樞紐，它繼續著海南傳統的飲茶文明，它代表了海南人品，它代表了海南古老的噪音中的寧靜，躁動中的順受，躁變中的滯怠和噪亂中的永恒。它是小分而大知，名噪而內靜，外濁而神清，喧鬧而后寂。我們領略過創造吐蕃文明的酥油茶，領略過創造蒙古文明、突厥文明的奶茶，領略過創造西夏文明的蓋碗子，卻沒有人歌頌過這“分噪濁渲”的老巴呆。文明是粗茶創造的，老巴呆雖然地位卑微，被有錢有勢的人所鄙棄，但畢竟它不可缺少，它在迅猛地發展，新開的家數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下層居民的聚集區幾乎遍地開花。在這種民間文化被邊緣化的時代，為什么獨有老巴呆能獨樹一幟？因為老巴呆不用說教，而是用胸懷接納了各色受盡欺辱的人。老巴呆文化的帷幕后遮蓋著什么？老人的無奈，打工族的心酸，妓女的眼淚和下崗無業者的悵惘，現代社會不斷產生的新的壓迫和不平等。當這些社會的底層找不到出口的時候，老巴呆就像宗教一樣用傳統的文化圖景成為他們靈魂的棲息地。當一個社會的文化跟不上社會發展的時候，向傳統的回歸就成了一種必然的現象，在迄今為止的一百多年的變革中，傳統文化一直在統治著人們的思想，現代社會愈是發展，傳統文化愈是全面恢復，老巴呆就是一例，它在以茶為形而抵御著現代社會的實。文明意味著再生，只有進入了信息爆炸的現代社會，才發現了老巴呆的魅力。很多下層的可憐的人們，就是靠著老巴呆，度過了一個個無限漫長的午后和夜晚，他們在老巴呆里航游自己的單調，在老巴呆里編織著一個個最終變成虛無的夢。明天或者以后某一天，生死離別的鐘聲會在分噪濁喧中響起，這里的茶客們都已換了新人，可是這種場面、這種老巴呆的文明將久遠長住，愿老巴呆在噪濁中露出圣潔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