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抒玉
一九五五年秋冬之際,《延河》文學月刊創刊籌備開始了,省委正式任命胡采同志擔任主編,其時胡采同志是西安市文化局局長,交代工作還需要拖幾個月呢。《延河》最初幾期的集稿暫由分會副主席柳青同志代理。
胡采同志既是常務副主席又是主編。同志們都知道,延安時期他就是《群眾文藝》的主編,進城后他又是《西北文藝》的主編,他還是評論家,是最合適的主編人選。
五十年代初,曾聽過胡采同志多次講話,條理分明,言簡意賅,聲音洪亮。從表面看,胡采同志相當嚴肅,不茍言笑。自從他到作協分會之后,工作接觸漸漸多了,也就比較熟悉了。原來胡采同志很是隨和,待同志既親切又誠懇。編輯工作中,很重視發揚藝術民主,遇到對稿件有不同看法時,就多找幾位同志看看,然后組織大家討論求得共識。陜西省作協分會第一屆主席是詩人柯仲平。當時他也只是年過半百,留著大胡子,大家都親切地喊他柯老。他和幾位副主席、駐會專業作家對《延河》工作非常重視,編輯部的同志們更是同心協力,決心要把刊物辦好。那陣子,文藝界十分活躍,從延安出來的詩人、作家們分赴各地。他們聽到一個文學刊物名叫《延河》,感到十分親切,給我們約稿帶來很多方便。比如李季、聞捷、賀敬之等,都把新作寄“延河”發表,刊物創辦之后,發表了不少全國各地知名作家的新作,再加上陜西幾位專業作家全力以赴支持我們,有的婉拒了外地刊物的約稿,把長篇、中篇首先交給《延河》選載或連載;有的把寫好的小說、散文送《延河》挑選。在我們堅持文學作品質量第一的原則下,《延河》的確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當然也受到文藝界的好評。茅盾先生幾次分析全國短篇小說創作形勢時,列舉的優秀短篇中幾乎每次都有《延河》上發表的作品。
胡采同志經常提醒我們,一定要學會和作家打交道,尊重他們的勞動,看準他們的作品,只有團結好作家作者隊伍,才能辦好刊物。對一個剛創立不久的文學刊物,發現和培養文學新人更是一項迫切的任務。可貴的是他這種思想已化作編輯們的自覺行動。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中,因為刊物上幾篇作品被定為“毒草”,領導層和下邊的同志都受到牽連,編輯部主任余念等同志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好在沒有讓他下去勞動,繼續留在小說組看稿。反右之后,編輯部領導班子作了部分調整,胡采同志繼續擔任主編,由王丕祥同志和我擔任副主編。
記得胡采同志找我談話時,我的確有點兒誠惶誠恐,擔心自己不能勝任。經過胡采同志一再鼓勵,再加上省委批復已經下達,只好挺身而出,盡力而為。在編輯部宣布任命時胡采同志說,鴻鈞在我面前總打退堂鼓,我們考慮到在她擔任小說組組長和專職編委的工作中表現不錯,選稿方面還是有眼力的,同志們對她反映不錯,希望大家支持丕祥和她的工作。
王丕祥同志曾長期擔任文工團的指導員、團長,也寫過若干劇本,后來我和他一起去北京文學講習所進修,作為老戰友是很好相處的。加之還有許多有經驗有水平的編輯,工作中都能較好地合作。胡采同志十分注意發揮下邊同志的積極性,他對剛走上領導崗位的年輕同志既放手又信任,所以編輯部仍然是一個同心協力的集體,在主席團和編委會的支持下,刊物工作一直很有起色。
大家當時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如何發現和培養本地區的中青年作者。記得有同志提出要警惕一種現象,那就是大樹底下不長苗。意思是陜西幾位專業作家在全國已有較大影響,而青年作者的作品跟不上來,有些青黃不接,《延河》應當形成自己的作者隊伍。于是,我們根據作者文化素養生活基礎的差異將青年作者分為一梯隊二梯隊,重點扶持一梯隊的作者,以便讓他(她)們盡早出成績。胡采同志則建議在刊物上開辦“新人集”專欄,專門發表文學愛好者的處女作,要求尺度放寬一些。他親自動筆寫了編者按語,這個欄目受到廣泛的好評。
那幾年,我們每年都要開幾次不同層次作者的座談會,讀書會改稿會,有時請到作協來辦班,大多數是編輯部派人到各地區基層去。主編室的同志也積極參與這種活動,有時還要和分會創委會的同志共同辦班。通過到下邊去調查摸底發現了不少有才能的作者,當然,大部分作者是從自然來稿中顯露其才華的,也有的作者是先在其他報刊上發表作品引起注意的。連著好些年,每年年底都把“延河”上發表文章的新作者請到編輯部來開座談會,以便我們掌握作者多方面的情況,針對性地做輔導工作。這種會,胡采同志很重視,從頭至尾都來聽會,作者發言時,他常常插話和作者親切交談,會議結束時都由他來作總結。毫不夸張地說,陜西有成就的中青年作家、詩人、評論家,大都是從《延河》這片園地里成長起來的。
當時柯老、柳青、胡采等一再強調不只是通過刊物出作品出人才繁榮我省創作,編輯部本身就是出人才的地方,編輯人員既要精通編輯業務,也要培養出編輯家、評論家、作家、詩人,還提出編輯人員也應當深入生活,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了解基層讀者的喜好,才能把刊物辦好。
這些建議對編輯同志是極大的鼓舞。在胡采同志的支持下,我們實行了生活創作制度,每個編輯每年都有時間不等的深入工廠農村和寫作假。事實證明,這種方法對提高編輯的工作能力、寫作能力十分有效。說實在的,我們在胡采同志領導下心情十分舒暢,大家都樂于為辦好刊物奉獻自己的熱情和才智。胡采同志既是我們尊敬的領導人,又是我們忘年交的朋友。
有件事情,無論什么時候想起來都令我深深感動。一九六四年春,我們的小兒子小虎出生不到兩個月,全國作協要若冰去大慶,他上午乘飛機剛走,當晚夜半“保小”來人通知我,上小學二年級的大兒子小冰因患急性腸炎已送到第四醫院。我心急如焚,跟來人到了醫院,看到我兒子疼痛難忍在床上翻滾。到醫院后才知道學校校醫未查出是盲腸炎,以為是一般肚疼,給孩子服了止痛藥片,耽誤了病情,致使腹部化膿。孩子送到醫院,大夫檢查后就發了病危通知。我真是心如刀絞,不知如何是好!四院兒科主任相當負責,他建議我立即將孩子轉到剛成立的兒童醫院去手術,因四院兒童手術設備不全,做手術有一定的危險性。
我回到單位已是早晨,我想來想去只能去找胡采同志,見到胡采,仿佛見到自己的長輩,我向他訴說了我的心情,希望能叫若冰先回來,待孩子手術安全之后再去大慶。胡采同志略加思索,立即站起來到編輯部辦公室去打長途電話。打完電話后他才安慰我:“不要著急,我已和全國作協秘書長張僖同志通了電話,若冰很快就可以回來,你趕快找人幫助給小冰轉院吧。”
一位老編輯陪我去找了衛生局的業余作者解軍,通過他孩子順利轉院。當時作協分會只有一部小車,是省委配給柯老的專車。柯老早就有指示,除了領導同志開會之外,單位里的同志有病住院可以用車,做了媽媽的女同志,孩子有病住院也可以用車。事實上柯老的專車已成為機關的公車,他的司機老余師傅立即開車接送小冰轉院,兒童醫院又確定由外科主任董大夫(忘了他的名字)親自主刀。
第二天上午,小冰就進了手術室,因為是全身麻醉,手術后很長時間都未醒過來,就在孩子即將醒來之前,若冰下飛機后,從機場直奔醫院,我見到若冰后,緊張的心情才得以緩解。若冰告訴我,張僖接到胡采的電話之后,并沒有告訴他,直到把返回西安的飛機票送給他的時候才對他說了實情,并叮嚀他一定要等孩子病好出院后再去大慶。若冰言談之間對胡采和張僖兩位領導同志充滿感激之情!那時候的領導同志都那么可親可敬!我雖然不曾見過張僖,但他的名字永遠留在我心里。
董主任的手術做得很好,我和若冰對他懷著深深的感激。他告訴我:“你現在的任務就是注意聽,孩子只要放了屁,就可吃流食了。對這種手術病人來說,這時候‘一屁值千金”!他的話把我逗笑了。待兒子出現了安全信號之后,就讓若冰在醫院陪同,我急著回家去看滿月不久的小兒子。他因月子里長得快,引起缺鈣,好好的就出現抽風,我真有些心力憔悴,不知如何是好。著名作家老杜(杜鵬程)那付熱心腸是有目共睹的,他主動來告訴我:“某醫院兒科主任專門配了一種藥,對兒童補鈣有特效,你什么時候帶孩子去,我認識他,可以陪你去。”他的話給了我莫大的安慰。那個星期六下午,該去“保小”接比小冰大一歲的女兒了,著名作家王汶石的夫人高彬見我忙不過來,就替我把孩子接回來,禮拜天都由她帶著,晚上也跟她睡覺,接送孩子由她包了。所有這一切,讓我又一次感受到延安時代同志間濃濃的真情,那時的陜西作協分會依然是一個溫暖的革命大家庭。
我那時候年輕身體好,若冰每年有大半年的時間在柴達木盆地或別的油田去工作、生活和寫作,常常是孩子有了病,我整夜抱著孩子坐到天亮。次日早晨將孩子交給保姆,按時到辦公室處理稿件,頭不昏、眼不花、精力旺盛。編輯部同志們勁頭都很大!我認為胡采等領導同志身上延安精神是一以貫之的,他們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為社會主義文學事業奮斗的精神,對年輕的同志影響是深遠的。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感觸很深。“四人幫”粉碎之后不久,編輯部同志們希望和兄弟刊物加強聯系,擬派人外出向兄弟刊物學習交流,當時大家都急切地要從文化專制主義統治下解放出來,讓文學創作依照自身的規律得以迅速發展。同志們要我和評論組組長陳賢仲還有小說組副組長高彬一起去,我又去動員胡采同志來領隊。沒想到他當了這么多年分會領導,竟從未去過上海、廣州等地,除了去北京開會,他很少外出,年過花甲的胡采同志欣然同意了,我們都很高興。
我們到上海后,被安排住在和平飯店。由于東西部長期形成的經濟、物質條件方面的差異,胡采同志對我說:“咱們是否可以住便宜一些的招待所,這兒房價是否有些高。”
我只能如實回答:“上海和西安比不得,咱們都是初次來上海,陜西音協美協來出差的同志都住在這里,都是兩人一間房。”他只好點了頭,還叮囑我們抓緊工作,爭取早點離開上海。
上海作協的同志十分熱情,吳強等作家在和平餐廳宴請我們。席間,吳強同志提起他的長篇小說《紅日》在《延河》選載后引起讀者、文壇的關注,他真誠地表達了對《延河》的感激之情,茹志鵑也說起《百合花》的發表,大家談得十分融洽。
在上海,我們還一起去看望了心中仰慕已久的老作家巴金,巴金見到從西北去的老相識胡采十分高興,還問到陜西幾位作家的情況,并且簽名送我們每人一本《家》。我們如獲至寶。在上海同志的建議下,我們還去了蘇州、杭州、又去紹興瞻仰了魯迅先生故居。游覽西湖時,我們自己排隊買了游覽票,坐在船上觀賞西湖美景,連一向嚴肅的胡采同志也綻開了笑容,興致勃勃大贊西湖美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大自然的造化太迷人了!
我們到廣州后,沒想到著名評論家蕭殷同志來接站,他當時也兼任《作品》主編。在汽車上,蕭殷同志說起了上次柳青去廣州時,因一身老百姓衣著,被列車員誤以為老鄉坐錯了軟臥的笑話,逗得我們開懷大笑。那時蕭殷同志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肺氣腫已相當嚴重,令我們對他的健康十分牽掛。和《作品》編輯部座談時,不僅蕭殷同志不顧自身的疾病也來參加,歐陽山主席也親臨會議,還向我們介紹了廣州作協的情況。會后延安時代的老相識歐陽山同志請胡采同志吃飯敘舊,廣州的著名老作家陳殘云同志還陪我們游覽了白云山。
更讓人高興的是在廣州遇到李季,他既是我們喜歡的詩人,也是我們大家的朋友,我們去看望李季時,他說起了“四人幫”垮臺前,江青幾次點他的名,想整他,石油部的許多領導同志保護他,他在江青們的威脅面前一點不畏懼。李季同志當時任《人民文學》主編,陪同他來廣州的是《人民文學》的王潮英同志。從李季處歸來后我對胡采說:你和李季同志是同級干部,你看看李季同志住的賓館條件多寬敞,還有客廳。你和賢仲同志兩人住一間房,你還顧慮什么,你是不是有點兒太什么了!”
胡采同志笑而不答,我知道他一貫廉潔奉公,深怕多花了公家的錢。
離開廣州,又經長沙武漢返回西安,在長沙,他見到了老朋友老作家康濯;在武漢,又和老作家駱文夫婦暢談。一路上,胡采同志異常興奮,見到了那么多老相識、老朋友,我們每到一地又和各兄弟刊物的同志們座談,交流情況,收獲頗豐。回來向作協主席團和全體業務干部匯報之后,同志們興致很高,對促進刊物工作起到了積極作用。
我和胡采同志多年的接觸中,深感他心中只有黨和人民的利益,時時處處都能做到一心為公,不計較個人得失,真正是心中無私天地寬。我想起“文革”中,他是省作協分會第一個被公開點名批判的領導人,也是最早進“牛棚”的人。那時候,我心中很同情胡采,批斗他的會上我從未發言,我真的不相信他的文章里會有修正主義觀點。后來落實政策,很多老同志老作家都解放了,都工作了,只有胡采同志還沒有得到工作的權利。我們幾個老“延河”相約去看望他,他住在簡易樓房里,或讀書或搞家務,見了我們他依然神情鎮靜,心平氣和地問到刊物的情況,鼓勵大家辦好《延河》。胡采同志在困境中仍然保持了一個共產黨人的胸懷,忠誠黨的文學事業,遇到挫折不急躁,有了委屈不抱怨,大家十分感佩!
胡采同志離休之后,依然保持著健康向上的心態,每天堅持鍛煉身體,早、午、晚飯后都要下樓散步半小時,我每天只下去一次,只要下去,就能看到他,每次見面都要說上幾句閑話,幾乎每次他都要問:“若冰怎么不下來走一走,他還那么忙嗎?”
若冰接任他當選省文聯主席之后,會議和社會活動多一些,常常要為一些中青年作家出書作序言,加之糖尿病日益嚴重,很少鍛煉。那幾年,每年春節,我和若冰都要去看望胡采同志,再加上兩家的孩子又是好朋友,住在一個院子里,常來常往很是方便。我看到他家的生活相當節儉樸素,我從未見胡采同志穿過西服或有點色彩的服裝,一律中山裝,除了深灰色就是深藍色。
有一次在院子里相遇,我無意間問他:“過去領工資時看到你的工資比我們高很多,這次領工資突然發現大家都長了不少,反而和你差不多了!”
他望著我說:“我從不去領工資,都是孩子們去領,我從不問我的工資多少。”
我說:“聽說是你沒有職稱,你怎么會沒有職稱呢?你是作協高評委主任,你當了一輩子主編,又是著名評論家,為什么不評職稱呢!”
他如實說:“是呵,作家們的職稱都是我給評的,會上沒有人提出要給我評職稱呀!”
我說:“要不要我找現任領導同志說一說給你補評一下?”
胡采略微想想,搖搖頭說:“算了,鴻鈞,已經過去了,這事就不提了!”
和個人利益關系最直接的莫過于工資待遇,可胡采同志仍然是泰然處之。他的個人修養達到如此高的境界,的確令人仰慕!用“高山仰止”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
有時候我覺得,在大風浪中,胡采同志可以穩坐船頭,不慌不忙達到彼岸,內心深處永遠是一片平靜的大海,可以寬容一切,可以做到寵辱不驚。處同志既正派又與人為善。從個人修養方面來說,胡采同志無愧于共產黨人領導干部的典范。
胡采同志過了九十華誕一個月后,突然生病離開了我們,令我們無限懷念!作協分會第一屆主席團成員都已作古,比起來,胡采同志是最高壽的。安息吧,胡老!
2003年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