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望愈
修軍別我們而去已十個年頭了。可我總覺得他好似沒有走,他騎著那半舊不新的自行車,從鐘樓西北角的美協出來又與我在西華門尚樸路口相遇,停下來說兩句話,又上車向廣場騎去;抑或,笑呵呵地走進我在西五路那顯得有些老舊的家,說東道西;抑或,在他家那干凈平闊的畫案上疾書作畫,還時不時用手攏起那綹人們熟悉的顯得十分濃密而藝術的灰白的頭發……
還在大學讀書時,我就聞說“修軍”的名字。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那是個文學藝術繁榮發展的年月,西安美協常在北大街舉辦各種畫展,木刻版畫也時有展出。那時,我正在西北大學中文系讀書,莘莘學子,周末從大學北校門出沿著護城河走進小南門,過了南院門就到了鐘樓。買書、看畫展幾乎成為我周末生活的基本內容,劉蒙天、修軍、李習勤、劉曠、張建文、邸杰……這些版畫家的名子常和趙望云、石魯、何海霞、方濟眾、康師堯、李梓盛、王冰如等國畫家的名字一樣,常常吸引著我的眼球。但是,我真正與修軍的相識與相知卻是參加工作以后的事。記得,1963年春我參與了為時任陜西省委文教書記舒同在全省現代戲調演會上的講話的起草工作,起草小組的負責人時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冒君剛同志召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請文藝界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座談,聽取大家對陜西文藝發展的設想和意見、建議。會上,修軍和我臨座,他激動地談起了文藝貼近群眾和反映時代的問題,并講述了他在抗美援朝前線與戰士們相處的感受,談到版畫在戰地的活躍與戰士對它的喜歡,談到中國古代傳統木刻版畫的繼承與革新的問題。這對我這個初入文藝界的青年無疑是新鮮而動情的。會后,我們就相識了;又不久,我正式調入宣傳部文藝處,與作、劇、音、美四大協會的聯系就更為密切了。在美協的學術研討會和畫展上總能遇到修軍,他熱情開朗又多了幾分親切。美協的許多具體業務工作都離不開李梓盛、方濟眾和修軍、陳嘉墉、劉礦、張建文等幾位藝術家。我們也常常閑談并交流讀書心得。突如其來的“文革”把整個文藝界搞得昏天黑地,“美協”無疑是重災區,“斗、批、改”之后,就下放了。修軍是去了耀縣。周總理去世后,我看到一張紀念周總理的木刻畫,那淚水從天上流到地下,仿佛是從刀痕中浸出來的血。那幅畫流傳很廣,很受群眾喜愛。我從熟悉的刀筆中看出那是修軍的作品,看到那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總理我的兄長般的純真而熱烈的心。粉碎“四人幫”后,四大協會逐漸恢復,藝術家也相繼從各地歸來,劫后重逢,我們執手而言,覺得格外興奮。這一時期,修軍和濟眾、梓盛他們一方面不丟自己的藝術創作,一方面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協會的重建中來。為了要回文革中被亂占了的東大街展覽室,濟眾、修軍、魯明他們硬是多方奔走,并拉著我一起去找有關部門交涉。畫家們甚至不惜上法庭打官司,終于要回了現在東大街的美術展覽館址。還是在他們和美協全體人員的多方奔走和努力下,在省委和省政府的關懷和支持下,于八十年代初建成了陜西省第一個漂亮的美術展覽館。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老舊落后,但它為陜西美術事業以至文化活動起到的積極作用是不可輕估的。
修軍對藝術的追求是無止境的,他青年時期即以木刻出名,但他并不固步自封,常向老藝術家請教,與張建文、劉礦、李習勤等共同切磋琢磨。他們繼承并發揚了三十年代魯迅提倡的和延安時期形成的革命木刻藝術的光榮傳統,織出了陜西版畫藝術的一個燦爛明媚的春天,成為全國版畫藝術不可忽視的一角,幾乎可以說這個版畫藝術的群體與國畫的長安畫派交相輝映,形成了陜西美術的第一個全盛期。修軍在這個版畫群體中無疑是佼佼的一個。1981年是魯迅誕辰一百周年,國家隆重紀念。我與時任陜西作協主席的胡采同志,代表陜西參加了中宣部在北京召開的會議。回來具體落實陜西的紀念活動。修軍聽了傳達很是興奮,多次找我要文件,談情況,并與李習勤、張建、傅恒學等木刻家一起積極組織發動了紀念魯迅的創作活動,辦了畫展,編輯出版了《陜西省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版畫作品選》,他說自己的年歲雖漸大,但他的心是與魯迅相通的,魯迅熱愛倡導版畫藝術,他要趁此機會多灌花扶新苗,使陜西版畫事業在復蘇中新生,在撥亂反正改革開放中繁榮。他特意刻了魯迅晚年的一個頭像,并以延安寶塔相映襯,表達了一個永遠貼近人民生活、探索不息的木刻藝術家的心聲。在他和習勤、建文等共同努力下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的活動,在陜西版畫界搞得有聲有色。自此,我們更建立了工作與藝術學習的深厚友誼。
修軍是個專心癡情于藝術的人,他畢生從沒有離開過刻刀和畫版,就是老來臂力和眼睛受到限制時,他又以毛筆來鍛煉自己,畫國畫、練書法。修軍的書法堪稱一絕,既有中國傳統書體的秀美,又顯刀刻斧鑿的功力,剛柔兼濟,傳統中有創新,奔放中蘊詩意,字如其人。他曾給我書贈過一幅屈原楚辭語的條幅:“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峭拔堅韌的筆,既刻劃出屈原詩句深邃的內涵,又表現出他對這首名作獨特的解讀,洋溢著他對人生藝術的不懈追求的豪邁精神。修軍的國畫也是別有風味。他的畫,因有木刻的內功,造型既抽象又逼真,生活氣息濃郁,充滿情趣。他畫的《搗蛋圖》就十分典型。一只老鼠仰身抱著一顆雞蛋,把尾巴伸向另一只同伴,那老鼠咬著尾巴,弓著腰使勁拉的情形真令人為之警異,而那只圓睜大眼肥碩的貓正伸爪撲來,其情景何其有趣!老鼠明知饞貓在旁,但仍在使勁地拉蛋,這不是生活中常見的事嗎?!修軍把這一民俗題材渲染得何等生動、傳神。修軍不僅注意向生活、傳統學習,也注意向國外學習,他在改革開放初期曾訪問過日本、加拿大,并與一些友人如加拿大雕塑家波貝斯庫建立了良好的友誼,還邀我一同去咸陽看波貝的創作和教學。在他看來,藝術是全人類的事業,要與世界藝術溝通,做世界藝術的一員。
修軍對友誼和友情是十分看重的,他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山東人的豪俠耿直、嫉惡如仇的性格在他身上十分明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個春天,我的家鄉乾縣研究乾陵文化的開發,想請修老講學出主意,他不僅痛快地答應,而且不辭勞苦與縣上各方面的人接觸,聽情況,看資料,發表意見,他甚至不顧年歲大又有心臟病,由乾陵的西北側攀援登山進入石馬道。回首南望,渭水似帶,關中綠野蒼茫,氣象萬千,他詩興畫興大發,深情地對我說:怪不得周總理、陳毅副總理每年仲春都要組織外交使節來乾陵看麥海,這真是關中沃野,錦繡家邦!他懷著無限興奮和喜悅,在乾陵住了三天,創作了許多書畫作品,有不少慷慨地捐給了乾縣人民。而對一些追臭逐惡的人和事他嗤之以鼻,決不妥協。美協老一代藝術家,對藝術創作的嚴謹和對群眾美術事業以及新人培養的專注執著是畫界共知,深受國人稱道的,他和方濟眾一樣對個別“丑類”的輕視和不尊重,表示了極大的憤懣和鄙視,他們更加重視自己藝術的進取與人格力量的涵養,更著力于新一代美術人才的發現和培養。
記得,大概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在省文聯主持工作,一日,石魯夫人來,一是談石魯藝術展覽館的設想,一是說發現有比較多的石魯偽作出現,要求調查。我很快把情況告訴了當時負責支部工作的修老。過了些日子,修老專門告訴我,他找了與石魯一起工作的德高望重的美術家對二十幅畫一張一張地進行審看,確認有偽作出現。這大概是石魯過世后西安第一次較大規模出現石魯的偽作,修軍他們把這當作一次維護創作權益的重要問題進行了警示和教育,這件事使我對藝術家的嚴肅和良知有了更深切的認識……。
我曾有幸與省委宣傳部老部長吳剛同志在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在陜西傳來時,專程去韋曲同柳青相敘半日,后來又協助袁光同志為柳青操辦了喪事。我也曾與汶石、鵬程在西鄉縣共同渡過一個秋冬與春天。在牧馬河畔揀拾五色石,在鹿齡寺陪舒同書記共賞京劇,我至今仍珍存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民大廈文藝座談會上,鵬程去看病時寫給我代他請假的小字條。在太白山的小說創作會上,人們圍繞平凹、忠實作品風格不同所展開的熱烈討論,以及老杜在會上熱切呼出:陜西文學要有新的大樹長成的話語,對所謂“大樹底下不長苗”時論的異議,都記憶猶新。我一直不愿打開這回憶的窗戶,覺得人生就是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天氣,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物,無論是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那都是上天的賜予,都是大自然的遭際,都是生活的內容,不須喟嘆,不需凝思,是修老夫人的一個電話,讓我稍稍循著回憶的路走了出去,竟寫下了這許多不知所云的話,也是一種傾訴,一種思念,是對我的一位老友,長兄的懷念與崇敬。我們的心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