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五姨去世的噩耗,我的整個身體不聽使喚地倒向了地板。那是一個江南杏花春雨的傍晚,距母親去世不到一年零三個月。
頭幾天里,家里來電話說,五姨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只能靠杜冷丁和氯丙嗪鎮痛維持生命,只怕時日無多,希望我能回家見她最后一面。我丟下手中編了半截的稿子,踉踉蹌蹌地踏上北上的列車,一路從杭州哭到南陽,直奔家鄉而去。
昏迷兩天后的五姨倚在床頭的墊背上,面色灰白,眼窩深陷,骨瘦如柴。死神已不止一次來叩門。姨夫托著她的頭頸說:“楚兒回來看你了。”我跪伏床沿,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五姨微弱的目光稍稍閃過一絲明亮,倏地又黯淡下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五姨,竟連說出半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厲聲責問哥哥和姨夫:為什么不送醫院治療?姨夫嘆了口氣,愧疚地說:“送了十幾家醫院,都不肯收診。三個月了,滴水未進,全靠輸液度日……”
我無言以對,只感到胸口一陣錐刺刀絞般的疼痛。我的心在滴血。
五姨出生在舉國上下大煉鋼鐵的1958年,一生受盡苦難,沒有享過一天福。臨去世,上有年邁體弱的外公外婆,下有尚在讀中學的一對兒女。
在我兩三歲時,母親體弱多病,常常一住院就是一兩個月。家里沒人照顧,我就被送到外婆家寄養。那時,五姨剛剛二十出頭,留著長長的辮子,年輕而又美麗。五姨心靈手巧,為我縫制一件又一件的花布小褂,一雙又一雙貓頭布鞋,把我打扮得干凈整潔。街坊鄰居每每贊不絕口。五姨帶我度過了幾年難忘的孩提時光。五姨到田里點種花生,我就坐在她身邊偷吃花生種;五姨在甘蔗地里鋤草,我就背著她啃嫩得發苦的甘蔗苗;五姨搓棉線為我做鞋子,我就趁她不注意,把針線拿給鄰家大孩子做成魚鉤、魚線,去村邊小河釣魚……我的這些調皮搗蛋的劣跡常常弄得五姨哭笑不得,但她從不責罵我,更不用說打我了。以至于母親常常把我后來的任性和不聽管教歸咎于兒時五姨對我的過分溺愛。
記得母親接我回去時,五姨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怎么也不肯讓母親把我帶走。五姨抽泣著流淚,我則咧著嘴巴,又哭又鬧,惹得母親也在一旁抹眼睛。
五姨要出嫁了,我也要被送往學校念書。母親終于還是把我從五姨懷里搶回。母親一邊替我擦眼淚,一邊安慰五姨。五姨不吱聲,只是捏著我的臉蛋兒,一個勁兒地抽鼻子。“快結婚了,今天咱進城給你買塊手表,也好當嫁妝。”母親說。五姨這才羞澀地一笑:“買啥,你這兩年身體差,家境也難,等我們楚兒長大有本事再給他姨買吧!”我一把掙脫母親的懷抱,抱著五姨的腿,仰著小臉,一本正經地說:“我長大有本戲(事)了,給五姨買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手表。”五姨一把把我抱起,親了又親,開心地笑了。母親在一旁嘆息:“唉,等他買怕是要到猴年馬月了。”“猴年馬月也不遲,只要楚兒長大知道跟五姨親,早晚買都行,是吧,小乖乖?”
我被母親接回家的當年,五姨出嫁了。
叉耙掃帚牛籠嘴,外加一個紅瓷臉盆,五姨就這樣被送出了家門。五姨終究也沒有能夠戴上當時很時髦的手表。五姨在等,等到“猴年馬月”,她的小外甥買給她戴。
離開了五姨,我就被父母送到學校念書。念完小學念中學,中學畢業,我很爭氣地考上了大學。大學幾年,家里經濟狀況拮據起來,五姨總是傾全家之力接濟我,還不忘給我買幾件像樣的衣裳,做些好吃的讓我解讒。
現在想來,1992年7月那個“猴年馬月”不經意間就錯過了。當時我正在五姨家附近的一所學校讀中學,衣食住行,事無巨細,全由五姨負責。當然包括每天早上五六點鐘為我準備早餐,晚上跑兩三里路接我回去睡覺。五姨怕誤了我上課時間,特意買了一座能定時的大鬧鐘。或許那時五姨和我都已不記得我為五姨“買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手表”的承諾了。
母親沒有等到“猴年馬月”我為五姨買手表的一天就走了。
在我大學畢業前夕的2002年寒冬,母親終因操勞過度,患食管癌不幸去世。在那個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冬季,失去母親的我像一片寒風中飄零的樹葉,精神恍惚,痛不欲生。在靈堂為母親守靈的三天三夜里,我沒有合一下眼,沒有進一滴水,渾身上下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五姨顫巍巍地端來一碗荷包蛋,紅腫著眼睛命令我吃下去。我望望靈床上靜靜睡去的母親,轉身撲在五姨懷里……
送走母親之后,五姨說她胃里一直難受,一連兩個月吃不下飯。我和哥哥拉她到醫院檢查,她死活不肯。五姨怕我們兄弟花錢。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三個月后,五姨病倒了。哥哥和姨父送她到醫院檢查,專家會診,確認是晚期胃癌……
五姨當時剛過45歲,人生的路,她只走過了一半就被萬惡的病魔推到了萬劫不復的苦難深淵……
接下來,五姨面對的就是2/3的胃切除手術,一次次的化療,一次次的烤電,在五姨生命的最后八九個月里,冰涼的針頭,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血管。
讓我痛憾今生、追悔莫及的是,在五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正忙于畢業和就業,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走無錫,跑山西,接著又到杭州,越走離家越遠。求職的艱辛和現實的慘淡一點點地麻木著我的神經,竟感覺不到命運多舛的五姨面對死神一步步逼近時劇烈的痛楚和絕望無助的呻吟……
我在家里呆了三天。望著病床上受盡病痛折磨的五姨,我才發現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我也深深地體會到,面對親人的生死訣別,是一種怎樣的痛不欲生,怎樣徹底的絕望和無奈!五姨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暫時也沒有惡化的趨勢。社里的電話卻一遍遍地催我回去上班。姨父勸我不動,竟背著我托人為我買好返程車票。離開車只剩下兩三個小時了,姨父把車票塞到我的手里:“回去吧,楚兒,你姨早就叮囑我,不要誤了楚兒工作……”我應聲伏在五姨床沿,慟哭不止,長跪不起。五姨艱難地轉過頭,目光微弱得像蕭瑟秋風里飄忽不定的游絲,突然又閉上眼睛,回過頭去。我看到一滴清淚滑過五姨深陷的眼窩,無聲地淌在枕巾上。
我把車票攥在冰涼的手心,像一個丟了魂的孩子,拖著灌鉛般沉重的雙腿,失魂落魄地奔向車站……
不曾想,這竟是我和五姨今生的永別!
回到單位的第三天,噩耗從遙遠的家鄉傳來———五姨與世長辭。
我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著命運的罪惡。正準備回家奔喪,家里來電話:五姨當晚就要出殯了。五姨,可憐您視我如親生,我卻不能回去為您送行!
我懷著無限的哀痛,在千里之外通往家鄉的路口,面朝五姨勞碌一生的家鄉方向,點燃一疊厚厚的紙錢,遠遠地跪叩著為五姨送行。
“紙灰翻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我突然間想起了些什么,趕忙打電話告訴哥哥:一定要替我買一塊羅西尼女式手表給五姨戴上。今年是猴年,離馬月不到5個月時間。
姨夫告訴我:“你姨手腕瘦得厲害,不抵常人的大拇指粗,這么細的表帶怕是不大好買……”
黑暗的曠野里,我的淚“噗”地滴在火光閃爍的一堆紙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