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芳
老人家依然平靜而慈祥地凝望著我,一如四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五年前——像老師和父親凝望著他的學生和兒女,那目光充滿關愛、充滿期待、充滿信任和激勵……
而我,我望著他的目光,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深深地俯下身去,跪拜在他的面前,淚水便決堤般洶涌而出!恩師啊,難道您真的就這樣微笑著,離開了那么多敬您、愛您的學子嗎……
一紙訃告如千斤重石,在我的貼身衣袋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一陣暈眩過后,我撥通了陜西省作家協會的電話。整整一個通宵,我的煙缸里堆滿了煙蒂。往事,像一頁頁日歷從頭翻過,讓我怎么也無法相信,此刻,我敬仰的恩師竟真的離我而去了……
思緒把我帶回遙遠的上世紀六十年代。
那時作為全省最大的軍工企業,我單位的業余文學創作組被列為省作協的重點培養對象,作為該組的負責人,我更有幸代表創作組被審定為出席全國青年業余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的代表,為整理我和創作組出席大會的材料,胡老來廠召開座談會,并與公司黨委宣傳部有關領導就如何培養業余文學創作隊伍廣泛交換了意見,直至幾十年后,歷經文革劫難的原公司一些領導們還清晰地記得胡老來廠時的一些情景……
出席大會期間,周總理、朱委員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百忙中接見了全體與會代表。當周總理走到陜西代表團隊前時,緊緊地與胡老握手,雖然在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中,我沒有聽清他們在舒心地交談些什么,但那時我的周身都涌動著一股難以抑止的激情和力量,并連夜賦詩一首,很快被發表在《工人日報》的大會專版上。
可誰能想到,會議歸來不到半年,一場文化大革命便鋪天蓋地而來,我和胡老一樣,歷經了十二年的煉獄生涯,所幸那張大會合影至今仍完好無損地高懸在我的客廳里,為我留下了一份永恒的思念。
粉碎“四人幫”之后的1979年初,省作協召開恢復后的第一次會員代表大會,會間,胡老叫住我,說潘蘭老師(胡老夫人)叫我回家吃飯。我準時踏進胡老當時在西安東木頭市的住居,兩位老人為我忙這忙那,準備了好多菜,還有酒,那時我剛從監獄放出一年多,真像一個出遠門的孩子回到了父母的身邊,老人一邊為我夾菜一邊問起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兩個孩子。說到傷心處,潘老師幾次悄悄拭淚,胡老卻勸慰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振奮起來,重新拿起筆吧,你還年輕……
不久,我便把整理好的一些獄中詩稿連同部分新作,一并寄給胡老審閱,他很快便把那些詩稿批轉給《延河》詩歌組的有關同志,并分期發表了出來。
形勢果如胡老所說,越來越好。恢復后的省作協一片生機。記得是初冬的一個詩歌座談會上,傍晚我與永泉去拜望胡老,那是作協前院會議室東側的一個房間,屋里很冷,只有一個蜂窩爐燃著微紅的火光,胡老披著棉衣我們圍爐而坐。喝著胡老為我們沏的兩杯熱茶,我和永泉都感到心里熱烘烘的……胡老問起了我們對當前詩歌創作的一些看法和想法,我倆各抒己見,毫無局促。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胡老談得最多的是國家的命運,對黨的信念以及新時期作為文學工作者的歷史使命……其間,他還對某些青年作者的一些偏頗認識,流露出幾絲憂慮,充分表露出老一代無產階級文藝家對青年作者的關愛和舔犢之情。
從那個夜晚至今,我的耳邊一直鳴響著催我出征的鐘聲和鼓角——那便是恩師的諄諄叮囑!是的,文學本與名利無緣,作家的心中要永遠裝著一份責任,不管地老天荒,風云變幻只要信念不變,便永遠不會迷途。
同樣內容的談話,他還在此后不久去戶縣召開的詩歌研討會上,再一次作了更系統、更全面、更深刻的論述,在與會者中間引起強烈反響和共鳴。那次會上,以林帆、永泉、子秦和我的詩歌創作為例,大家結合現狀談了許多詩歌創作走向的意見,盡管我同樣聽取了一些藝術上的批評和建議,但有一點我的認識是更加深化了,那就是,詩,永遠不能離開民眾,離開生活,否則,便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沿著這個方向,在以后的創作中,我在全國各地發表了大量詩作,也得到一些好評,而那些收獲的取得,是與胡老,和像胡老一樣給我以指導的前輩們的教誨密不可分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工人出版社原定出版我與孫友田等工礦出身的幾位詩人的專輯(后因何故流產至今不詳),詩集整理后,我把書稿送呈胡老審閱,胡老利用去京開會的間隙不僅通閱了詩稿,還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來信,信中說:“詩的方向是對的,也不乏一些好詩,”并就其間的個別細節提出中肯的意見。在后來,天津文藝出版社準備出版我的《綠雨》時,我本想作為序言,把胡老的這封信拿出來發表,胡老聞訊后告我:那封信談得不夠具體,要么就重寫一稿,給你作序吧。可我卻于心不忍,因為那時他畢竟已是七十余歲的老人,盡管每天慢跑,但畢竟年事已高,且諸事纏身,我怎好再消耗他的心血。
確實,胡老為中國的文學事業耗的心血委實是太多太多了……
張愛萍將軍在京主持成立了全國神劍文學藝術學會,陜西省國防工辦相應成立了分會并創辦刊物《劍魂》,胡老為該刊題詞并撰文;一位基層作者出版了一部紀實文學,托我請胡老題詞,他毫不拒絕。在多次會議上,他以我和我的遭遇為例痛陳“四人幫”給中國的文學和文學隊伍帶來的破壞,并大聲疾呼:要愛護這支隊伍,培養這支隊伍,因為繁榮文學創作離不開這支隊伍的努力。在我主編的《企望》雜志上,胡老還不止一次地撰稿,指導這支隊伍的創作方向!
胡老啊胡老,您不愧是當年陜西惟一出席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老一輩文藝理論家!作為您的學生和后人我們感到驕傲和自豪!
1984年,我作為陜西省代表團的成員,出席了第四屆中國作家代表大會,會間胡老由于勞累加之北京的氣候感冒臥床,我和谷溪(因事來京同時參加會議)便守候在他的床頭,生怕有個三長兩短。胡老看到我們著急的樣子,雖說話吃力,還反復催促我們到會上去,說,我這里沒事,吃點藥就好了。我和谷溪因為他發燒說啥都不離開。谷溪還講了一些令他高興的消息。事隔幾年,在省作協大院,谷溪還開玩笑地說:胡老,您準是長壽,您看,您既有眉毫又有耳毫,是長壽之相……
是啊,胡老,我們多么希望您真的能長壽百年啊!可剛剛過完九十大壽,您就走了,走得我們肝腸寸斷啊!
這些天來,我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從追悼會帶回的白花,連同省作家協會寄來的訃告以及忠實在追悼會上為您所致的悼詞一并被我珍藏在書房的一只錦盒里,作為永久的懷念。望著那只錦盒,我突然想到,您為什么會選擇秋天從容上路——因為金秋是收獲的季節,您啊,把您一生豐碩的成果,連同它的種子一并留給了后人,這才放心地離去。胡老啊慢走!
2003年10月于閆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