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井

肖文芳

聽母親說在外婆的那個年代，好人家的女兒都愿意嫁給門前有一口好井的人家，這樣上門以后可以省了挑水之苦。外婆是那時有名的大戶高家的小姐，就為了那座有點名氣的黃家花園，還有那口井，一下嫁給除了滿腹詩書以外身無長物的外公。

家鄉(xiāng)大方原名大定，曾經(jīng)有九十九口井。在城內(nèi)東南有龍井，井上嵌石，鐫“翰墨流香”；有雙水井，二井相連，一味極佳，一味微咸。在城東二十里有大龍?zhí)毒云降赜砍觯Ｓ粶p，深不可測。還有櫻桃井，冒沙井，太平橋井，海琶井，桂家井，葡萄井，菜園井，金魚橋井等等……

眾多的井水中，尤以冒谷井的水質(zhì)最佳。至今還記得外婆家的那——口冒谷井：一條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的青石板路，一路可以鋪天蓋地的落花繽紛；有幾叢形如圓傘的水芋葉子；有幾樹暗香浮動的黃色臘梅；一棵古杉樹下面，一口用青石砌成的水井。水井澄澈如鏡，水自井壁的石隙里涌出，濺珠如葡萄，水聲宛如少女耳旁的玉環(huán)輕響，叮當動人。井沿上有一個月芽形的小洞，水滿而出，匯流成溪，聚而成塘。塘邊的竹林里長著紅艷艷的天蓬果，鮮嫩嫩的雞爪菌。還有一種不知名的香草，外形很像蘭花，葉子青蔥可愛，葉面會隨著陽光轉(zhuǎn)動，一陣風起，飄下幾片香草的葉子，這時會有小鳥從水面上掠過，爭啄著墜于水面的香葉。

在幼小的心里，總覺得井里有著太多的神秘和傳奇：在大年夜十二點時家家產(chǎn)戶都要去井邊挑財水；表哥的腳生瘡了母親要去接桶壁上的無根水來泡草藥；常和表妹們在井邊玩耍，大人們就會告誡我們，在井邊如果聽見陌生人叫你的名字時，千萬不要答應，否則會掉魂的。(這有點像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所寫的長媽媽所講的美女蛇的故事：“結(jié)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還有在井邊看見青蛙，魚什么的，千萬不要傷害它們，因為井水的水脈是與大海相通的，那些小生物可能是龍王太子或龍王公主的化身等等……

和表妹們在井邊的游戲很多時候是辦家家娘，把路邊的芍藥花和菊潔梅打下來，放在小碗里，擺在石桌上，就是五顏六色的花饌。摘幾串紅艷艷的天蓬果可以串成項鏈，手鐲。南瓜藤嫩綠的長須，可以剝成碧玉般的頭釵。我們自編自演著戲臺上才子佳人的故事，輕移著蓮步，輕扭著細腰，輕舞著水袖

這一切都是小女孩的世界，我們絕不愿意有外人看見我們故作的矯情，可在我們玩耍時，卻常常會有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訕訕地笑著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從褲袋里摸出不知從哪兒打來的野果子攤在手心里，眼巴巴地看著我們。這時候我們誰都不會理他，總會撇撇嘴一哄而散。那時一擔水能賣一毛錢，他就是專門幫人家挑水的麻老四，除了一臉的麻予以外，還帶夾著一只鼓鼓的，白眼珠多，黑眼睛小的像青蛙一樣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好人。聽大人們說他的那只眼睛就是在小時候，捉了一只井邊的青蛙，并用竹棍將青蛙的眼睛弄瞎后得到的報應，已經(jīng)三四十歲的人了還沒有老婆，卻愛極了別人家的小孩，除了給人家挑水時見著別人的孩子要抱上一抱外，更喜歡跟在我們這些小女孩后面討好。可是看著他那一臉的麻子和死魚般的眼睛我們都很討厭他，把他想象成最壞最壞的壞人，幾姊妹去游戲時常常要派一個人放哨，見他遠遠走來的時候就打暗號。有時甚至恨他破壞我們的玩興，總要想方設法地報復他。在他挑著水朝前走的時候，我們會在后面抓上一把枯草爛泥扔在他的水里，然后掉頭飛跑……

那個清晨我還窩在床上不肯起床、突然間被七婆的罵聲吵醒，聽著她長一聲短一聲地唱罵著，好像在罵哪家的女人不是好貨!打臟了她的水井什么的!我來了精神，急忙忙地穿好衣服跑出去。我一直對七婆罵人的本領佩服無比，她罵人時先要搬一根板凳來，然后把她的一只金蓮小腳翹起來盤坐在凳上，再用一種特有的山歌調(diào)開始咒罵。她可以整日整夜不吃飯，不喝水地罵一個人，可以把一個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連帶祖宗十八代都從黃土里翻出來，而且罵得花樣百出絕不重復。反正只要不罵到我頭上，我也是極愛看她表演的。

遠遠地看見井口那兒圍站著一大伙人，母親見我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摟在懷里不準過去，說那兒死了一個人怕我被嚇著。我在她的懷里左沖右突無濟于事，在忙亂間知道有一個女人投井死了，井口那兒放著一個女嬰，大人們料定初時是準備母女一起死的，可能在投井時又把女嬰拋了上來。聽著嬰兒的哭聲，周圍的人們都站著沒有動，那個年代都很窮，每一家都是四五個小孩，誰又有閑糧閑錢養(yǎng)一個來歷不明的棄嬰，而且還是一個女嬰呢!一會兒聽人喊道：“來了!來了!麻老四來了!掏井的來了!”可能要把女尸從井里掏出來，反正這種下作晦氣的事，除了麻老四肯做外再也不會有別人的。母親在這時把我連哄帶唬地拖回家中。在吃晚飯時二舅媽過來，才聽說那井坎邊的嬰兒被麻老四抱回家中了。母親是信觀世音的，聽了連聲唱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這時，我一直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麻老四并不姓麻而是姓楊，在井邊撿來的女嬰改名楊柳井，小名為井兒。所有的人聽到這個名字無不哈哈大笑的，因為城北門外就有一口井叫楊柳井。那是全城有名的一口甜水井，井水從龍嘴處流出，入口清冽香甜。在后來的日子里就常見麻老四背上背著小孩為別人家挑水。見了我們還是訕訕笑著示好，可不再老跟在我們后面了，而我們在游戲時也得了一些日子的清靜。

我去貴陽上學時井兒已有十四歲，很清秀的小臉，如井水般清澈水靈的眼睛，說話柔柔的，見了人怯怯地笑著。有一個假期回來，卻聽見母親對我說麻老四家的井兒被人販子拐去賣了。又說麻老四為了尋找井兒去了河南那邊不知名的地方，現(xiàn)在父女倆都沒有音信了，也不知過得怎么樣了?前些日子母親打來電話，說今年夏天很久沒有下雨，天干得很，吃水要到城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拉。我問起那九十九口水井，母親說那些井填的填干的干，早幾年就沒有了。

從十九歲背井離鄉(xiāng)在外漂泊，無論生活是多么的艱難，人生是多么的滄桑，故鄉(xiāng)的井水總會叮當輕響在我的夢里，那種甜甜的，冷冷的，沁人心扉的回憶，沖淡流浪的苦澀。如今，那些宛如少女般清純動人的九十九口井悄無聲息地枯竭，想起她們命運的無常時我每每會心痛。卻一再的安慰自己：脈是相通的，可能不是夭折了，也許她們都回到了大海，也許還流落在他鄉(xiāng)，可能會化身為山泉，化身為河流，化身為雨滴。也許有一天會叮當輕響飛濺在我的眼前，也許有一天會潮漲潮落歡歌在我的枕邊，也許有一天會纏纏綿綿滴落在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