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四月三十日。
上午十點,吳瑕關上電腦去請假,說是有急事,需要去一趟郵局。明天就放假了,七天大假,辦公室彌漫著一絲壓抑的興奮,頭兒撥了幾個電話后,神情也有些松懈下來,吳瑕一開口,他就很痛快地準了假。
吳瑕來到幾天前就預約好的門診部。候診室里多半是女人,不是舉著化妝鏡惴惴不安,就是揪著腮幫上的肉愁眉苦臉。吳瑕看也不看她們,徑直來到手術室。她想,這里不是猶豫的地方,既來了,就要果斷。
吳瑕終于決定墊高鼻梁了。
吳瑕是在三個月前動起這個念頭的,那天,吳瑕在洗手間里無意間聽見了兩個女人的對話:
煩不煩,好好的雙眼皮耷了下來,變成單眼皮了,眼睛也變小了。
很簡單,去切一刀,馬上就提上去了,你看樓上的老胡,她就做過。
她們出去后,吳瑕偷偷看了一眼,是兩個花枝招展的人,這說明她們已經不年輕了。
從那以后,聽到類似的談論還有兩次。一次是在公汽上,一個戴著金屬牙箍的小女孩扭過頭來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帶我去做激光取痣?一次是在肯德基,兩個閨中密友在她前面談心,矮些的說,吃完了這餐,我就要開始節(jié)食了,我的老板找我談了話,他說我再不減肥,他就要勸我辭職了,說是我的體形讓客戶對我們的產品產生不信任感。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胖子的活路啊,郁悶!高些的說,我也老早就想去隆胸了,臉黃黃,胸平平,一副饑民相,干什么都沒信心。矮些的說隆吧隆吧,這個世界反正是瘋了,但大家都瘋,你也得跟著瘋,不然你就輸了,輸在這個上面,不服氣呀。矮些的似乎很容易產生胸懷全球的意識,她接著又說,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上還有幾樣東西是真的,唯獨我身上這些肉肉是真的,他們又偏要我減掉。
吳瑕還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關于整容醫(yī)院的專題報道,主刀醫(yī)師衣領上掛著胸邁,對著觀眾振振有詞:我們從小就知道,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改了就好。
之前,吳瑕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加入整容一族,她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也絕對到不了需要整容的地步。而且,她同事的一句話也讓她不敢輕易做出決定。那個同事外號叫冷美人,她姓冷,人也確實漂亮。有一天,冷美人氣憤地對吳瑕說,這些人真是好笑,動不動就拿自己的臉開刀,動不動就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她們?yōu)槭裁匆@樣不安分呢?她們千方百計讓自己變得漂亮起來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莫明其妙地認為,吳瑕和她一樣,是個自然主義者,是整容隊伍以外的人。吳瑕其實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觀點,但她也不想跟冷美人唱反調,干嗎要惹得別人不痛快呢,當人戴著紅色的眼鏡時,我就說世界是紅色的,當人戴著綠色的眼鏡時,我就說世界是綠色的,所以吳瑕附和著她:就是,長得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干嗎要這么虛偽?
冷美人繼續(xù)憂心忡忡地說: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人們將不知道什么叫天生麗質了,這就叫弄虛作假,不講游戲規(guī)則。吳瑕再也找不著附和的詞了,光是望著她笑,她心里清楚,最近冷美人一直憤憤不平,因為有人做的人工鼻梁非常成功,竟比她的原裝鼻梁還好看,她再也不能昂著頭,冷冷地顯示她挺拔優(yōu)雅的鼻子了。吳瑕想,如果自己去做了鼻梁,又被她知道,她該怎么想自己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將失去冷美人的信任,她會轉過身去站在她的對面,跟別人一起嘲笑她,就像當初她跟自己一起嘲諷別人一樣。
但后來,吳瑕的很多看法都慢慢改變了。
吳瑕曾經非常仰幕一位政界女要員,覺得她舉止端莊高雅,富有學識,是一款不多見的女性經典,后來她知道,她標志性的銀灰色頭發(fā)其實是經過染色而成的,她心里有什么東西動搖了,天然的,與生俱來的,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似乎再也擔當不起美這個字了,當人們說到一種美“沒有任何雕飾”時,多半含了遷就的成份,因為他們在前面加上了“畢竟”這個詞。吳瑕想,總有一天,人們要開始懷疑真理的。
那本美容雜志說得好,讀書的確能改變你的氣質,但那只是說,你可以毫不打怵地走上演講臺,氣定神閑地出人大型報告廳和宴會廳,在人群中不慌不忙,從容淡定,但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在擁有這些的基礎上,還擁有精致的五官,無可挑剔的身材,結果會怎么樣呢?答案至少有一個,那就是,你永遠都不會自卑!永遠永遠!一個人一旦擺脫了自卑,還有什么不能干的?
吳瑕的鼻梁還不到令她自卑的程度,但內心深處,吳瑕是個理想主義者,喜歡完美無缺,她想,如果我悄悄地做了鼻梁,人們會覺得我不知為什么,竟變得越來越漂亮了,那種感覺該是多么好啊。
從小到大,吳瑕都有一個執(zhí)著的愛好,那就是喜歡得到別人的夸獎。可事實上,隨著歲月的流逝,吳瑕得到的夸獎越來越少了。
她沒想到,她為之提心吊膽的手術,只用了不到半小時。有點脹,有點痛,還想流淚。醫(yī)生在口罩后面說還會有衍青,都是正常反應,兩三天后就消失了。吳瑕挑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些后果她早就打聽清楚了,要不,她也不會選在長假里做這個手術。
她從包里掏出一只大口罩,也是幾天前就準備好的。
下班前,吳瑕做出一副狼狽的樣子沖進辦公室,在口罩后面嘟嘟囔囔地說,真倒霉,一出門就碰上一個冒失鬼,撞翻了我的自行車,摔破了鼻子。頭兒滿眼憐惜地看著她,又慷慨地給了她半天假。
吳瑕興奮地來到那家中介所,她們約好了,十二點,中介所就帶她去水藍郡,她將以臨時保姆的身份,在那里度過七天。這是她一個月就開始策劃的長假計劃。
改變鼻子的形狀,到水藍郡做保姆,這兩件事本不相干,但吳瑕硬將它們聯(lián)系起來,成為這次長假行動的姊妹篇。不用問,丈夫肯定不會同意她去墊鼻梁,他也很少出差,他們是天天相對的夫妻,她想隱瞞他是不行的,唯一的辦法是她想辦法躲出去,直到衍青消失了再回來。所以她選擇了這次長假,七天后再回來,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了,也無力改變既成的事實了。
吳瑕也不想躲到旅游的隊伍里去,她不喜歡走馬觀花似的旅游,她壓根兒就不喜歡旅游,除非是另一個地方有人等著她,她可以暫時脫離慣性,在異地過上一段不真實的生活。可她生活中沒有這樣一個人,一直以來,她就是個孤獨的人,結婚后,她更加孤獨了。她也很想去結識一兩個朋友,但這很難,她每天都在人流中穿行,眼睛從一張張漠然的面孔上劃過,又漫不經心地移開,她慚慚認識到,要想讓一張陌生的面孔放下戒備跟你熱乎起來,簡直比登天還難。在同事當中建立朋友關系更不可能,大家在一起閑聊的大多是街談巷議,娛樂新聞,偶爾觸及對方的日常生活,人家馬上眼皮一垂,含糊其辭地遮掩過去,一到下班,更是紛紛作鳥獸散,若在街上偶遇,也會點頭打個招呼,但那表情跟上班時已不一樣了,意思是:啊,你是我的熟人,我認出了你。僅此而已。
反正是要躲出去,吳瑕就有點蠢蠢欲動起來,何不在這七天里,偷偷去做點意想天開的事呢?她悄悄設計了許多方案,又一一推翻,最后,她選擇了到水藍郡去做臨時保姆,這樣她就不得不去認識一個人,不是蜻蜓點水,而是深入地認識,這種機會是多么難得呀,這個人最終會不會成為自己生活中的熟人乃至朋友呢?這種不可知的感覺讓她興奮起來。
昨天晚上,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丈夫:這個假期有什么安排?
有什么好安排的,在家里好好休息幾天,睡睡懶覺看看電視。
她放心了,她真怕他會心血來潮,突然做出什么安排,打亂她的行動計劃。又一想,這種擔心其實是多余的,她早就習慣一成不變了。他每天十點半睡覺,七點鐘起床。他每個月理一次發(fā),理發(fā)店就固定在走出樓門的第一個街口。一年四季,他總是藍褲子,黑皮鞋,總是那一個牌子,舊了,破了,不能穿了,她就去一趟商場,買回一模一樣的。向他建議其他的牌子,他卻不以為然:誰記得那么多!還不如以不變應萬變。久而久之,林林總總的衣服鞋襪,在他眼里就只剩下那一個牌子了,他甚至認為,吳瑕也應該去穿那個牌子的衣服,這樣,她每天早上打開衣柜不知穿什么才好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就不會總想著去逛街,一逛就是四五個小時,卻又顆粒無收。
至于為什么要選擇水藍郡,吳瑕自己都覺得很難解釋。水藍郡是別墅區(qū),她最先是從滿大街的售房廣告中知道的,她喜歡水藍郡這個名字。每當她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家,穿過菜場,拐進那條滿是修鞋攤和燒餅攤的小街,再爬上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水泥樓梯時,她就會想到水藍郡這三個字。她想,住在那里面的人平時都是怎么生活的呢?
吳瑕覺得自己應該算是白領了,她很氣憤人們對白領的定義,那樣的白領都是電視上的,一天換幾次衣服,鞋跟細得像筆尖,三點半喝下午茶,晚上活動在聚會和酒吧。她看到這樣的電視就來氣,她們怎么能代表白領階層呢?她們充其量只能代表娛樂圈對于所謂白領的貧乏想象。像她吳瑕,本科畢業(yè),銀行職員,應該算是地道的白領了,可她卻穿著健步如飛的平跟鞋,留著最易打理的發(fā)型,騎著鏈條盒漏油的自行車,每天提前十分鐘上班,推遲五分鐘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時,吃一份貓都不愛的免費午餐,就這,月工資才兩千剛出頭,而做一次頭發(fā)少說也得五百。有幾次,她都開始去想人到底為什么活著的老問題了。
說到底,人的一生就是用各種體驗連接起來,但人生苦短,只能體驗有限的幾個角色,要想體驗多點,也許就得自己想辦法。吳瑕這樣說服自己去履行長假計劃。
她換了一身看上去老氣些的衣服,頭發(fā)也扎成家庭婦女最愛的懶人頭。快到水藍郡的時候,她非常抱歉地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她臨時有個出差的任務,長假不能陪他在家里過了。丈夫有點意外,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也沒說什么,只叮囑她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就掛了電話。她幾乎跳起來了,她沒想到一切竟這么順利。
雇主看上去很年輕,頎長的身材,精巧的五官,淡淡的妝容,正是吳瑕想象中的水藍郡主人。不過,吳瑕一點都不驚訝,她知道住在水藍郡的女人要么很漂亮,要么很有錢。中介所的人向她介紹了吳瑕,就匆匆走了,吳瑕這才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她的主人姓什么。吳瑕到底不是個笨人,她望著她笑了笑,清清楚楚地叫了聲:老板!
她說叫我阿瑞吧,大家都叫我阿瑞。吳瑕擺出一張謙遜的笑臉,心想,我怎么能叫你阿瑞呢,至少在這七天里,你是我的老板。
吳瑕猜不出阿瑞的年齡,現(xiàn)在,要想在一瞥之下猜出女人的年齡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們還不到二十,卻把自己弄得像一棵爛熟的水蜜桃,過了五十,卻又頑強地穿著三十歲的衣服,她們似乎只鐘情二十至三十最多放寬到四十的年華。
吳瑕自己也是如此,大學畢業(yè)都快十年了,卻一直堅守著學生時代的裝扮,事實上她并不留戀大學時代,她的大學時代其實是一個受傷的時代,在那個人人都是精品學生的大集體里,她資質最先遭到了自己的懷疑,雖然她并沒有浪費多少時間,但仍然成績平平,毫不出眾,中學時代的光環(huán)一去不復返,不僅如此,她還變得暗淡無光,她個頭中等,相貌中等,衣著中規(guī)中矩,毫無個性,走到校園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同學們說她越來越憂郁了,其實她只是越來越抑郁了,因為這個,她身邊的男生越來越少,到了大四,一些同病相憐的同學說,一定得在畢業(yè)前打破戀愛零記錄。這樣,吳瑕在同學們的幫助下,與一個男生開始了所謂的戀愛,那是個羞怯而拘謹?shù)哪猩K麄兌际堑谝淮螒賽郏耶厴I(yè)臨近,一絲匆忙的氣息和即將到來的分離加速了他們的戀愛步伐,他們以為初戀的神秘就是愛情,以為即將分離的憂郁就是愛情,他們在畢業(yè)前兩個星期決定了一件大事,他們要到同一個城市找工作,他們要以一個家的力量共
同面對那個陌生的城市。
他們果真那樣做了。工作沒多久,吳瑕就發(fā)現(xiàn),一種類似于中學時代的光芒重新籠罩了她,她在她工作的環(huán)境中重新找到了引人注目的感覺,她那條從校園里帶出來的牛仔褲成了人們議論和模仿的對象,她在鳥窩般雜亂的散發(fā)里插進一枚很卡通的發(fā)卡,也顯得生機盎然。他們不知道,在校園里,平均每個學生有2.5條牛仔褲,有3.5個類似的發(fā)卡。他們眾口一詞地夸她:青春逼人哪!吳瑕從此固定了自己的著衣風格,陶醉在久違的良好感覺里,工作起來也如魚得水。她的男朋友就不一樣了,他上班的地方有幾個早他兩三年畢業(yè)的大學生,他的到來似乎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襯托他們的成熟和自己的不成熟。他一上班就感到了沉重的壓力,他本來就拘謹,這下,他更加老老實實,不茍言笑了。
有一天,他告訴她,他趕上了他們單位里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但得有結婚證。他們在一起認真談論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們就去辦證了。他們一致認為,不管將來怎樣,得到這套房子都是上策,就算他們將來會離婚,他們也有一筆共同財產可以分一分,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
不知道為什么,結婚反而使吳瑕情緒低落了不少,她仍然穿著標新立異的牛仔褲,仍然別著可愛的發(fā)卡。可人卻無精打采起來,同事們對她的關注也明顯減少了,他們當中,有人穿起了更加怪異的牛仔褲,有人別起更加閃亮的發(fā)卡,吳瑕覺得一切正在慢慢暗淡下來,不知是不是丈夫話少的緣故,她的話也變得少了,她在飯桌上慢條斯理地吃飯,直到碗也洗了,地也拖了,才突然驚覺,整個過程中,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日子像流水一樣,不緊不慢,無聲無息。有一天,吳瑕饒有興味地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其實長得不賴,從有些角度看,她甚至稱得上是漂亮的。看來看去,吳瑕覺得如果鼻子高一點的話,她的形象可能會有很大改觀,她用手擠高鼻梁,模擬墊鼻梁后的樣子,整張臉突然生動起來,這使她大受鼓舞。
從此,關于墊高鼻梁的念頭終日揮之不去。她一有時間就躲起來,偷偷研究自己的鼻子。越看越覺得鼻梁整形實在是迫在眉睫,她怎么早沒想到這一點啊。她慚慚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她已經太久沒有興奮過了。她覺得生活中不能老是沒有什么事件發(fā)生,不能老是一潭死水,否則,走路的時候都要打瞌睡了。
吳瑕摸了摸口罩里的鼻梁,有點隱隱的疼痛,她得吃藥了,手術做完后,醫(yī)師給她開了一劑消炎藥。
阿瑞邊開車邊問說為什么要帶口罩呢?受傷了嗎?
吳瑕側過臉去,往下拉拉口罩,鼻梁處已現(xiàn)出大片衍青。阿瑞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便不再追問。她肯定以為我是家庭暴力受害者,吳瑕想,隨她怎么猜好了,她沒必要知道我的來龍去脈。吳瑕跟她上了車,黑色寶馬,吳瑕想,跟坐我們單位的上海大眾也沒多大區(qū)別嘛。
還沒到家,吳瑕就全弄清楚了。這個長假里,將有許多親戚從四面八方過來看望他們,她原來找的那個鐘點工招架不住,就想到了找個臨時保姆的辦法。
吳瑕有點緊張,她不知道那些人好不好伺候,她還沒有燒過超過四個人的飯菜呢。幸好,她有所準備,包里早就裝進了幾本菜譜,什么菜系都有,加上自己平時經驗積累,她相信她是能夠應付的。
水藍郡比較偏遠。吳瑕閑著無事,就去看阿瑞擱在方向盤上的手,那雙手非常細巧,令人懷疑她的駕駛技術,但她的車開得非常好,這就令人肅然起敬了。吳瑕說水藍郡這個名字很好聽。吳瑕想試著和她交談,她是她的雇主,她有理由和她套套近乎。阿瑞一笑,沒有發(fā)表看法,吳瑕就知道,這樣的話題阿瑞不感興趣,她因此可以推斷她是哪類人了,她可能非常敬業(yè),但對花花草草的東西不甚感興趣。以吳瑕的經驗來看,這種人多半會成功,所以她住在水藍郡。
終于看到水藍郡的樓群了。白色花崗巖墻體,錯落有致的琉璃瓦小藍頂。吳瑕明知故問:買這種房子也可以按揭嗎?阿瑞說當然要按揭,現(xiàn)在買房,還有誰現(xiàn)款交易,再有錢也要貸款。說到房子,阿瑞的話就多了起來,她告訴吳瑕,她們才剛剛搬到這里來,連裝修都還沒來得及呢,不過,她老公說他不想請工人,他一個工人都不要,等他忙完了這陣,他要親自裝修他的家,他說這樣建造起來的家,才會跟他貼身,人才會跟家有感情。
阿瑞說到老公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一顆豆莢。
進得門來,吳瑕稍稍有點失望,這里與她心目中的水藍郡相去甚遠,她以為她會看見一座豪華的宮殿,她以為她會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沒想到竟簡單至極,無非是多些房間,多一道盤旋的樓梯而已。唯一稍顯個性的地方,就是屋里隨意擺放著許多雕像,而且大多是阿瑞的雕像,有一尊幾乎跟真人一般大小,吳瑕久久地站在雕像前,阿瑞的確是美麗的,每一段線條,每一處輪廓,都經得起推敲。阿瑞走過來說:這是我老公給我做的,他是搞雕塑的。
阿瑞不給她分派工作,卻帶她參觀起她的雕塑來。基本上,阿瑞的各種生活形態(tài)都被雕塑下來,布滿了各個角落。吳瑕甚至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件阿瑞蹲在馬桶上的雕塑,兩人望著雕像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個搞藝術的老公,生活一定很開心吧。吳瑕由衷羨慕起來。
是啊,有人曾經送給我們家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一對快活神仙,下聯(lián)是兩個癲癇病人,橫批是相親相愛。也難怪,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們有時候的確太瘋狂了。有一天他帶我上班,剛出門他就脫掉了我的鞋子,說是要親身體驗一下這個城市,我們就那樣赤腳逛了大半天,那才是春天啊,好多人都還穿著皮靴呢。沒辦法,我們兩個在一起,就是很容易瘋狂起來。阿瑞做了一個快樂而又無奈的表情。吳瑕心里一陣高興,她覺得這個長假肯定會很精彩,她不僅來到了水藍郡,見到了一位美麗的女老板,一位藝術工作者,她還將見到一對愛到瘋狂的夫妻,后者是她最感興趣的,也許是她生活的地方太節(jié)制了,她一直喜歡有點瘋狂的人物。
阿瑞說等我老公回來,他也許會給你捏一個頭像的,他要是老盯著你的臉看,你可不要生氣。吳瑕高興地說我感謝還來不及呢。阿瑞溯6可不一定,他曾經嚇跑過別的女孩子。
吳瑕頓時沒了拘謹?shù)母杏X。她不禁想到了一個同事的家,雖然只有一百多平方,但從一塊小小的杯墊到整套家俱,無不顯示出主人的良苦用心,美則美矣,但也有種人被淹沒掉的感覺,不像家的主人,倒像是家裝圖上的一件道具。那同事的老公開著一間公司,很忙,同事因此迷上了肥皂劇和看小資雜志,她穿著與房間協(xié)調的家居服,身子靠在該靠的地方,腳擱在該擱的地方,邊看電視邊揩眼淚,揩完又站起來,將紙巾送到該送的地方。吳瑕只坐了二十壬>鐘就出來了,她覺得累了,一開始是眼花繚亂的累,然后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累。阿瑞這里就不同了,她一進門,就揚手將手袋扔進了沙發(fā)里,沙發(fā)是很一般的沙發(fā),手袋卻很有檔次。很可能,手袋是她的衣飾之一,所以她不會馬虎。吳瑕這樣想。阿瑞坐下來的時候,雙腳習慣性地架在茶幾上。吳瑕有點弄不清楚了,真正有錢的人好像不大去考慮如何享受的問題,他買房買車,更多的是為了利于經營,或者顯示實力,類似一張名片。而有點閑錢的工薪階層,倒容易一頭扎進享受的泥潭,她們終日打探著流行時尚。對各種品牌耿耿于懷,好像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將這些人間珍品盡攬人懷,他們因此整日徜徉在鬧市區(qū),是老百姓眼里的富貴閑人。
阿瑞給了吳瑕一個房間,還有房門鑰匙,吳瑕不知道這間是不是保姆房,房間陳設依然簡單至極,卻有一臺電腦。在安頓行李的時候,吳瑕迅速想通了一個道理,同事是小資,阿瑞是大資,小資凡事注重細處,大資則大行不拘小節(jié),她可以在家里胡亂擺放一臺電腦,卻不會逛遍大街去搜索一塊杯墊。
阿瑞跟吳瑕交代完就出去了,她說她還沒有下班。吳瑕說明天不是放假了嗎?阿瑞頭也不回地說最討厭放假了。走了一截,又折回來,交代吳瑕好好煲一鍋老鴨湯,她老公要晚上才能回來,他最喜歡喝老鴨湯了。還要買些水晶梨,那也是他愛吃的。其他的東西,她讓吳瑕隨便買好了。
看看天色還早,吳瑕在大廳里逡巡著,略作休息。醫(yī)師告誡過她,要注意休息,注意清潔。吳瑕在一個小相框里發(fā)現(xiàn)了阿瑞和她老公的照片。令吳瑕驚奇的是,那男人不僅英俊,而且跟阿瑞年齡相當,這與她的想象正好相反。她原以為水藍郡的夫妻們多半有些不般配的地方,至少存在著傾斜的關系,而不是像她和丈夫,他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他們一起畢業(yè),一起工作,一起告別試用期,一起轉正,拿著幾乎同樣多的薪水,同時取得了中級職稱。他們誰都可以不依賴誰,誰離了誰都可以照常生活下去,他們是兩條平行線,只不過,他們被裝在同一個框子里,當然,這是他們自己選定的框子。吳瑕打量著鏡框中的兩個人,這是兩們艮般配很親密的人,雖然照片上只能看見頭頸部,但吳瑕仍然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端端正正坐著照的,他們是纏繞在一起照的。
吳瑕心里突然有股酸酸的羨慕,她跟丈夫也有很多合影,但大多數(shù)合影都是一個姿勢,不是并排站著,就是并排坐著,她想,有些人的感情也許一輩子都濃烈不起來,就像她丈夫,他最奔放的一次,就是在電視上看魔術師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表演,當他看到一列火車在眾人面前眼睜睜消失的時候,突然尖利地叫了一聲,站了起來,半天合不上嘴。
天黑前,吳瑕擬好清單,去超市采購了三次。一切準備妥當后,吳瑕套上圍裙,開始動手了,兩個小時內,親戚們將陸續(xù)從火車站、汽車站來到這里,他們是來給男主人慶賀生日的。吳瑕趁現(xiàn)在屋里沒人,將七天的菜肴從菜譜上一一抄寫下來。接下就是配菜,一樣一樣地洗,切,裝盤,該蒸的蒸上,該煮的煮上,廚房里頓時熱火朝天。
客人高聲叫嚷著慢慢到齊了,大廳里人聲鼎沸,笑語喧嘩。吳瑕把自己關在廚房里,心里不禁有點緊張。
又一陣高聲叫嚷,還有噼里啪啦鼓掌的聲音,吳瑕好奇地拉開廚房門,原來是預定的生日蛋糕到了,吳瑕只在電影電視里見過高達四層的蛋糕。阿瑞也梳洗一新,換上了更加漂亮的華服。只是男主人還沒有回來,大家都等著這個重要角色。
吳瑕堅守在自己的陣地上,再一次巡視自己的作品。窗外有個人影晃了一下,吳瑕想起來了,剛才自己在鍋里忙碌的時候,似乎也有人在外面晃過兩次,但她太忙,沒顧上去看。看看飯菜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大廳里又沒有她坐的席位,吳瑕解下圍裙,踱到窗邊,向外看去。
果然有人,那人雙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在那幾棵樹下踱來踱去。暮色漸漸下來了,吳瑕有點看不太清,她依稀看見那是個男人,留著長發(fā)。她覺得那發(fā)型有點像照片中的男主人,又一想,才奇怪呢,如果是他,他干嘛站在外面不進來呢?滿屋子的人就等著他一個呢。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才開飯,吳瑕將幾個菜放進鍋里溫起來。她聽見阿瑞在門外打電話:老公,大家都在等你呢,你才出發(fā)?二十分鐘可以趕到吧?好的,我們都在等你。
無意間一抬頭,吳瑕發(fā)現(xiàn)外面那個人也在接電話。阿瑞一掛,他也就收線了。吳瑕突然有個聯(lián)想,外面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呀?這個念頭只閃了一下,就給她打了回去,她覺得自己很無聊,老是想人非非。
大廳里再次揚起一片歡騰,男主人終于回來了。吳瑕把門拉開一條縫,眾人簇擁著一個長發(fā)男人,吳瑕覺得他真的有點像剛才那個男人。她趕緊回到窗邊,向外看去,夜色完全降臨,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了。
吳瑕半開著門,她想聽聽他們說話的聲音。滿屋子就阿瑞的聲音最溫柔,最甜膩。
老公,這個蛋糕怎么樣,是我挑的樣式,首席西點師親自操刀。
老公,我吩咐阿姨燒了你最愛吃的老鴨湯,嘗
嘗,怎么樣?
你吃飯呀,干嘛老盯著我看,我臉有什么不對嗎?吳瑕悄悄望過去,長發(fā)男人背對著廚房,正盯著坐在他旁邊的阿瑞看。
親戚們跟著起哄:你太好看了,他一輩子也看不夠。
我要是有這樣一位老婆,我也會不吃飯只盯著老婆看的,秀色可餐嘛。
干嘛!手上全是奶油,真是個瘋子!阿瑞捉住那只停在她臉上的手,說是不是又想給我塑像啦?我臉上有幾個毛孔你都清清楚楚,還用摸嗎?
不清楚,我突然不清楚你到底長什么樣子了,你能告訴我嗎?
你什么意思?阿瑞笑了一下,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大家又開始起哄,行啦行啦,知道你們兩個恩恩愛愛,等我們吃完了飯,你們再躲到一邊兒去親熱好不好?別在這里饞我們了。
很晚了,十多個客人吵吵鬧鬧地隱人各個房間。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吳瑕已經把明天的早點預備下了。她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開始收拾餐桌。要在家里,她多半已經睡覺,她沒想到,僅僅只是做飯,也會這么辛苦。
吳瑕有擇床的毛病,翻來覆去折騰到后半夜,還是沒有睡著,朦朦朧朧中,她似乎聽到屋里有人在爭吵,間或還伴有一絲壓抑的哭聲。
第二天,吳瑕起得很早,阿瑞交代過,八點鐘開早飯。收拾客廳的時候,吳瑕迎頭碰上了男主人,他眼里布滿了血絲,似乎他也跟吳瑕一樣,一夜都沒睡好。吳瑕道了聲早,趕緊去給他上早餐。
早餐端上來了,人卻已經走了。外面一陣發(fā)動機響。吳瑕探出頭去,她從開著的車窗里看見了他的長發(fā)。再一回頭,阿瑞穿著睡衣瘋一般向門口沖去,汽車已經走遠了。她扶著門框站了一會,轉過身來,吳瑕嚇了一跳,阿瑞披頭散發(fā),兩眼紅腫,慘不忍睹。
吳瑕趕緊去給她絞了個熱毛巾來。阿瑞接過去,捂住臉,肩膀一聳一聳的。
吳瑕在她耳邊輕聲說客人就要出來啦!
阿瑞抬起濕濕的臉,對吳瑕說,你幫我招呼他們吃早點,我去洗個澡。
也許是因為阿瑞當著她的面哭了,也許是因為阿瑞看她的眼神,吳瑕突然找到了一點被信任的感覺,一點自家人的感覺,她麻利地收拾著,清清爽爽地擺好早點。她以為阿瑞可能會躺在浴缸里度過這個上午,便拿出資深管家的架勢用心招呼客人,她從客人的目光中體會到了稱職的快樂。她還抽空往阿瑞的浴室里遞了一把紗布包好的冰塊,對阿瑞說敷敷眼睛吧。阿瑞吃了一驚,盯著她,連謝謝都忘了說,吳瑕再一次體會到了稱職的快樂。她甚至想,如果在工作中也能有這樣的心情,那該多好啊,可惜,那里復雜得多,就算你很稱職,你也不能立竿見影地體會到這種快樂。
沒想到阿瑞這么快就出來了。她站在樓梯上大聲跟他們打招呼,她說阿康今天不能在家陪他們玩了,他一大早就到工地上去了,他正在做的那個城雕人家要得很急,所以得由我?guī)銈兂鋈ネ妗Kf完就拉起吳瑕的胳膊,說從現(xiàn)在起,你跟我們一起吃。吳瑕也不過分推辭。她想,至少這是一個愉快的早晨。
阿康是她老公的名字。客人中一個約摸五十多歲的女人站出來,她大概是這個團隊中的頭領,她說那不行,我們大老遠來了,他不能丟下我們不管,你把他的電話給我,管他什么工程,我要跟他說話。
阿瑞給她撥通了電話,她喂了一聲,就開始辟頭蓋臉地批評阿康:弟,我們大老遠專門來看你,你怎么好這樣對待我們呢?他是要得急,我們也急著見你呢,大不了你不掙他這個錢,世上的錢哪里掙得完呢?總得有個節(jié)假日吧。
吳瑕知道了,她是阿瑞丈夫的姐姐。
她放下電話,對阿瑞說他答應了,他明天會在家陪我們的。
阿瑞沖她一笑,吳瑕感覺她笑得勉強。
吃完飯,阿瑞興高采烈地說走,我?guī)銈內タ纯次业墓尽>菇z毫看不出剛剛還哭過的樣子。參觀公司后,她要帶她們去看海洋館,然后到公園去,孩子們要在那里玩過山車,玩完了,他們就在公園里的草地上吃一頓冷餐,下午三四點再回來吃早晚飯。阿瑞對吳瑕說,中午你就不用做飯了,你跟我們一道走。
吳瑕才知道,阿瑞開著一間很大的服裝公司,生意非常紅火,雖是節(jié)日期間,招呼客人的,剪布料的,量尺寸的,收款的,卻全都忙得不亦樂乎。
吳瑕一看成衣商標,大吃一驚,原來紫羅蘭這個牌子是她的呀!
吳瑕抽空對忙成一團的阿瑞說:我一共買過三件紫羅蘭的衣服,我一直都很喜歡紫羅蘭這個牌子,特別是它的顏色。
阿瑞說真的嗎?正要說話,旁邊又有人過來找她,吳瑕知趣地退了出去,幫阿瑞招呼那些客人去了,他們都要在這里定做衣服。
也不知是置身服裝堆里的本能的反應,還是發(fā)現(xiàn)了阿瑞與紫羅蘭的關系,吳瑕有點興奮起來。她想找個機會跟她聊聊服裝,她對服裝也很感興趣的,幾乎每個女人都對服裝有著濃厚的興趣,吳瑕一直在尋找她心目中的服裝,她喜歡大開大合的色塊,簡單大氣的裁剪,她覺得街上的服裝不是顏色不夠純正,就是式樣太小家子氣,這也是吳瑕總穿牛仔褲的原因,在沒有找到她真正心儀的衣服之前,不如干脆就不動腦筋地瞎穿一身。
大家坐在公園的草地上午餐。吳瑕起勁地跑來跑去,為這個買飲料,為那個削水果。有幾次,不經意間,她發(fā)現(xiàn),阿瑞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地打量她。
晚飯吃得有點沉悶,飯前,阿瑞接了個電話,似乎是她丈夫打來的,她拿起聽筒只說了一句:你不要太過分了,就一直沉默著,然后她說你跟他們講吧。她把電話遞給了他姐姐,虎著臉坐到飯桌邊。
他姐姐表情也很凝重: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難得來一次,你就不想見一面嗎?我已經五十多了,我今生難得來第二次了。我們等你,你不回來我們就不走了,我們十幾口人在你這里,把你吃窮了再走。她說到最后竟笑了起來。她掛了電話,對阿瑞說,你放心,他會回來的,他從小就只聽我這個當姐的。從這以后,她的態(tài)度就有點變了,好像知道自己的地位似的,話里有話地對阿瑞說,他呀,從小就是個倔脾氣,你不能跟他急,你越急他越來勁,男人都這樣,都是服軟不服硬的。
阿瑞沒吱聲,她慢吞吞地剔著一塊雞翅。
吃完晚飯,阿瑞對吳瑕說,你跟我出去辦點事兒。吳瑕一聽,摘下圍裙就走。
也不知道她們到底要去辦什么事,阿瑞不發(fā)話,吳瑕也不問。汽車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跑著,霓紅燈箭一般向后飛去,吳瑕沉醉在低低的音樂聲中,她不是保姆,也沒有保姆的心情,她只想抓緊時間享受。
車停在茶館門口。阿瑞還是一聲不吭,吳瑕緊緊地跟著她,一前一后來到包間。
我請你喝茶,是為了答謝你早上給我的冰塊。另外,你還得告訴我,你為什么要來我家做保姆,你根本不是做保姆的人。阿瑞尖銳地看著吳瑕。
吳瑕一愣,隨即輕松地笑了,她取下口罩,說沒想到你眼睛這么厲害,是的,我不是專職保姆,我在銀行里工作,我想避開家人,在假期里偷偷把鼻梁做一下。
你做了鼻梁?我還以為是你丈夫揍的呢,我看看。
阿瑞仔細端詳一陣,說手術做得還不錯,怎么想起來要去做鼻梁呢?
大家都在做唄,我是這樣一個人,我不做第一個,也不做最后一個。
阿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反對你做,對嗎?這就是男人,喜歡漂亮女人,卻不喜歡看到漂亮的過程。
我也不希望他知道這個過程,我怕他以后總要在一旁提醒:你原來怎么怎么。
萬一他知道了怎么辦?
吳瑕想了想說那也沒辦法,我自己的身體,我有支配權的。
有道理!阿瑞雙肘架在桌子上,望著吳瑕,目光炯炯。
吳瑕看出了阿瑞的興奮,談興大增。
事實上,很多東西還是經過加工后更好,比如民歌,西部民歌如果沒有遇上王洛賓,肯定沒有現(xiàn)在這樣好聽,還有金銀首飾,就算你掛上一塊五斤重的金子,也沒有一條只有幾克的細項鏈好看,這就是加工的魅力。
盡管如此,男人們還是不愿意娶一個加工過的美女。
他們是自作多情,沒準加工過的美女還不嫁給他呢,怎么說也是美女了。
有道理!阿瑞再次說。
阿瑞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她告訴吳瑕,她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不像保姆,她請過好多次保姆,她熟悉保姆們的樣子。還有,她在她的公司里告訴她,她有三件紫羅蘭,這也暴露了她的身份,沒有哪個保姆會擁有三件紫羅蘭。
說到紫羅蘭,吳瑕對阿瑞提出了一個請求,她想成為她公司里的特殊客戶,她不想成為批量客戶中的一個,她想在她的公司留下自己的尺碼,為自己訂做紫羅蘭。
阿瑞答應了,她還說出一句話,讓吳瑕幾乎合不上嘴:你在紫羅蘭購買服裝一律打對折,但僅限你一人。
不會吧?我知道你們的行事原則,我可是對你一點用處也沒有的。
我覺得有趣兒。阿瑞一直帶著笑。
吳瑕又替她著想了:這樣的客戶多了,你不是要虧本嗎?
這樣的客戶就你一個,你別以為我大手大腳,不該讓步的地方你說破嘴皮都休想。阿瑞說得很干脆。
吳瑕不是一個愛占便宜的人,就算她準備拿她當朋友,她也覺得不安,她說折扣太大了,要不就打個八折吧?
阿瑞說我不是對誰都這樣的,我有一個熟人,專門跑來紫羅蘭,一口氣買了十一件,我統(tǒng)統(tǒng)給他打了六折,實際上我?guī)缀跏蔷耪圪u給她的。因為她不像你,她不是真心喜歡紫羅蘭,她的氣質不屬于紫羅蘭,她只是想到熟人這里來占個便宜而已。
你的生意做得很有個性。
你也很有個性呀,我直覺我們可能會成為朋友。阿瑞突然湊上來指著吳瑕的鼻尖,說你以后要小心保護這個地方,會很敏感的。
真的?吳瑕有點害怕起來。
你以后還不能突然變瘦,否則你的鼻梁會顯得非常生硬。
吳瑕嚇得捂住鼻梁一動不動地望著阿瑞,說我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我就不去做了。
我說的是以前的經驗,也可能現(xiàn)在進步了,不會出現(xiàn)那些癥狀。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阿瑞不說話,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的茶杯,茶葉在里面緩緩地打著旋,一片一片沉了下去。阿瑞突然站起來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汽車出了城,又走了好遠,來到一片破敗的廠房。阿瑞徑直將車開了進去,一座巨大的雕塑出現(xiàn)在吳瑕眼前,這是一座構圖復雜的巨型雕塑,雕像四周搭著高高的腳手架。吳瑕激動地拉開門跑出去,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雕塑現(xiàn)場。一個看守工地的老頭兒從旁邊的小棚子里爬了出來,看見阿瑞,熱情地說阿康今天一直干到晚上六點才回去。阿瑞說我知道,我順便過來看看進度。
阿瑞上了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吳瑕:他真的回去了嗎?
吳瑕知道了,阿瑞來這個地方,只是為了看看阿康在不在這里,從早上的電話推測,阿康是沒準備今天回去的。這個地方離家并不是太遠,就算他下班很晚,也是可以回去的,看來他們昨天晚上的架吵得不輕。
阿康果然沒有回家。吳瑕注意到阿瑞的臉色頓時暗了下來。她本想回房間的,但還有幾個慣于熬夜的客人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她們把她留了下來,她們想同她拉家常。她們說你們結婚也有一年多了,該有個孩子了,不要總想著賺錢,錢太多了沒有人幫你花也沒意思呀。
阿瑞笑一笑說,我跟阿康商量過,先不要孩子。萬一將來年紀大了,生孩子有問題,就去抱養(yǎng)一個。
她們一致反對,說那有什么意思,自己生的孩子才貼心,別人的總是不如自己的。
她們還說你們兩個人都這么漂亮,生個孩子肯定也漂亮得很,干嗎要去抱別人的孩子!
阿瑞笑了一下,低下頭去。吳瑕注意到她笑得很勉強,她知道她可能不太喜歡聊這個話題,就提醒她們,廚房里有銀耳蓮子湯,可以舀出來給他們宵夜。阿瑞感激地看了吳瑕一眼,說這是個好主意。趁吳瑕
舀湯的機會,她回自己房間去了。
第二天,客人們都在家里等阿康回來。他姐姐不住地嘀咕:這個阿康,他說好了今天回來陪我們的。阿瑞心不在焉地陪她們聊著,安慰她們:既然他說要回來就肯定會回來的。
一直等到中午,阿康的姐姐打了電話過去,說弟,你怎么還不回來呢?我們等你等得心急火燎的。什么?你不回來了?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們來看你?
然后她就光聽著電話那頭講話,吳瑕注意到,阿瑞緊張地看著她的表情。
什么?你要我們到賓館去?我們都去嗎?好,好,你站在路邊等我們。
她掛了電話,對阿瑞說我也搞不清阿康在搞什么鬼,他要我們都到賓館去,馬上就去。她說著就去指揮她帶來的部隊,屋里頓時又亂了起來。
阿瑞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看著她的那尊頭像。
最后一個客人從門口消失后,阿瑞收起笑容開始打電話。
阿康,你太過分了,你這樣做太不給我面子了。
要分手也不能選在這幾天,等他們走了再分手不行嗎?
沒有人要纏著你不放,你感覺壞了,我還覺得把你看透了呢。
阿瑞砰地掛了電話,氣呼呼地坐著。
吳瑕小心地說少說幾句吧,都在氣頭上。
什么氣頭上,我們要離婚了。阿瑞說完哭了起來。
吳瑕遞給她紙巾,仿佛是紙巾劃破了淚囊,阿瑞放聲大哭:我有什么錯?我到底有什么錯?他以為我愿意做那個手術嗎?我不也是沒辦法才做的嗎?
吳瑕有點聽不明白,又不好問她,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她。
客人們都走了,阿康也沒回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阿瑞和吳瑕兩個人。阿瑞沒有同意吳瑕辭工,她說你不能回去,我怕我一個人呆在家里會發(fā)瘋。
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地打量那些雕像,大聲說吳瑕,我不是那種女人,我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不會因為跟他翻臉就恨他,就砸爛他留下的東西,我不會,因為我喜歡這些雕像。她說著又哭了起來。
她抽抽嗒嗒地說,從來沒有人送我這么好的禮物,再也不會有人送我這樣的禮物了。
那天晚上,哭過之后,吳瑕知道了阿瑞和阿康的事。
阿瑞不是本地人,她來自一個很邊遠的小城。她是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市的,不為愛情,不為求學,只為這個地方她沒有一個熟人。她在小城里生活得并不如意,她原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姑娘,初中畢業(yè)那年,她乖乖地上了職高,她沒有信心做大學夢,她覺得大學夢是那些自信的同學們才敢做的,她只想讀個職高,盡快地找個工作,從此埋人人海,悄悄地過完這一生,她就是這樣一個不自信的人。她是在初二那年開始患上了不自信的這種病的,在此以前,她是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初二上學期,她在體育課上和一個男生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漸漸在爭執(zhí)中占了上風,那個男生突然朝她吐了一口唾沫,說我懶得跟你吵,你是個丑八怪!豬八戒!她猛地呆在那里,差點暈死過去。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大聲說過話了,再也沒有在人前像野鹿一樣奔跑過了,她從此像一棵含羞草,靜靜地卷起了所有的葉片。
她有一面小鏡子,只有在沒人的時候,她習·會拿出來看一看。有段時間,她恨上了自己的父母,恨他們竟給了她這樣一張臉:塌鼻子,小眼睛,鼓額頭,厚嘴唇,這樣的五官如果不幸攤上一件,也許沒什么,很多人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偏偏她是樣樣都占了,小小的一張臉上滿是缺陷,沒有一樣值得看的東西。她暗地里很感謝那個和她吵架的男生,她想,如果沒有他提醒,她還會渾然不覺地揚著一張丑臉滿世界瘋下去,多丟人哪。
她沒想到,她那個早日埋人人海,悄悄過完一生的計劃也難以實現(xiàn)。她在職高學的是服裝設計,畢業(yè)后,同學們紛紛去了大城市,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她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問題就出在她的長相,有一家單位甚至直截了當?shù)馗f:你為什么要學服裝呢?服裝是個時尚行業(yè),是漂亮女孩子們的專業(yè)。哭了一場又一場后,她終于對找工作死了心了,她在街邊開起了一個成衣鋪,一開始只接收來料加工,后來也經營布料。她也沒有男朋友,因此她工作起來格外專心,她畢竟正經地學過三年服裝設計,裁剪和款式透著一股新意,她的生意越來越好,常常到深夜了,她還帶著兩三個徒弟趴在縫紉機上。
她很快就賺了些錢,有一天,一個好心人過來給她介紹男朋友,她去見了一下那個人,回來就開始發(fā)呆,那是個工人,沒讀什么書,這也罷了,反正她也只不過是個職高生,她覺得最傷她自尊心的是,那人左眼是壞的,小時候貪玩弄壞的。她就只配和一個獨眼龍生活在一起嗎?她以前不是沒有沒想過可能有些黯淡的生活,她知道她的生活不可能有很多光彩,盡管她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沒想到會黯淡到如此地步。
那時候,整容業(yè)剛剛開始露頭。她是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上海那家整形醫(yī)院的廣告的,她還看到了幾個整形實例,她抱著那本雜志看了又看,她被整容前后的巨大差距迷住了。她還鼓起勇氣給那家醫(yī)院打去了咨詢電話。醫(yī)院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她,并允諾為她報銷單程路費,讓她實地去看一看,因為他們也得在看到實體后,才能制定手術方案。
她又猶豫了很久,這當中,她的一個同學從外面回來探親了,同學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再加上時髦的裝扮,她都不敢走上去相認了。她想,她并不比自己強多少,僅僅只比自己長得好看一點,但她們的生活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她突然決定了,她要去上海做那幾個手術,開成衣鋪這幾年,她已慢慢存了一些錢,她想,與其愁眉苦臉地守著那幾個錢,不如當個快快活活的窮光蛋。
她沒想到她的到來,竟在醫(yī)院引起了一陣騷動。有個年輕的醫(yī)生更是被她激發(fā)了創(chuàng)造欲,他在她臉上比劃來比劃去,他說我要在這里這樣,在那里那樣,你會變成一個美人的,而且你有非常不錯的身材,你一定會變成一個美人的。
她在醫(yī)院住了近半年,年輕的醫(yī)生為她熬出了根根白發(fā),最后,他們終于成功了,她得到了喜出望外的容貌,他得到了接踵而至的榮譽,他的病人正在源源不斷地涌來,他的聲望如日中天。臨走時,她去感謝并祝賀他,他卻傷感地對她說,再也沒有人會像你這么幸運了,因為,我這一生的靈感都在你身上耗盡了。
她買好了回程的車票,在候車廳里,她注意到好多人都在悄悄地打量她,她忍不住到窗玻璃上去看自己,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她置身人群中時,她真是太出眾了,比在醫(yī)院里還出眾。她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她激動地在候車室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地錯過了她的車。但她一點都不驚慌,她想,我已經不是我了,就是回去,也沒有人會認出我來了。既然如此,她為什么還要回去過原來的生活呢?她整容的初衷是什么呢?不就是要告別黯淡的生活,開始新的生活嗎?這樣一想,她馬上來到退票處,她想,她現(xiàn)在就要去另外一個地方,現(xiàn)在就要去碰碰運氣,反正她在老家已經什么也沒有了,她的積蓄全花在醫(yī)院里,她在醫(yī)院里得到了重生,她就要以醫(yī)院為起點,開始她的第二輪人生。
她果然很順利,許多大公司都想聘她,但她謹慎地選擇了一家服裝公司,這畢竟是她最為熟悉的領域。一切都不同了,人們都喜歡盯著她看,特別是男人們,他們不斷地送她禮物,請她吃飯,千方百計地約會她,贊美她。與此同時,許多機會也不請自來,世界開始向她展示燦爛的一面,她都有點應接不暇了。她像一顆新星,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上空冉冉升起。
后來,她就碰上了阿康。阿康披著長發(fā)和長袍,拿著雕刀,一邊在泥巴上刻著一邊說,我要把你的美貌記錄下來,我要讓它流傳下去,成為歷史。阿康的話最打動她,她很快就跟他確定了戀人關系。這時,她已經做到了公司的經理助理。
又過了一段時間,公司開始進行股份制改造,她動了一些腦筋,成了公司的最大股東,再過了一段時間,公司真正成了她個人的。
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速,甚至超出了她的掌控,她都有些害怕了,她想,她為什么會如此順利呀,她都有些眩暈了。仔細一想,她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順利了,她終于站到了這個世界的漩渦中心,所有的好東西無一例外都在向漩渦中心接近,而以前,她一直怯怯地站在世界的最最邊沿,在那里,她感受到的是離心的力,不像現(xiàn)在,她感受到的是向心的力。
她從沒想到,還有一只殺手锏會從后面偷偷殺來。
阿康不知怎么就知道她原來是整過容的,他為之醉心的美麗原來是人造的。他惱羞成怒,歇斯底里,罵她是個騙子,欺騙他的感情,欺騙所有人。她被他的盛怒擊垮了,百口莫辯,理屈詞窮,她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我不是成心要騙你,我做手術時并沒想到會遇上你。
阿康大吼:你就是騙子,你是個戴假面的騙子。
申辯也沒有用,阿瑞只剩下哭泣了。阿康又說:我怎么知道你的眼淚是不是真的呢?
喘息片刻,阿康又一臉痛苦地問她:你為什么要去做那個手術呢?
她說,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荒唐,難道不做手術你就活不下去嗎?
那不是我喜歡的活法。
他們吵了一場又一場,阿康最后的一句話最傷她的心,他悔恨地說:多少天生麗質的姑娘都被我眼睜睜地放過去了,最后卻選了你這樣一個贗品。
阿康說出了這句話,她就同意跟他離婚了。
吳瑕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現(xiàn)在漸漸沒了保姆心態(tài),她正在成為阿瑞的朋友。她氣憤地說:這個世界對女人真是太苛刻了,男人可以才人無貌,女人卻不能有半點瑕疵,我那天看到晚報上有一則征婚啟事,什么月收入逾千,左腿微跛,就這個條件,他還要求對方白凈秀麗,五官端正,什么道理!
吳瑕的氣憤倒讓阿瑞笑了起來。笑過了,就說:以前,我是次品,廢品,現(xiàn)在,我是贗品,我這種人反正是沒有活路的。
吳瑕遞給她幾片削好的水果,無意中碰到她的手,竟像冰塊似的涼。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手指冰涼的女人,她知道她現(xiàn)在不是幾句安慰的話可以救過來的,她知道戀愛的打擊足以讓人暈厥,換了是自己,恐怕早就走不動了。她想起她和丈夫在婚前的一次波折,那是在畢業(yè)前,他們一時討論迫在眉睫的就業(yè)問題,她說她的父母不希望她離家太遠,他想了想說那就分手吧。她本來是說著玩的,她想試試他,沒想到他輕而易舉就說出了分手兩個字,她一下子渾身冰涼,幾乎要窒息了,她第一次感到戀愛是個很傷人的事情,弄不好就狠狠地傷了自己,就像現(xiàn)在,她父母明明對她的就業(yè)方向沒有任何要求,她卻鬼使神差地說出那樣一句話,引得他竟說出分手兩個字來,她要動多少腦筋,花多大力氣才能體面地讓他收回這兩個字啊。她又是哭又是鬧,還買來了刀片準備割腕自殺,只為看到他的眼淚和悔恨,讓他一遍又一遍地發(fā)誓。她一邊做著那些,—‘邊想我真有這么愛他嗎?我到底是為了挽救愛情還是為了收拾他呢?她越來越搞不清楚,也越來越悲哀,她覺得她的行為正在證明,她是多么愛他,直至以死相拼,而她的真正想法卻是:完了,我把自己逼進一個死胡同了,我不能回頭了。
她無力地安慰冰涼的阿瑞:先放一段吧,過了這一段,說不定他會慢慢想通的。
阿瑞直搖頭,苦笑道:也好,省得我老是為生孩子的事頭疼,我一直都不敢提生孩子的事,你想,孩子生出來,肯定會像我原來的樣子,那不是揭我的老底嗎?
阿瑞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吳瑕,你知道嗎,他還說過一句很好聽的話,他說我“帶著別人的面具跳舞”。
吳瑕看到,阿瑞大笑的眼里滾著淚花。
假期后的第一天,辦公室里又彌漫著一股怪怪的氣氛。人人都在貌似認真地工作,可一道道偵察的目光卻無處不在,誰新做了頭發(fā),誰添了新衣新鞋,誰換了新首飾,在上班后的半個小時里,彼此就都了
然于胸了,但大家都不說出來,沒有贊揚也沒有批評,看見了也像沒看見。有時,一兩道目光不經意地劃過誰的新衣,停留片刻,又轉開去,這對被打量的人是一種傷害,意思是說,你的努力是白費,你仍然是平庸的,新衣也沒能讓你鮮亮起來。這場沒有聲音的較量,誰勝誰負要到以后才會在說是道非中產生結果。也有個別沒有任何變化的,她借著喝茶的機會,傲然掃視全場,眼里全是批評,她覺得她們新添的東西全都是敗筆,還不如她這個按兵不動的。其實,她家里正放著假期里新添的衣物,她要等她們這場較量落幕后,再隆重推出,那時,她們的鋒頭都已經過去,新鮮淪為尋常,她就有笑到最后的感覺。
冷美人就是那個按兵不動的。中午,她端著飯盒來到吳瑕旁邊,吳瑕就知道,她又要聽到一番評論了,那場無聲的較量現(xiàn)在要開始慢慢出來結果了。她想她最好小心一點,不要對她的評論參與太多,每個人的耳朵都是一個靈活的調頻器,誰知道她們正在收聽哪個頻道呢?
今年夏天好像流行粉色系列。
吳瑕覺得這個話題是可以討論的,就大聲說:好像是,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時尚消息發(fā)布,似乎還有粉藍粉紫系列。
粉藍粉紫還可以,我不喜歡粉紅,大多數(shù)人穿上粉紅都顯得特別土氣,粉紅是公主的顏色,而且還是十六歲以下的公主,一般人哪來的膽子染指粉紅色。
吳瑕不吭氣了,要知道,今天早上著新衣的人們,至少有三成是粉紅系列,沒辦法,街上充行這個,你不買也得買。
特別是有些人,居然穿一條粉紅色帶褶邊的裙子,下面露一雙粗粗的老腿,真叫人難過。冷美人是壓低了聲音對吳瑕說,但吳瑕仍然覺得她的聲音大得驚人,她已經感覺到,那個穿粉紅裙子的人,正在努力調試她的頻道,她肯定可以收到吳瑕這邊的消息。吳瑕決定快速解決午餐盒,離開這里。
突然,吳瑕感覺到冷美人的目光有點異樣,她像一只嗅到什么味道的蟲子,死死地盯住吳瑕的鼻梁。吳瑕想,完了,她一定看出來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冷美人一樣,她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吳瑕趕緊掏出餐巾紙來擦嘴,順便捂住了鼻子。
冷美人不再跟她討論時尚與色彩,她開始專心吃飯,這倒讓吳瑕不安了,她寧愿她繼續(xù)過來盯住她的鼻子,也不要她這樣安靜地吃飯,誰知道她那個小腦袋里正在想些什么呢?
整個下午,冷美人都坐在自己的桌前,不緊不慢不言不語地干活,吳瑕想去跟她說句話,一時又找不出適當?shù)脑掝},只好張著一只耳朵,留著一只眼睛,時時關照著那邊。她在心里和自己吵:就算她發(fā)現(xiàn)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關她什么事呢?你究竟在怕她什么呢?她告誡自己不要在意她,不要理她,隨她去。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想聽聽她會說些啥,跟誰在說。
此后幾天,同事得愛和她聊天,她們盯住她的臉,笑容可掬地說東說西,一開始,吳瑕樂不可支,她想,她們突然間都變得喜歡跟我聊天了,這真是一件十分開心的事情,誰也不愿被孤立,誰都愿意成為集體的中心,在此以前,吳瑕最大的苦惱莫過于此,她不是一個活躍的人,也不是一個喜歡傾訴的人,多數(shù)時候,她走在集體的邊緣,形單影只,落落寡合。她非常羨慕那些打個噴嚏也有人上來寒喧的人,她不知道那些人的魅力從何而來,難道真的就像有些人說的,各人的魅力來自于各人身上的毛孔?
直到有一天,吳瑕在午餐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說:你也可以去墊個鼻梁嘛,人家柿餅臉都敢墊,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吳瑕的飯勺僵在嘴邊。
吳瑕想起來了,柿餅臉是冷美人的口頭禪,在她心目中,柿餅臉無疑是世界上最平庸的臉,她常常滿臉不屑地說:舉著一張柿餅臉,還自以為是,換了是我,早就羞死了。冷美人有著一張標準的瓜子臉,一個人的五官能長成那樣子,真是她的造化。
吳瑕坐不住了,她突然把頭扭向她們,有一個人看了她,向她點頭微笑,吳瑕只好也還以微笑。她繼續(xù)在餐廳搜索,她想看看冷美人坐在哪里。她看見她了,她正跟一群男同事坐在一起,雙手在面前翻花似的比劃著,談笑風生。吳瑕的臉突然一熱,她要是告訴了男同事,她就太沒面子了。
吳瑕常常要拿著報表往各個處室跑,不知是不是餐廳的議論讓她產生了心理障礙,她不再和接收報表的人閑聊,她覺得人家跟她說話時,無一例外總是盯著她的鼻梁,連男同事也是如此。
吳瑕請了兩天病假,她實在受不了辦公室里那種隱隱的敵意,但她又不能因此而辭職。
丈夫早早下班回來陪她。她躺在沙發(fā)上,他坐在她的腿彎處。她突然說,我覺得好孤獨啊。
丈夫不說話,伸出一只手來攬住她。他似乎認可了她的孤獨感,這倒讓她大吃一驚,她以為他會受到一點傷害的,你躺在愛人身邊還說自己好孤獨!但她就是故意傷一傷他,要不,她心里的不快無處發(fā)泄。
怎樣才能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呢?我真希望能有自己的單人辦公室,或者就在家里辦公。
你是說跟你同事搞不好關系嗎?
吳瑕趕緊否認,她覺得承認這一點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而且也讓他擔心。她說我只是覺得身處人群當中很煩,言不由衷,隨聲附和,有時還要聽一些模棱兩可含沙射影的話,煩死了。
哪里都這樣,我的辦法就是一上班就盯著電腦屏幕專心工作,不給別人半點閑聊的機會,其實,我并不一定時時刻刻都在工作,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人非非,但有誰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你總不說話,不覺得孤獨嗎?
如果你長期扮演不說話的角色,人們慢慢就會忽視你,當著你的面暢所欲言,你聽得太多了,也就不覺得孤獨了,同時你也省掉了加入對話圈的煩惱。
我不能像你,我們工作性質不一樣,我要是不說話,人家會以為我在鬧情緒。唉,這就是集體,你不能亂說,不能亂動,要跟她們保持步調一致,否則他們就會齊刷刷地盯著你,讓你渾身不自在,讓你沒完沒了地反省。
說得對,什么叫集體,就是相同水平的人集結在一起,超出眾人,就會受到孤立,落后眾人,就會受到欺負。要想特立獨行,只有去做自己的阿瑞,這樣,就算你還在集體中,你也是集體的權威,人們總是擁戴權威的。
吳瑕想,這樣真沒意思。
阿瑞把吳瑕約在一間飯館里。她們早就不是雇主與雇工的關系了,她們不常見面,但一見面總是披肝瀝膽,互訴衷腸。
告訴你,我又要結婚了。阿瑞一見面就向吳瑕報告了這條喜訊,臉上卻沒有一點喜悅的樣子。
阿瑞告訴她,她有一天無意十碰上了她的初中同學,就是那個罵她丑八怪的男同學,她沒想到他后來也來到了這個城市。兩人見面的情景挺有意思,她認識他,他卻不認識她,等她報上姓名,他吃驚得眼睛都要掉出來了。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他了解她的過去,更愛她的現(xiàn)在,她在他面前也很輕松,再也不用扛著那個沉重的負擔了,他們于是決定結婚。他已經回去接他女兒去了,明天,他和他女兒就會搬到水藍郡去。
他結過婚?
你可別告訴我你還介意這個。對我而言,如果一個男人知道我的一切,還真心想娶我,哪怕是做二奶,我都心甘情愿。
吳瑕想對她說,她不應該這樣看待自己,又覺得找不出更多的道理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從錢夾里取出男同學的照片,吳瑕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個人太普通了,她相信,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阿瑞的光彩都蓋過了他。
阿瑞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當然沒法跟阿康比,誰都無法跟阿康比,世界上只有一個阿康。你知道嗎?盡管他羞辱了我,但我一點都不恨他,他把我說服了,他說我原本不屬于他,我只不過是借了一張臉,借了他一段時間,他說就像是玩了一個魔術,但魔術畢竟只是魔術,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確是把火車變沒了,可事實上,火車還在那里,并沒有真正消失。魔術表演結束后,一切都該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了,我和他都是如此。
吳瑕認真地聽著她這些喪氣話,不再安慰她了,她知道安慰也沒有用,阿康是真的沒有辦法喚回了。吳瑕曾偷偷去那個工地找過一次阿康,她想說服他回去,她想幫幫阿瑞。
阿康堅決地說,我不可能回頭了。我的生活中不能再有倒退了,這是個原則問題,這么多年來,我一心要當藝術家,結果我淪落到只能做做城雕。沒有了事業(yè),我想有個溫暖的家庭也不錯,結果我看中的妻子是通過整容改裝的,是個冒牌貨,是個贗品,我這輩子怎么盡在打折扣啊?什么是墮落?不斷地自我打折就是墮落。我再也不能墮落了。
這是一個掙扎在沉淪與自省中的痛苦的男人,吳瑕知道他在內心夸大了阿瑞的形象問題,他在拿這個問題拷問自己,也許他認為,離開阿瑞,他就取得了一個很大的勝利,離不開,他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對于這樣一個男人,吳瑕沒有一點辦法。
吳瑕沒有把找阿康的事情告訴阿瑞,因為她找了他,事情也沒有一點起色。她在阿瑞面前沮喪地沉默著。
阿瑞從自己的煩心事中抬起頭來,問吳瑕,你做鼻梁的事有人發(fā)現(xiàn)嗎?
一句話勾起了吳瑕的不快。她想起了餐廳里的那些議論,還有盯住她鼻梁的那些眼神,她本是個毫不起眼的人,她只想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就算偶爾有些小打算,也只是為了讓自己竊喜一把,她從不希望自己的名字掛在別人的嘴上,濺上眾人的口沫,尤其是在這樣一件不太說得出口的事情上,她有點后悔自己當初的草率了,也許她應該想一想,為什么沒有去墊鼻梁的人畢竟還是大多數(shù),嚴格地說,她周圍哪個人的鼻梁都是可以去墊一下的,為什么她們都沒有去呢?自己一向是個隨和的人,卻偏偏在這件事上不小心就成了小眾,卻又沒有力氣去承受一個小眾應該承受的。她還有些憂怨,她不是沒有猶豫過,經過她的觀察,她以為她所感受到的整容,真的已經被大家所接受了,沒想到,一旦她們真正面對這件事時,立即像刺猬般豎起了攻擊的利刺。
吳瑕搖了搖頭,說我都開始后悔了,真沒想到,小小一個舉動,竟這么讓人心煩。
你不能這樣想,你每天都要對自己說,你變漂亮了,你越來越漂亮了,事實上,你肯定會比以前更漂亮。
我好像沒有很明顯的感覺。吳瑕摸著自己的鼻梁說。
我不一樣,我當時快樂極了,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天仙,整天都很興奮,真的有一種刀山火海都敢闖的感覺。有人說,整過容的人老了會很可怕,但我不怕,就算是那樣,我也漂亮過幾十年了,我提升了自己的生活亮度。
吳瑕想,也許是這樣,即使整過容,也是要一些自信的,沒有骨子里的自信,加工過的五官也只不過是一堆沒有生命的精美的零件。她想,阿瑞無疑已經將那些零件真正變成了自己的,她看上去簡直就是天生麗質。
一上班就接到一份通知,各部門評出本季優(yōu)秀員工,獲選者可以參加公費旅游。這種活動已不是第一次了,雖然是評選優(yōu)秀員工,但大家心中自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則,機會均等,每人一次。吳瑕所在的單位一共五個人,除去兩個剛剛考察回來的,余下三個中已有兩人享受過這種榮譽和禮遇。吳瑕想,怎么說這次也該輪到自己了,何況,她的表現(xiàn)素來不差。
當天下午,就進行無記名投票,吳瑕當仁不讓地投了自己一票。頭兒唱票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自己名下真真切切僅僅一票。冷美人被大家評為優(yōu)秀員工,一個星期后,她將去享受這次公費旅游。
可她上次已經享受過公費旅游了。吳瑕抓住椅子扶手差點暈厥過去。
冷美人笑著站起來向大家致意,她答謝的目光落在每個人身上,就是沒有落在吳瑕身上。
吳瑕不甘心地來到頭兒辦公桌前,說起無記名投票的事。頭兒說我也覺得好意外呢,我本來以為這次機會鐵定是屬于你的。
吳瑕說關鍵是,我的業(yè)績和工作表現(xiàn)并不比她差。
你是不是最近跟她們處得不太好?私下跟你講,工作很重要,搞好同事關系也很重要,我年輕時也吃過這方面的虧。
誰知道!我并沒有得罪她們。
頭兒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到吳瑕的鼻梁上:不要緊的,女人就是這樣,小肚雞腸,過幾天就會好的。以后,盡量隨和一些吧,要有個性,但不要太個性化。
正說著,冷美人在外面大聲嚷:工會嗎?聽說你們要開始訂機票了,我把我的身份證號碼報給你們。
頭兒聳聳肩說,你只有爭取下一次了。
沒等下班,吳瑕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聲不吭地背著包包離開了辦公室。這是她第一次早退,她無論如何不想再坐下去了。她就要讓她們看見,她憤怒了,她譴責她們了。
路過冷美人身邊時,吳瑕故意俯身往她的電腦屏幕上看了一眼,她注意到,冷美人抱臂坐著,顯示屏又呈黑屏了,吳瑕知道她的秘密,她又在黑屏中打量自己,她把屏幕保護程序換成黑屏,為的就是黑屏可以當鏡子用,這樣,她就可以嘲笑那些總在抽屜里放一面鏡子的人了。她不需整容,甚至連一塊小鏡子都不用,她確信她是麗質天生,她對她的美自信到骨頭里。
阿瑞又和吳瑕坐到一起了。
阿瑞身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挺安靜,也很乖巧。吳瑕想,可能就是上次她提到過的他的女兒。
不久,女孩提出要上洗手間,阿瑞招手叫來了服務員,小女孩跟著服務員去了。吳瑕這才發(fā)現(xiàn),小女孩一條腿有點問題,走路很不穩(wěn)當。吳瑕看著阿瑞。
我在想,我是不是陷進了一個陰謀。他知道我對“再加工”感興趣,知道我不會嫌棄這樣的孩子,說不定還會幫她治腿,所以他才接受我。你幫我分析分析,是不是存在這樣一個陰謀。
吳瑕說不出話來,她知道她此時的傾向將會對阿瑞產生什么影響,她覺得她還是不表態(tài)為好。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決定?阿瑞不想讓她保持沉默。
吳瑕想了想,說尊重你的感覺吧,不管是對是錯,先走出一步再說。走對了,當然繼續(xù)走下去,走錯了,回頭再來,如果你不走,你永遠什么都不知道,永遠活在假想和猜疑中,也沒什么意思。
有道理。吳瑕發(fā)現(xiàn)阿瑞特別喜歡說這三個字。她突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她們日益親近起來。
小女孩回來了,她很乖巧地問,阿姨,我能不能要一杯果汁?
阿瑞俯身望著她,手里摸著她的發(fā)辮,說當然可以呀。吳瑕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露出少有的溫柔和憐惜。
小女孩被打發(fā)去看動畫片了。阿瑞說不行,我還是不能說服我自己,我感覺受了欺負,他知道我會同情這個小女孩,他知道我會想方設法治療她,所以他才會把她帶到我面前來。我真的是中了算計。
我覺得他在算計你什么?
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他突然改變主意要回來的,他跟他老婆前年離了婚,孩子本來是判給她母親的,被寄養(yǎng)在老家,現(xiàn)在,他突然就把孩子要回來了。你說,他這是什么意思呢?他就是想擺在我面前讓我看著辦唄。
可是,他并不知道你準備幫這孩子治療啊。
他精得很,他知道我會的,他算準了我會的。
既然是這樣,你不妨讓他的陰謀破產,你可以不管她的腿,沒有誰要求你一定得幫她治療,何況也不一定真的能治好。
可是,要我坐視不管,我做不到,除非我沒有看到,除非她跟我不相干。
吳瑕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吳瑕說那就結婚吧,管他有沒有算計。
阿瑞看著外面,悠悠地說:也想不結婚,但人家都說,不結婚的女人凋謝得快。
吳瑕笑起來:我聽到的說法是,結了婚的女人凋謝得更快。
這可以打個比方,一束花枯萎在花瓶里,跟枯萎在野外是不一樣的,至少它被采摘過。
吳瑕深深地低下頭去,她覺得這個話題太讓人難受了,有些話題最好不要深入討論。
不久,吳瑕接到一個出差的任務,同行的就是冷美人,而她們已經很久沒有像以前那樣交流過了。吳瑕心里覺得很別扭,偷偷看看冷美人,她也正呆呆地看著電腦,吳瑕估計又是一片黑屏。吳瑕看見了她的憂慮,但她不去是不行的,不僅如此,她這一路還得仰仗吳瑕,因為,那個客戶是她發(fā)展的,現(xiàn)在,客戶的信用出了問題,吳瑕是被派去和她一起調查取證的。
兩人住一個標準間。晚上,吳瑕早早地上床了,冷美人一直在洗手間里折騰著,吳瑕想大概美人總是愛照鏡子的。吳瑕很想悄悄去看看她照鏡子的樣子,又覺得這種行為下作,還為自己竟產生這種念頭自責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秘密,而自己卻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任何東西,心里總有一些不平衡吧。吳瑕終于為自己產生那個念頭找到了理由。找到了理由,原諒了自己,吳瑕就輕松地睡了過去。
吳瑕有晨練的習慣。她在清晨習慣性地掀開被子起床時,冷美人也醒了。你一直都堅持晨練嗎?吳瑕說讀書時就養(yǎng)成了這習慣。冷美人說值得欽佩呀。也不知她是隨口說說,還是真的感到欽佩,反正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怔怔地望著精神抖擻的吳瑕。
冷美人沒想到她回來得這么快,她本想趁她不在趕緊戴進去的,她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戴過隱形眼鏡,這是她的秘密。昨天晚上,她就是等吳瑕睡著后才偷偷取下來的,清洗、消毒,裝好,再藏起來,忙乎了好大一會。她從來不做晨練,她以為晨練至少得半個小時,沒想到,才剛剛二十分鐘,吳瑕就回來了,而且,她也不敲門,就那樣魯莽地闖進來了。但她只能在心里生氣,她沒有資格表示她的不滿,因為這也是她吳瑕的房間。她想躲起來,卻來不及了,連轉個身稍稍避一避都不行,因為那薄薄的鏡片正立在她的指肚上,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就得在她面前趴到地上去,像盲人那樣去摸,像狗那樣去嗅,就算那樣,她也未必找得回來,接下來的麻煩就大了,所以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戴眼鏡的動作。
偏偏越是心急,越是弄不好,平時兩分鐘就可以搞定的事,今天怎么也弄不好。一直折騰到眼淚橫流,她的手指肚上還是立著一只鏡片。她感到自己的臉紅起來了,她一邊戴一邊絕望地想,完了,完了,誰都知道,她有一雙盈盈欲滴的大眼睛,這幾乎成了她的招牌,現(xiàn)在,這層神秘的面紗就要揭開了,她們馬上就會知道,原來這雙又美又大的眼睛是需要配戴800度近視眼鏡才能睜開,原來這雙眼睛是假的,原來她一直標榜的麗質往往都是天生的觀點其實也是站不住腳的。
吳瑕在旁邊悠悠地說,弄了半天,原來你是個近視眼哪。
她不吭聲,繼續(xù)搗鼓著瓶瓶罐罐的東西。
這天,冷美人的話多了起來,她撲閃撲閃地眨著那雙戴著隱形眼睛的大眼睛,跟吳瑕講她看到的電視節(jié)目,她喜歡的節(jié)目主持人,她小時候的家事,甚至還講到她剛剛結婚不久的老公,她首先陶醉在她自己所描述的事物和氛圍中,再使勁用笑容和眼神把吳瑕往氛圍里拉。但吳瑕卻始終都進入不了角色,盡管她也在跟著她笑,跟著她皺眉,但她的意識并沒有跟著她轉,她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她終于看出來了,她看出隱形眼鏡戴在眼里的樣子了,她想她以前是多么缺乏社會經驗哪,這么明顯的東西她居然沒有看出來。
冷美人似乎一心要把吳瑕弄得高高興興的,她看得出吳瑕現(xiàn)在對她的眼睛非常感興趣,她得趕在回家之前消除她的好奇,只有她見怪不怪了,或者她們重新站到一條戰(zhàn)壕中來了,她才不會回去后瞎說一氣。晚上,她不惜自己掏錢請吳瑕去吃當?shù)氐拿〕浴3缘街虚g,她終于單刀直人地明說了:不要告訴別人我戴隱形眼鏡的事,我覺得這是個人的隱私。
你也喜歡有一點隱私啊?吳瑕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誰沒有一點隱私呢?難道你吳瑕就沒有隱私嗎?
吳瑕差一點就要跟她交流自己做鼻梁的事了,她在關鍵時候管住了自己的舌頭,她想,她畢竟沒有像我發(fā)現(xiàn)她戴隱形眼鏡一樣,抓住我做鼻梁的把柄,是的,她目前沒有任何證據(jù),她只是猜測而已,那就讓她永遠猜測好了,而我,卻是清清楚楚看見過的。她又想到每天中午的免費午餐,想到了那些模棱兩可的對話,她相信從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會有如坐針氈的感覺了,她覺得自己終于找回了一點主動權。
出差回來后,人們發(fā)現(xiàn),吳瑕和冷美人突然變成一對好朋友了。她們在工作中默契地合作,在午餐時愉快地交談,甚至下班后,也要親密地走一程然后再去搭乘各自的公交車。
吳瑕和冷美人在午餐時扯起了服裝,吳瑕突然想起來,該去找阿瑞定做夏季服裝了。她忍不住對冷美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做服裝的,人非常地有閱歷,她的服裝也非常地有個性。
有這樣的朋友也介紹我認識呀。
以后再說吧。她想起了阿瑞給她的折扣,她是不會給冷美人打折的,而且,吳瑕也不喜歡她和自己穿一樣的衣服,她的身材好過自己,她穿上紫羅蘭的效果也可能好過自己,她怎么會這么傻呢?
吳瑕找到阿瑞,阿瑞形象大變,令吳瑕幾乎不敢認了。她剪了短發(fā),類似光頭的短發(fā),還穿上了長縷,是那種層層披掛的棕色系列長縷,猛一看,像是一個俊俏的女尼,再一看,又像是T形臺上的一款另類時尚。削去了頭發(fā),她的五官完全坦露出來,越發(fā)顯得楚楚動人。
怎么?完全變了一個人嘛。吳瑕被她的新形象弄得手足無措,她想贊美她,又覺得古怪這個詞蠻橫地擋在面前,她想說她古怪,又覺得其實美麗也是顯而易見的。
我要改變活法,我不想再分心了,從此就專心致志做我的紫羅蘭好了,我就把自己嫁給紫羅蘭好了。阿瑞摸摸她的頭頂。這就是我最新的決定。
最終還是認定他設計了一個陰謀。
她搖頭:我們毀在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上面,登記結婚的前幾天,我要求跟他一起去辦理婚前財產公證,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的好多朋友都去做過這種公證,他卻不能接受,還說我傷害了他,一口氣跑到醫(yī)院,帶著正準備做手術的女兒走了。你看,他為了自己所謂的尊嚴,連女兒的腿都顧不得了。我原以為,我的婚姻障礙在于我有一張假的面孔,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障礙已經遠遠不止這張臉了。
你就不能退一步嗎?你想想,你就是辦了財產公證,你能說清你們花的每一分錢哪一半是你的哪一半是他的?
那不一樣?人有旦夕禍福,我不能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這么多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否則我會沒有安全感。
真奇怪,我怎么就沒有想到要給自己加一道保護措施呢?吳瑕笑起來。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危機感,你不丑不美,不窮不富,無憂無愁,你有什么需要保護的呢。她邊說邊拿起手邊的化妝鏡,憐惜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你不像我,這一刻還是丑八怪,下一刻卻成了天仙,這一刻還在拼命找工作,下一刻已經腰纏萬貫,你要是我,你也會拼命保護自己的,因為你不知道再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
吳瑕說,我看到阿康做的城雕了,就豎在廣場上。
我知道,我經常去看。一說到阿康,阿瑞的臉色就異常柔和,她說就算我這一輩子什么也沒有,只有過阿康,我也知足了。
為什么不拿出做紫羅蘭的功夫,去做做阿康的工作呢?
什么都可以下功夫,唯有這件事是不能下功夫的。
星期天,吳瑕在家里大掃除,丈夫在一旁洗衣服。一張收據(j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久久地盯著鼻梁整形幾個字,百思不得其解。他拿著收據(jù)叫住了正在奮力拖地的吳瑕,問:這是什么意思呢?
吳瑕一看,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她看著他,不知該如何作答。
后來,他問她:你以前的鼻梁是什么樣子的?
你記不起來了嗎?那正好,你就接受我現(xiàn)在的鼻梁吧,我的鼻梁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說還是能夠看出些人工痕跡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做這個呢?有什么必要呢?真是匪夷所思。吳瑕不理他,他就一個人嘀嘀咕咕的。
有個周末,吳瑕躺在沙發(fā)上午睡,醒來一看,他就坐在她的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心里一緊,說你干嗎這樣看著我?我在看你的鼻梁。吳瑕閉上了眼睛,她什么也不想說,他這樣偷看她的鼻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你做之前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見呢?
這句話他已經問過很多遍了,吳瑕也回答過很多次,仍然不能解開他的困惑。他被這個問題牢牢地困住了。
吳瑕爬起來,心煩意亂地照鏡子,她心里的焦灼又增加了幾分。因為鼻梁增高了,兩眼之間的間距就縮小了,吳瑕看來看去,覺得自己面目之間多了一絲兇相。
丈夫在后面問:你覺得這樣好看嗎?
吳瑕不理他,挎上包就往外面沖,她想去醫(yī)院問一問,能不能把墊進去的鼻梁取出來,她想還原了。
在路上,她遇到了一個人。她猶豫著叫住她,她果然是冷美人,冷美人帶著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鏡,看上去像一個中學生。吳瑕說快把這眼鏡取掉呢,難看。她有點急促地沖吳瑕一笑,說沒辦法,得了角膜炎。說著推推眼鏡,匆匆走了。
吳瑕放慢了腳步,她當然知道取出來是很困難的,她在街上胡亂逛著,不停地在木廚窗里看自己的臉,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鼻子其大無比,大到整個臉只有這只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