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新志,男,山東萊西人。曾服役于蘭州軍區某部,退役后在央視某欄目任策劃和總撰稿。現任某影視公司主編。
有時我也挑燈獨立
愛和夜守住沉默
聽風聲呼嘯于屋外
懷想一些遠行人
——艾青
已經是夜里十點了,兒子早已酣酣地入睡。像往常一樣,我照例檢查過他的書包,看明天該帶的課本是否都已備齊。還好,書和作業本靜靜地躺在書包里,一本也沒落。再打開鉛筆盒,幾枝寫禿了的鉛筆長長短短地擠著,像一群頑皮可愛的孩子,差點就發出唧唧喳喳的吵鬧聲。我一枝枝削起鉛筆,就像是給這群小家伙理發。
今夜的風好大,讓人感覺整個樓房都顯得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而轉筆刀里流淌出的刨花,卻是那樣的安靜,安靜得讓人體會到了一種幸福、安詳的感覺。但當我將鉛筆重新擺進鉛筆盒的時候,卻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時我還是大三學生,頭發零亂,意氣風發,硬把自己往詩人的形象上折騰,寫一些痛痛癢癢的詩句,懷幾分憂世傷情的想法,聚攏了三五十男女才子,結社編刊,清談狂吟,在W城的大學生中也算是領一時風氣。一次,我邀請了天山電影制片廠的一位青年編劇來校做《今夜不設防———漫談東歐電影》的講座,為了把講座氣氛營造得詩意一些,我們用五顏六色的絨面紙剪了許多頗具后現代意味的剪紙作為裝飾,因為紙張不夠用,我和另外一位詩友便去一家商場購買。
商場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二道橋。三層的俄式建筑,古樸厚重,想必也有了一些年頭。周圍是一個很大的維吾爾風格的自由市場,市場里主要賣一些維吾爾花帽、英吉沙小刀、葡萄干、核桃仁之類的特產。紙張應該是在二道橋商場的二樓,我和這位詩友便徑直奔向了文具柜臺。細細選好了所需的紙張,匆匆地付了錢,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我感覺著有一道光“唰”地射入了我的眼中,如夢如幻,我像一位傻子一樣如夢如幻……光源來自遠處柜臺里的一位姑娘,她正微笑著和一位顧客說著什么,她眼睛清亮,她嘴角微翹,她長發如黑色的旗幟,她身穿一件紅色的擊劍服,出落得像太陽的女兒一樣美麗……上帝,哦,不,真主啊,我在一秒鐘之內就愛上了她。
我怔怔地站在那兒,好久沒敢挪動一步,似乎是怕我腳步一動,眼前的這個人兒就真的會像一個夢幻一樣消失,有時人們常常愛用“振聾發聵”來形容一個事物的力量,但這時,我卻覺得有一種力量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它讓你失明失聰,它讓你像個傻子。那一刻,整個喧鬧的商場剎那間安靜了下來,像一場無聲電影。而我就是那場電影里失聲的幽靈。
詩友是一位細心的人,他早已洞穿了我內心的秘密,他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讓我走近那位姑娘去細看一下。我臉在發燙,我羞愧萬分,我笨拙地搖頭,好心的他沖我笑笑,然后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到姑娘跟前,和她搭了幾句話,就重新回到我身邊,悄悄地告訴我:“她叫郭曉雯,營業號是六號。”我假裝滿不在乎,心里卻狠狠地記住了這個動聽的名字,還有那個美好的數字。
從此以后,我每天午飯后都要去一次二道橋商場,同學們都以為我學會了午間散步的好習慣,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懷鬼胎,居心叵測。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藏著一個美好秘密的人,是怎樣的幸福。從二道橋到學校,大概有六百米,這是一段最美好的路程。
為了能天天看到她,我每天都要去那個柜臺一次。但又不想讓她發現,那就假裝是購物吧———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買的,窮學生,就每天買一枝鉛筆吧。就這樣,一天天下來,我和文具柜臺的營業員都熟了起來,往往我一進門,那些營業員們便會打招呼:“又買鉛筆啦。”我到現在也十分感激她們,她們真是一些有教養的好心人,因為她們從沒問過諸如“你怎么天天來買鉛筆啊”、“你怎么不一次多買點”之類的話,如果那樣,我會有多么尷尬。
別人愛著你,你不知道別人是誰;你愛著別人,你知道自己。
她有時在,有時調班不在。不管她在還是不在,我都喜歡去那兒轉轉,去過了,每天心里就踏實了。這就有點像臺灣詩人余光中《等你,在雨中》抒寫的那樣,“你來不來都一樣”,重要的是在等待中體會到的一切。
轉眼大學就要畢業了,有一天,我打開皮箱,收拾這些鉛筆,一數,整整三百枝。三百枝擺在一起,五顏六色,很好看,可是我并不是為了好看才一枝枝地買的啊。有誰有過這么多的鉛筆嗎?它見證了什么呢?情感還是恥辱?握著鉛筆桿,我百感交集,我終于認定:沒有去爭取是恥辱的。“就要離開學校了,和這段不為人知的感情告別吧。”我這樣小聲對自己說著,找了個塑料袋把它們裝好,再往里面放了幾顆石子,就把它沉入校園里的一個湖底了。
后來很長時間再沒想起這件事,而今夜,因為秋風,因為給兒子削鉛筆,卻讓我重新想起。
三百枝鉛筆,像三百枝小刺兒,密密地扎在我日漸麻木的心上,天涼時,有疼痛隱隱。
看著熟睡的兒子,我心里默想:但愿兒子長大時不要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