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麗英
父母總是要我回家睡覺,哪怕第二天早晨臉不洗、牙不刷地離開也好,他們覺得這樣能使家里人氣旺一些,不至于兩人大眼瞪小眼,影影對吊,自從我哥哥一家去了美國,老倆口越發覺得留在身邊的我,這棵永遠不見發芽的“獨苗”,有必要通過這樣的行動來對他們表示孝敬。因為長到三十幾歲,我還從未對家里有過貢獻呢!
我的房間在新村的另一頭,不算太遠,十來分鐘的路程,當初買下來也是考慮到經常可以上他們那里去揩油,白吃一頓晚飯什么的;如果他們有緊急需要,我拖鞋不換也能立馬趕去幫忙。可惜沒有買著同一號頭的單元,那樣的話,鄰居就能經常看到一身睡衣睡褲的我,穿梭往返于樓梯和過道了,同時,母親那催促吃飯或拿東西的大嗓音也必定隨處可聞,那會使我非常難為情的。
現在,雖然少了這種麻煩,但我仍然感到不方便。我得穿戴整齊跑到家里去睡覺。途中要經過兩所幼兒園,一所托兒所,一所小學,一所中學,一所職校和一所養老院;還要經過四家便利超市,幾家雜貨鋪,幾家餐館、發廊、干洗店、棋牌室等,以及一個菜場,三個垃圾屋,六個垃圾筒;另外還有兩個獨立的小公園,里面不光綠化搞得好,還安置了不少健身器材,來此鍛煉的人成了最大的景觀。兩個小公園之間有條長而曲折的小路,小路的兩頭被帶轉門的鐵柵欄封死,設了警察的崗位,自行車自然無法通過。也就是說,要想不繞道,整段距離就得靠步行來完成,且要受到警察目光的盤問。于是,那張床就顯得相當遙遠了,怎么說好呢?簡直像被安置在一大片長滿莊稼的農田中間,你根本找不到快速通達的捷徑。每當困意上涌,我不得不靠毅力克制住,費力地睜眼,抬腿,直到進了家門,然后又是換鞋,脫衣服……
正式躺下時,往往又睡意全無。我感到既疲憊又難過,做起不愉快的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老人,很孤獨,見誰就跟誰抱怨,靠眼淚逼迫子女看望自己;懇求他們留下,給他們吃好東西,給他們錢,誘惑他們住在家里。有時,我又意識到我不可能有孩子,于是,有關養老院的噩夢又會緊跟而上。那地方總是顯得擁擠而齷齪,光線仿佛電影院,氣味如同病房;我得忍受同屋人的咳嗽聲,呻吟聲,失禁的大小便的臭氣,還有,眼看著有人死在眼皮底下,第二天早晨護土來換床單,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似的,新來者照樣入住。
這就是我的老年。我好像已看到了前景的可怕,醒過來總是一身冷汗。眼下,我也是這樣被驚醒的,不過另有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似乎是為了加強戲劇效果。我閉著眼睛拿起了聽筒。
“喂?”我的聲音微弱到了極點。
“阿偉,怎么還不來睡覺?”
我聽出是母親,便感到奇怪,就說,我不是正在家里睡覺嗎?
只聽母親笑起來說:“那么,你以為我們又是在哪里呢?”
她說我多半是昏了頭,連呆在什么地方都搞不清了,要不然,她猜我又像往常那樣,睡著了:“那可是要著涼感冒的。快點過來睡覺吧!”
她為逮著我而慶幸。
我沒有吱聲,費勁地想了一會兒,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身首何處。這兒,我的房間里有只長沙發,卻沒有床,主要是我不敢買,怕的是父母知道了又要不高興,會說我身在曹營心在漢。然而就算是長沙發,就算我靠在上面一會兒看書,一會兒聽音樂,花樣換來換去,弄不好也是會睡著的。自從工廠倒閉后,我整日里無所事事,除了多睡以外,還能干什么呢?
我睜開眼睛,打哈欠,想法摳出鼻孔里的臟物。母親卻在電話那頭舒了一口氣,對無疑站在身旁的父親說,這下可以放心了,他在,并沒有出去。接著傳來父親佯裝惱怒的聲音,“快,那叫他快回來,我們都等得不耐煩了……”
“是啊!阿偉,聽見了嗎?我們等你都等得困死了,要睡著了,快點回來吧!”
沒辦法,我只得拖著晃晃悠悠的腳步回了家。
灰暗的客廳里,父母披著睡衣坐在電視機前等我。電視機的音量被調得極低,幾乎聽不見,好像那是一臺專門用來觀察寶貝兒子的監視器。好像他們日復一日地孵坐在它的跟前,就是為了能夠從熒光屏那淡藍色的光線中辨認出兒子的身影;看他如何在闊大的新村里低頭趕路,又如何巧妙地繞過灌木、草坪、和迷宮一樣的小徑;一路上他哈欠連天』、動作不斷:一會兒踢小石子,一會兒又爬到健身器上去,把雙腿像剪刀似地剪來剪去。那種健身器有著可笑的名字——太空漫步器,當你的兩條腿交替晃開時,遠遠看去,就像一只機械玩偶在匣子內蕩秋千。他們好像受到了蠱惑,以為這樣緊緊盯住熒光屏,就能使兒子避免可怕的魔法,不至于突然從視線里消失。當然,他們窺看的時候從不交談,身體的姿勢也不變,甚至連呼吸也停止了,而房間里的家具用品也都跟著凝固起來,一次立體的大停格。直到兒子安全地出現在面前,這才猛火熔薄冰,忽地一下覺醒,動起來,同時尷尬地說:“哦,你總算回來了!”于是電視機也響了,燈也亮了,空氣中的雜音也大起來了。
“阿偉,你讓我們等得好苦!”母親眼淚汪汪地迎上前,似乎要將手中的空氣高高地捧到我的面孔上來。父親晃了晃腦袋,聳了一下肩,裝成不屑一顧的樣子說:“熱水器還沒關呢,趕快洗腳,睡覺!”
直到我將兩只腳都浸沒在盆水之中(這下總算走不了了),他們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彼此交換一下眼神,心滿意足地返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去睡覺。
第二天早晨醒過來,我聽見窗外繁忙的鳥鳴聲,天空藍得扎人。唉,我感覺自己又白白浪費了一天時間。應聘的工作沒有一個有回音,表格卻要不斷地填,交上去。接下來總是這樣——等消息,毫無希望可言。
我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床沿想心思:我又老了一天。這時,母親敲開門,躡手躡腳地出現在房門口。
“嗨!狗得貓膩!”這是她去美國探親學來的惟一一句英語。
“媽,早!”我懶懶地應道。
“瞧,春天多么舒服!”她的頭發剪成齊耳的童花式,頭發底邊露出兩小瓣可愛的耳垂子,上面綴著碧綠的飾物。穿的衣服以前也沒見過,估計又是新做的。“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做夢沒有?”她問。
“沒有。昨天我睡得熟,什么也沒撈著做。”我回答。
“怎么樣?還是回家來睡得安穩?”母親不由分說下了結論,一邊賣弄地玩起脖子上的真絲圍巾一角。雖然戴著真絲圍巾,我注意到她的身上卻穿著短袖襯衫。
“喏,這倒不一定。”我說著站起來,走到廁所里去小便,關上了門。這時,母親站在廁所門外,嘴唇貼住玻璃移門向我大聲說:
“為什么不搬回來?”
見我沒有回答,拇親又提高嗓門重復了一遍:“阿偉,我和你爸商量來商量去,還是這個意思,你最好搬回來住,怎么樣?”
我擰開水籠頭,故意讓水聲大得蓋過母親的嗓音。母親氣餒地離開了,磨砂玻璃上留有一圈水蒸汽。我用毛巾擦了擦,擦不掉,是在反面,就不去管它。對有些事我也漸漸學會視而不見了。我繼續刮我的胡子。剃須刀的嗡嗡聲像蒼蠅在我周圍飛翔,我開始顯得煩亂,急于想離開,躲起來。
父親卻在客廳里攔住了我,他說:“阿偉,我看你還是開酒吧吧,上次你堂姐的建議是可以考慮的。哦,一間能夠打麻將的酒吧,聽上去多好啊!既中西合璧,又老少皆宜。不光可以娛樂百姓,而且可以陶冶情操,修身養性……”
他的裝束也過于整齊,領帶西裝,縛帶皮鞋,談話因此變得越發正式了。
我漫不經心地說,不是我不考慮,而是我沒法考慮。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梳好了頭發。
“您沒聽堂姐說,最少要十五萬?”我補充道,一邊把梳子上的幾根頭發吹下來,“您知道,那可是一大筆數目呢,我是出不起的。”
“錢的問題,我看不大,總是可以解決的嘛!”母親加入了進來。我發現她還化過妝,涂過口紅的嘴巴說起話來顯得格外有發言權。
父親附和道:“你媽說得對,錢的事總是可以解決的,關鍵是你想不想開酒吧。”
我說:“酒吧,我當然想開,可是關鍵還是要有錢。我根本沒有錢。”這時我已經把腳伸進鞋子準備出發了。
母親一步跨到門口,用身子攔住去路,說:“不,你有錢,我們知道你是有錢的。”
我說:“什么?老媽,您別逗了,要是有錢,難道我自己會不知道?”
“事情往往是這樣的。”父親說,“好啦,錢暫且不去說它了,我倒要問你,你到底想不想開酒吧,還有,開酒吧的決心到底有多大……”
“爸,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關鍵還是錢,而我沒有錢,真的,不開玩笑,我每個月領失業救濟金的,你們不是不知道。”
母親說:“可我們知道,酒吧,只要你想開,還是能夠開的。”
我說:“那太不可能了吧……莫非你們想來投資?”
父親說:“No,No,我們不投資,可是我們有良策。”
我說:“什么良策?”
母親詭秘地說:“那你就不要管了,只要你到時不反悔就行了。”
我說:“反悔什么?我可什么也沒有答應過啊!”
父親避重就輕地說:“是啊!只要你真的想開那間打麻將的酒吧,我們自有兩全之計。現在,你可以走了,晚上再告訴你。”
“為什么現在不說?有什么可保密的?”我撇著嘴,終于將鼻孔內的臟物摳出來,用小手指指甲彈掉。
“不可以,不可以。”父親的嘴里發出嗚咽聲,低頭將臟物覓到,用餐巾紙粘起,扔到垃圾簍里去。他突然轉變了話題:
“是啊!你知道嗎?你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愛干凈,因此很難想象你能獨立生活,自成門戶……”
我疑惑道:“難道因為這個,你們才不把實情告訴我?”
“別急,待你晚上回來,一定告訴你!”母親說。這時她替我打開房門,將我輕輕地推了出去。
我只得向他們道別,下了樓,心想他們今早可真反常。反常的老人的春天!等我拐到樓房正面時,看見他們站在陽臺上朝我揮手。母親還摘下了真絲圍巾,拿著它上下舞動,那副認真的模樣,你還以為她在抖落床單上的皮屑呢。
“今晚回來睡覺,可別遲到啦!”母親的聲音特別響。
十五分鐘后,我開始爬另一座樓梯。喏,是五樓。我想,應該畫一幅漫畫來總結自己眼下的生活:一個矮個兒面前樹著好幾把人字梯,每個梯子下面分別掛著幾個牌子,上面寫著“工作”、“錢”、“夢”,還畫著一個姑娘。那畫的意思想說,原本垂手可得的東西,在他,卻總是要經過一番周折的。主要因為這個人一向脾氣溫和,缺乏主見,喜歡隨波逐流。一句話,他完全是自作自受。
我有點嫌惡地打開了鐵門,接著是房門鎖。就在這時,有人胳肢了我一下,我嚇得雙腿發軟,忍不住笑起來。轉身一瞧,原來是隔壁家的老頭,他正拄著一截木棍準備下樓去。
“您嚇死我了!”我厭煩地說。這種突然襲擊已經不止一次了。有一回他蒙我的眼睛,叫我猜他是誰;還有一回,他用一根骯臟的竹桿敲我的脛骨,說是要矯正我的羅圈腿。什么話?我很惱怒,但看在鄰居的份上,他又是老人,就都忍住了。
“您再這樣,我可是要生氣了。”我說。
老頭卻涎著臉,嘻嘻樂道:“不會吧?我看見你正笑著呢!”
我跺了跺腳說:“那是被您嚇出來的。瞧您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不正經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真讓人受不了。”
“這叫‘笑一笑,少一少,誰說年紀大的人不能開玩笑?”老頭故意用木棍重重地戳著水門汀地面,使它發出“咚咚”的聲響,接著,他攀著扶欄艱難地挪步下了樓梯。
他七十多歲,矮個兒,很丑,臉孔長得像烘山芋,一條腿還有殘疾。當我剛搬到這兒時,他就向我介紹說,他是工傷,五八年,在造船廠,一大塊打造甲板的
鋼板壓到了身上。“結果,你瞧,”他在樓道里攔住我,向我示范說,“我命大,死不了,可是這條腿再也彎不了了,活像一條桅桿。”瞎,真好笑!他用桅桿來形容他受傷的腿,好像那條腿比正常的要來得細長,我馬上聯想到黃色段子里的第三條腿,據說有些人的特別長,足以從褲腳管里拖出來。我略帶苦澀地想,那可是一個男人所能擁有的全部幽默了。
我無言地踏進了房間,反鎖上鐵門。
“嗨!你每天來這兒干什么?睡覺嗎?”老頭問,他在樓梯拐彎處停下來,歇歇腳:“告訴你爺娘去,年紀輕輕的,整天沒事干,閑著,晃著,不學好!”
我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沒好氣地說:“神經病!”
我悄悄地在沙發上躺下。我需要靜靜地思索問題。沒工作做的這些天,我養成了大白天胡思亂想的壞毛病,一會兒想自己,一會兒想別人,兜了一圈,最后總是回到自己,因為我能從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只要想像別人一輩子忙這忙那,掙錢吃飯,生兒育女,睡覺做夢會有什么結果,就能明白自己忙這忙那,掙錢吃飯,生兒育女,睡覺做夢會有什么結果。肯定什么也沒有,最終肯定沒有任何結果的,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從這里走出去時,我會不會已經成了哲學家?
到了晚上,父親對我說,世上沒有比這更合算的買賣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拿出一張城市地圖向我詳細比較不同地段、不同房型的不同房價。按照目前的行情來看,我那套舊單元最多值十四萬元,再扣除房產置換中心的中介費,各種手續費和稅金以外,凈到手最多十二萬五千元。而且拿到房產置換中心去掛牌,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才會有人來買。現在,隔壁人家有意搞基本建設,看中了我那套單元,主要原因是,他家孫女大起來了,原來的房子不夠住,需要擴大住房面積。我那套房子又在貼隔壁,正好!大的仍然兒子一家住,小的買來老人自己住,彼此有個照顧。而且他出價十五萬。你想啊,十五萬吶,這下你開酒吧就有啟動資金了!
“什么什么?等等,我可沒聽明白。”這時室內光線暗淡,我的腦子里好像也有什么東西點來點去點不亮,嗡嗡直響。實在是心亂如麻。
只聽父親又說了:“你還不明白?你的運氣好,隔壁人家要高價買你的房……”
“原來你們給我出的就是這主意?讓我把房子賣了,開酒吧?那我住什么地方?”
母親說:“你完全可以住回家里來嘛!那是我們多年的愿望,你也用不著每天來回跑了。你想,光回來睡一覺,就走,這樣也未免太不講人情啦!”
父親補充說:“而且,你每天回來睡覺,你那里的房子不是閑著,利用率不要太低噢?!”
母親又附和道:“我看你隔壁那老伯也可憐,身體不好,有殘疾,還天天受兒媳的氣。如果把房子賣給他,也算積了德,做好事,成人之美……”
父親接上去說:“是啊!再說,現在委屈一些沒關系,等開了酒吧賺了錢,再去買房子也不遲……”
他倆越說越起勁,你一句我一句,圍著我團團轉,根本沒我插嘴的機會。父親仍然西裝革履,母親仍然是短袖加真絲圍巾。瞧他們這架勢,好像非要把我說得赤身裸體——完全繳械投降為止。我感到口舌干燥,呼吸不暢,試著想發聲,不想話語卻啞在了喉嚨口。接著,睡意滾滾涌來,鼻孔也像被什么異物塞住了,我感覺沒了退路。
“住嘴!”最后我不得不跳上椅子,惡聲吼道,“不管怎樣,房子我是不賣的!”
突然他們停了下來,好像我無意中按錯了什么開關,把他倆都釘在了半空。只見他倆驚恐地看著我,空氣變得像一根電線那么安靜,又像一根電線那么危險。
我金雞獨立,尷尬地支撐著,直到四肢不住地哆嗦,可是沒有人來理睬我。
不一會兒,我看見父親動了起來。他嘆了口氣,劇烈地咳嗽,身子如同飛翔中的風箏;然后他又趔趄地跑到柜子那里,跪下來,拿出多年不抽的大前門牌香煙,胡亂往嘴巴里塞。而母親碎步跟上,假裝沒看見我,不情愿地劃著火柴,神情專注地幫他點火。
“你們怎么了?倒是說話呀!”我焦急地問。
父母躊躇著,抵抗著,他們的身影在煙霧中漸漸變大,變得朦朧,可疑,好像兩座隨時會移走的山峰。
“晚了,”父親無力地說,“我們已經把你的房子賣掉了!”。
“今天簽的合同!”說完,母親哭泣起來。
后來,我感覺自己在奔跑,道路在我腳底下飛速地后退。我跑過了幼兒園,托兒所,小學,中學,職校和養老院;我跑過便利超市,雜貨鋪,餐館,發廊,干洗店和棋牌室;當然還有菜場,這會兒它打烊了,賣魚的柜臺上躺著無家可歸的人;當我跑過垃圾屋時,原本—點沒注意到那是一座漆成綠色的垃圾屋,是刺鼻的臭氣提醒了我;而那兩個小公園里空無一人,月光下,灌木形成古怪的影子,這些影子甚至比灌木本身更濃更密,不時會從里面蹦出一只烏鴉什么的,沖你凄慘地叫著,我嚇得不敢停留半步。當我趕到我住的地方時,左鄰右舍大都已熄了燈,可我不管這些,隔壁老頭家的門,是被我硬敲開來的。
出來見我的是老頭的兒子,大約四十出頭。我以前見到他從不和他打招呼,因為我猜他多半瞧不起我。他在我這樣的年紀早已成家立業,而我仍然光棍一條,現在又下了崗。沒料到老頭的兒子態度倒十分溫和,聲音也親切可人,并不因為我打攪他們的睡眠而生氣,而是不厭其煩地詢問我,這么晚了,找他父親有什么事?我由于激動加上奔跑和爬樓,一時氣急答不上話,他便好意地拍打我的背部幫我舒通,一邊說:
“有事請慢慢說,不急,不急。”他老成的語氣使我羞愧難當,后來他又說,過道里的燈壞了,不得不弄出很大的響聲才能激亮它,還不如進屋說話,我更是死活不肯接受這個建議。
我站在漆黑的過道里,把他父親買房的事向他簡要地說了一遍,又鼓起勇氣,開始向他全家表示歉意,因為我家又改主意了,房子不賣了,剛簽的合同看來得取消。
“買什么房?什么合同?”他不解地問,一邊用力跺腳,以便過道燈亮起來。在我看來,他跺腳好像意味著他很生氣,因為他什么也不知道。
“買我這間房啊!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驚訝道。
老頭的兒子疑惑地朝我搖了搖頭:“你說買房的事,我確實是第一次聽到。”
我說這就奇怪了,明明今天我父母和你父親簽了買賣合同,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老頭的兒子嘆了一口氣,說,他現在總算明白了,他父親患老年性癡呆癥,經常會干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所謂買房大概也是他臆想出來的吧。
他的神情開始變得悲哀,缺乏自信。早知道如此,我遇見他時肯定會和他打招呼的。
“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根本沒有這回事情。”他柔聲說道:“我家從來沒打算買房,也沒有錢買房。如果他真的背著我和你父母簽了什么合同,我只能說抱歉了,因為那是沒有法律效力的。要知道,我父親得的是老年性癡呆癥,完全沒有自控能力。不過醫生說了,他的癥狀還算比較輕的吶!嚴重的,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他問。
我只能回答沒有。于是老頭的兒子繼續說:
“有些人會把大便當作鈔票藏在餅干盒子里。十分地可怕!你父母怎么樣呢?他們身體好不好?”
“很好。”我回答。
“我是說,有些老人雖然表面看上去很健康,其實已經得了癡呆癥,別人不知道,我父親就是一個明顯的例癥!”
“你的意思是說,我父母也有問題?”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說現在這種病很常見,不稀奇,說不定就挨到誰的頭上……”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過道燈又滅了。這回輪到我跺腳了。我不斷地跺腳,一下,兩下,樣子顯得愚蠢。我想不出該說些什么,因為我惦記著過道燈,心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它滅了,要不然眼前會是一片可怕的黑暗。但是燈還是滅了,任我怎樣跺腳都不亮。
“諾,那就這樣,再見吧,替我向你父母打聲招呼!”老頭的兒子回屋,關上了房門。
“好的,再見。”
我在黑暗中又站了一會兒。我想起我父母一直在打聽隔壁家獨居老太的情況,只要她一死,房子就可以出售了。但直到現在,老太太仍然活著。她很頑強,已經九十多歲了,也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卻惟獨沒有死的癥狀。看來,只要她霸占隔壁的房間一天,父母就得忍受寂寞一天,而我,得每天回去陪他們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