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許是一些非常害怕寂寞的人,需要感知彼此皮膚的溫度和氣味的包圍,這樣可以不用面對心靈上的破洞。
我是喬。這一年春天,我在上海。
每天在家里寫作,同時為數家雜志撰稿,寫專欄。讓每個字產生反映精神,兌現物質的價值。說來這應是我唯一的謀生技能,收入雖不穩定,但維持生存尚可。
這種生活在旁人的眼里,也許過于隨性及缺乏安全感。但對一個長年沒有穩定工作且不愿在人群里出沒的女子來說,就好像是潛伏在海底的魚。有時在幾百米,有時在幾千米,冷暖自知,如此而已。
我是一個生性自由散漫的女子?;蛘邠Q個角度來說,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所謂自私的標準是:只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放縱自己不好的習慣:比如長時間睡覺,去附近的酒吧買醉。沉溺于香煙和對虛無的對抗。神情困頓,裝束邋遢。常常席地而坐,咧著嘴巴放肆大笑。有時候過分敏感,所以顯得和很多關系格格不入。但對身邊的人和事沒有太多計較。
不計較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我對這一切并無興趣。我漠視除自己關注和重視之外的一切感覺和現象。不太容易付出。有享受孤獨的需求。
也許這一切特性注定了我只能選擇寫作。我喜歡它能讓我采取合理的方式逃避某種現實和喧囂。雖然感覺中,被長期性抑郁癥所困擾的人才會從事這種職業。
4月上海依然寒冷,但能夠感覺到春天循序漸進。
有時在某一個下午,突然有心情。坐公車出去觀望城市的春天。坐最后一排空蕩蕩的位置,把腳擱到舒服的角度。當車子慢騰騰地行進在因為修路而交通堵塞的馬路上,就可以悠閑地欣賞窗外的春光和艷麗女子。平靜的午后。陳舊的歐式洋樓。曬滿衣服的院子。露臺的一角開出粉紅色的薔薇。梧桐樹的綠色葉片閃爍著陽光。路邊英俊的法國男人,在陽光下面微微瞇起眼睛,臉上有茫然而天真的神情。
我的快樂都是微小的事情。就像以前曾經喜歡過的一個日本樂隊的名字。它叫EVERY LITTLETHING。細節是組成幸福的理由。喜歡簡單生活。做喜歡的事情。住在喜歡的城市里。最好還能遭遇到喜歡的天氣,喜歡的男人和女人。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總是能夠變得簡單。不會有任何復雜的借口和理由。
這是我信奉的生活原則。
小至出現的那個下午,是個晴天。上海春天的陰冷常常會持續很長時間,在某些時候幾乎足夠讓人喪失對生活的美好希望??墒悄翘斓年柟夥浅:?。金色的陽光似乎能穿越胸膛,撫摸到僵硬的心臟。如同一次重生。
小至說,我們去買DVD。很好的陽光就閃爍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很凌亂、潦草,略顯褐色,像一大把松軟的曬干的海草。一點點化妝也無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的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紅絲線。她穿得很少。然后習慣聳起肩膀做蕭瑟的樣子。微笑的時候眼睛和唇角有甜美的弧度。平淡年輕的面容似乎能散發出熏衣草般的清香味道。
我說,你喜歡什么片子。
太多了,說不清楚。我對它們沒有喜歡或不喜歡的選擇。演員有JEREMY IRONS。喜歡他的眼神,像《圣經》里面的故事。
什么意思?
隱晦,濕嗒嗒的。
他最近好像有張新片子對吧。
對?!犊ǚ蚩ā贰?梢匀フ艺?。
不奇怪她和我有相同的愛好。雖然JEREMY IRONS看過去只是一個孤僻的男人。有著英國人常有的狹窄的瘦臉。鼻翼兩側深長的紋路,一直延伸到唇角。在東方的命相書里,這樣的紋路代表著痛苦的隱忍,稱之為法令紋。
網上查閱的資料:13歲寄讀于謝爾蓬的一所學校。早先立志當一名獸醫,可后來讀了大量戲劇書籍,認為舞臺更適合于他。來到布里斯托爾,加入老維克劇院,跟彼得·奧圖爾一起演出。1971年進軍倫敦,先是在街頭演出,后在舞臺與熒屏上獻藝。七十年代后期,開始成名。
雨水綿綿的城市,長年不見陽光。每一棵樹都會滋生出潮濕的霉菌。他在夜色的大街上神情潦倒地獨自行走。神經質的美感。手指修長,臉色蒼白。在主演的電影里,大部分都容易陷入病態的畸戀。他是喜歡縱身撲入的人,雖然姿態優雅,依然常常潰敗到底。他的情欲是黑夜中的潮水,洶涌盲目,但是并不骯臟。只是那種無聲的絕望。一絲絲,一縷縷地,從他的皮膚,他的頭發,他手指散發出來。滲透在空氣里。消失在時間里。
我們收集他所有的片子。《蝴蝶君》《洛麗塔》《愛情重傷》《命運的逆轉》《中國匣子》……然后在我的租住屋里,一邊喝威士忌加冰配奶酪,一邊看至深夜。
相信喜歡他的女人會有很多。那些心里有陰影的女人,看著他的眼神,會覺得滿足。就好像一間陰暗的屋子里。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它是陰暗。安全的,小心翼翼的收藏起自己的欲望。也許這就是區別。多一點就變成了恐懼。少一點就喪失了秘密。我想,我和小至就是這樣難以控制自己的女子。
我在上海并未認識太多有趣的女子。我的生活范圍非常狹小,基本上是租住房附近的街區,包括酒吧,電影院,四川菜餐館,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花店,音像店……我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否需要緊密的接觸,像那些有事沒事就碰到一起的人。
他們也許是一些非常害怕寂寞的人,需要感知彼此皮膚的溫度和氣味的包圍,這樣可以不用面對心靈上的破洞。而我覺得,朋友應該是需要劃分的,并且根據這種需要彼此采取合適的方式。比如有些朋友專門用來聊天,你就不要去向他借錢。有些朋友只可以一起做愛,你就把靈魂和身體的距離劃分得干凈。容易傷害別人和自己的,總是對距離的邊緣模糊不清的人。
去參加過幾次所謂的派對。地點大部分是選擇在五星級酒店,女主人也總是有著某種時尚的身份,然后拉一個大商家做贊助。去的人要提供名片,可見這種活動滲透了勢利的潛伏因子。一屋子衣著光鮮的情色男女,有金融、廣告、出版、網絡、貿易等各界人士。200平方米左右的大廳,白衣的侍應生托著放滿酒杯的大托盤來回穿梭,請來的樂隊在現場演奏,還有主持人在臺上插科打諢。很多人在握手、擁抱、親吻。某個瞬間你會有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出現在某部場景不是搭得太地道的電影里。
我欣賞那種穿梭自如的女子,因為她們是上海洋化風情的代表。英語流利,眼神清晰??吹们宄约旱奈磥砗椭档眯δ樝鄬Φ娜恕_@些身材高挑,艷光四射的美女,大冬天穿短袖的織錦緞旗袍,裹流蘇純羊毛披肩圍巾,卻赤足穿一雙鑲水鉆的細高跟涼鞋。膚色勝雪,軟語呢噥。有精致的妝容和無懈可擊的優雅笑容。
身份曖昧。也許白天出入高級百貨公司和位于高尚地段的寫字樓?;蛘甙滋焖X,晚上蘇醒,夜夜狂歡在DISCO和酒吧。她們是真正的時髦女子,享受物質操縱生活從不遲疑和猶豫。雖然有時候也顯得無所適從,臉上有因為渴望占有愈多而愈脆弱的表情。
剩下的就是一些無聊的人,站在一邊抽煙喝酒或發呆。大部分是些自得其樂的男人,對自己的孤獨不感覺可恥,坐一會兒,然后沉默地離開。
我和那些男人應屬同類。只喜歡獨自拿一杯酒,挑一盤子杏仁甜點,然后找個僻靜的角落,陷在沙發上旁若無人地窮吃。即興的發揮不是我的強項。我的預熱很慢。感情需要很大的安全感才能活潑地施展。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我容易麻木不仁。
我想那應該不是拘謹。我很少對人感興趣。沒有欲望只能說是麻木不仁。
租住的房子以前是西區資本家的聚集地?,F在已經沒落。高大的落葉法國梧桐。紅色尖頂的洋樓。精致的凸窗有發暗的鏤花麻布窗紗。斑駁的露臺鐵欄桿和大片草地的花園。馬路空空蕩蕩。這是一條被殖民文化沖刷的街。它符合我的漂泊感。失去了故鄉。
路上??吹揭粋€牽著蝴蝶犬的寂寞女子。涂著鮮紅的唇膏,薄薄的絲襪,穿著高跟鞋,每天下午三點必定在附近散步。這里有許多富商買了公寓給漂亮的年輕女孩居住。那些眼神流轉的煙花一般的女子漸漸變成為慵懶的散步者。
租的是很破舊的老式公寓樓。雖然如此,每月租金仍非常昂貴。
走廊的墻面全部剝落。到處堆積鄰居的破爛家什:潮濕的拖把和衣服,枯萎的盆景,廢棄的破銅爛鐵。空氣里有一股灰塵的陳舊味道。
穿越窄小的走廊,打開門。小塊褐色柚木拼起來的地板。墻壁和天花板采用早已過時的墻紙,暗黃醉紅的碎花圖案因為時間彌久亦不再顯得張揚。木頭的雙人床,抽屜櫥。衣櫥的長鏡子略顯模糊。玻璃窗映射進來陽光,讓寂靜的房間流動某種沉醉的氣息。面積很小,簡單干凈。衛生間的白瓷磚微微泛黃。浴缸邊上有一盆綠色小仙人球,也許是上任房客留下的。
房東給鑰匙的時候問我是否會在這里長住。自然給予她肯定的答復,雖然在上海我租房子的頻率是每三個月換一個地方。搬進去被子,衣服,10多瓶香水,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張用木相框鑲著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12歲時候的黑白照片,露出雪白牙齒的笑容。天真無邪。我總是奢望留不住時間但能留住人性深處的一部分純真。這就是自以為是。
遇見小至之前,我一直在寫作。閉門不出,只打叫外賣的電話。比薩餅店,炸雞店,小四川餐館,解決一日三餐和夜宵。我的朋友很少。對男人很難產生愛情。短期理想是能夠賺到足夠的錢去印度和老撾,寫一個長篇,拍一部電影。長期理想是可以某天突然地消失。短暫的瞬間,漫長的永遠。
有時候我會什么都不做。那通常是我寫不出一個字痛苦萬狀或剛領到稿費躊躇滿志的時候。
中午11點左右起床。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然后去音像店搜集盜版影碟,或者只是在空氣污濁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像任何一個沒有工作四處晃蕩的人,竭盡所能地消磨時間。
喜歡電影,但已經很久沒有去電影院。少年的時候,看電影還算是比較時尚的休閑方式。常常和同學一起逃下午的課,去小電影院看外國片。記憶中那是一座偏僻而陰暗的白色房子。放映廳很小,墻壁刷成綠色,墻面上有黯黃的雨跡。壁燈華麗而俗氣。座位不常清洗,在黑暗中散發出惡劣的頭發和汗水的氣味??偸怯幸还沙睗癜l霉的味道。但它會一整個下午放上四五部影碟,可以看到日本和歐美最新的一些片子。當然也有很老的黑白舊片子。
我熱愛電影里那些綺麗詭異的鏡頭和臺詞。這使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對現實有太多不滿的人。所以拿著大杯可樂大筒黃油爆米花在電影院里醉生夢死。放什么影片,在哪里放以及放多久對我已經不重要。因為到了散場的時候,我經常是懷著微微的羞恥感在黑暗中入睡。
常去的酒吧在住家附近。老板是個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比我大11歲。7年前從英國回到上海。
他叫森。他的酒吧叫布魯。我想諧音應該是英文的BLUE。但里面看起來一點也不憤怒或頹廢。干凈極了。是那種滄桑之后的恬淡。原木做的吧臺,是森親自做木工并涂漆。同樣手工制作的還有白色棉紙糊起來的燈籠,以及米黃的苧麻桌布。喜歡馬蹄蓮,總是用一大玻璃瓶的清水養著它們。那種潔白的欲開不開的花朵,沒有香味卻枯萎得很快。
森通常穿著一件白色棉布的襯衣站在吧臺后面。一邊親自招呼客人,一邊在吧臺后面飛快地擦玻璃杯子。他傾聽很多人的故事,卻從不透露自己的往事。
只放意大利歌劇。輕得像要斷了一樣的聲音,明亮而凄悵的歌聲在隱約處如水般流動。在一整面的墻壁上,有一缸熱帶魚。有時候他會推薦從歐洲旅行帶回來的威士忌、白蘭地和葡萄酒。大部分來自一些偏遠的風景優美的小鎮,農家自己制作。
酒吧的生意通常在晚上11點左右開始熱鬧??諝庖驗闊煵?、酒精和體溫變得溫暖。我常常獨自要一杯加冰威士忌,看水箱里美麗的小魚。伸出手,用手心貼在玻璃缸上,對著它們吹口哨。更多的時候,我爬上吧臺前面的高腳凳子,不停喝酒,然后坐到昏昏欲睡。
凌晨的時候從酒吧回家。如果失眠就會上網聊天。這是有趣味的事情。隱藏了身份和面容,躲在虛擬的符號稱謂后面,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隨時開始對談,隨時離開。隨時出現,隨時消失。在那里可以同時即興地開展6場鍵盤戀愛。或更多。然后厭倦的時候連BYEBYE都可以省卻。毫無后患。這是一個容易對真誠和諾言產生懷疑的地方。
我尋找輕松有趣的談話對象。聰明的男性更好,雖然在網上性別可以是忽略不計的問題。有趣的人可遇不可求。一次聊天的時候,有人向我推薦一個網站。打開后是從太空拍下來的地球地圖,每個人可以在上面找到自己所在地點的標記。那個人說,我已經找過自己的地點。輪到你了。我看著那顆美麗的藍色星球孤獨而傲慢地轉動。我不知道這個人如何找來這種古怪的網站。
他告訴我,他是個北京男人。28歲,在廣告公司做經理。我不想去考證這些要素是否真實。我的快樂來自編造我喜歡的男人特征。所以我在鍵盤上敲打的時候一邊聽TORI AMOS,一邊搭配感覺中他英俊的五官。這種想象令人愉快。不需要兌現。
后來他就如同他的NICKNAME一樣消失不見。SAM。一顆沖天炮。
4月初的時候,我在網上邂逅小至。
她不隱瞞自己,在網絡上一開場亮出的都是真實的東西。這些真實在以后的時間里都得到了考證。她說她復旦哲學系畢業,在4家網絡公司以3到6個月的平均速度輪換過工作,演過話劇女主角,寫過詩歌,參與過獨立制片的工作,會作曲唱歌灌唱片……但現在她什么都不做了,只在一家咖啡店賣咖啡。她的開場白充滿傳奇色彩。
而每年春天,這個城市并未有絲毫奇跡發生。街頭空氣污濁。路過的人匆匆忙忙,神情惶恐??諝饫镉形镔|生硬的芳香。血液和呼吸隱藏強勁的暴力氣味。不管季節如何更換遷移,痛苦和欲望始終在這個黑暗的洞穴里發酵。城市生活空洞無比。
我對她說,我有時候想象自己的電影。想象電影里面一個帶著鳥群出現的女子。那個女子眼角有褐色淚痣,瞳仁幽藍如海底水藻。她每次出現,都會有一群鳥圍繞在她的身邊。燈光通明的地下鐵,百貨公司,深夜的咖啡店,石庫門破舊房子,閣樓的塵埃,冰冷的墓地……那群鳥在她的頭頂盤旋,在她的身邊棲息,自由出入于她心臟起伏的地方。帶著凜冽的風的聲音,但沒有一個旁人能夠看到。
當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鳥群會輕靈地四處擴散,在天空上盤旋。當她痛苦的時候,鳥群停在屋檐或樹枝上沉默無語。它們起起落落,沒有軌跡可尋。女子的視線穿越城市逼仄的天空,落在一個空曠的荒野里。
有一天她死了。那群鳥消失于她腐爛的體內,然后蛻變了顏色振動著翅膀離她而去。
鳥的翅膀在空氣里振動。那是一種喧囂而凜冽的,充滿了恐懼的聲音。一種不確定歸宿的流動。女子身上盤旋的鳥群,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的小電影院和其他電影院并無太大不同。只是放的電影僅這一部。編劇、導演、演員都是我。觀眾也只有一個?;蚴悄吧嘶蛑皇俏易约骸?/p>
那段時間,晚上我總是失眠。只能一整夜地看盜版片子,讀小說。然后凌晨的時候,獨自趴在窗臺上抽煙。遠方深藍的天空漸漸泛白。不遠處有棵櫻花樹開了一樹粉白的花。因為知道它會謝得很快,所以每次總是看它很久。那時候想如果身邊有個人。櫻花這樣的美,一起看會很好。黑暗的夜色中能夠聽到細碎柔軟的花瓣在風中飄落的聲音。
村上春樹的小說里,喜歡的是“且聽風吟”。因為那個男人總是在深夜,獨自開著車去大海邊,在那里抽一根煙,然后沉默地離開。在海邊,他坐在倉庫石階上一個人眼望大海。
人的寂寞,有時候很難用語言表達。
我對小至說,我剛看了王家衛的《春光乍泄》。兩個男人的感情,糾纏著糾纏著,終于找不到對方,無從重新開始。錄音機里男人壓抑的哭泣,被風一吹,就散了。千言萬語,從何說起呢。一些太尋常的細節:半夜去買煙,在小廚房里跳舞,看著對方睡覺……最后依然是孤獨。我還是感動了,當梁朝偉一只手夾著煙,一只手拿著酒瓶,開車去往瀑布的路上。因為總是需要一些溫暖,哪怕是一點點自以為是的紀念。
想起以前的一個朋友,手臂上有傷疤,是曾經用酒精燒過的針扎在皮膚上,寫下他愛過的第一個女孩的名字。那三塊丑陋的傷疤,要一輩子跟隨著他。而女孩和愛情,早已經離開。所以感情有時候只是一個人的事情。和任何人無關。愛,或者不愛,只能自行了斷。傷口是別人給予的恥辱,自己堅持的幻覺。
最慘痛的傷口總是難以拿來示人。只能找個陰暗的角落躲起來。
我在凌晨的時候,掛在網上一邊抽煙一邊和小至討論這些問題。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似乎在自言自語。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她傾聽我。隔著一段虛幻的距離。我們不確定彼此之間相隔多遠,也許曾經在地鐵交錯而過,也許窮其一生都不會見到彼此的容顏……但是我們在交談。
那是一種確實的交談。所有的語言都是從心臟冷僻的地方流淌出來。
小至說,很多人看過去似乎都已經沒有傷口了。大家都記得把自己保護好。謹慎地尋求付出和回報之間的平衡,希望別人死心塌地,堅持自己悠游自在……溫暖淳樸的愛人們,像鳥一樣,紛紛飛離物欲的城市。就像很多年,我們沒有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頭聽到鳥聲。
我說,那么你呢?
她說,我大概是一只鳥。充滿了警覺,不容易停留。所以一直在飛。
我們在兩個星期之后決定見面。
兩個女子之間的約會。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和小至見面。我們是成人,且是同性。不是那些在網絡上利用虛擬的空間限制來玩感情游戲的孩子。小至說,你喜歡喝雙份ESPRESSO對嗎,我在STARBUCKS,每周一三五的下午當班。如果你愿意,我希望能親手做杯咖啡給你喝。你可以過來看看。我的左眼角有一顆褐色的淚痣,直發。左邊耳朵上有7個耳環洞。
我不常去咖啡店。雖然曾有朋友提議可以去咖啡店寫作。
帶上筆記本電腦,趕公車去市區中心的咖啡店,如同上班。聞著咖啡香,看明亮的陽光在敲鍵盤的手指上跳躍。然后點燃一支煙。
上海的咖啡店非常多。寬大干凈的大馬路,兩邊種滿高大的法國梧桐。夏天的時候,陽光穿過茂盛的綠色葉子,在路面上打出斑駁光影。秋天則有大片大片的黃色落葉,在風中像張開翅膀的鳥飛遠。那些漂亮的咖啡店鋪,就在樹陰背后。
紅色的木門框和窗框,墻刷成雪白。圓木桌鋪著紅白格子的棉織桌布。木頭椅子。低低的吊燈。在夜色中那燈光是黯淡的黃,而白天的時候,只有從大幅玻璃窗外透射進來的如水的陽光。
溫暖淳樸的歐洲小餐館風格。墻上掛著漂亮的木框圖片,大部分是酒或巧克力的廣告,絢麗的顏料配上夸張的英文。從唱機里流瀉出來的音樂是被時光撫摩過的鄉村歌曲,或者是懷舊的老歌,充滿粗糙的柔情。穿白襯衣,打著領結的年輕男孩,站在吧臺后面??Х葯C和咖啡豆罐子在陰影中閃爍著光澤。背后靠的櫥柜上擺滿各種年份的酒。威士忌,白蘭地,紅酒……那是如情欲般讓人沉浸的液體。清醇甘甜的酒精。血液的氣息。
也有氣氛整潔嚴謹的咖啡店,適合商務談話或認認真真的戀愛。軟皮的火車座位,特色的炭燒咖啡,茶點也更精致,并且供應早餐。那里的氣氛適合沉默也適合對話。
不喜歡卡布其諾的奶油泡沫以及撒在上面的肉桂粉末,雖然它一度非常流行。喝過的最好的咖啡,是在波特曼酒店附近的ESPRESSO AMERICAN。僅容四個人的狹小店鋪,外加兩個服務生,但有專人制作的最地道的咖啡。那次是配了在酒店超市買的夾心巧克力來喝。一小杯黑褐色的芳香撲鼻的咖啡握在手里,讓人沉浸。通常要的是雙份意大利ESPRESSO,因為它濃烈的苦味和醇厚的純度,每份都是小小的一杯。這種氣壓式咖啡真正讓人用來提神。
上咖啡店唯一的目的,對我來說,就只是喝咖啡。
我知道開了很多分店的STARBUCKS。這家美式咖啡店提供電插座,12塊錢可以買滿滿一馬克杯的咖啡,能夠消磨一個下午。大而舒適的綠色沙發,對著街景,在落地玻璃窗后面給人暖洋洋的歸宿感。那塊招牌般的大黑板,上面用白色的字體標出咖啡的種類,有拙樸的溫情。玻璃櫥里有奶酪蛋糕,PIZZA和果汁。每次去,里面幾乎都是熱火朝天的景象。很多人一桌一桌地坐著,聊天、看報紙,聽音樂,打手機,發呆,休息。里面的人坐滿了,就擠到外面的露天座位上。最早的顧客是來喝完早餐咖啡,然后去上班。
我到南京西路店的時候是黃昏。兩位店員小姐忙碌地在臺子后面操作。穿著相同的制服,看過去很平淡的年輕女孩。我盯住她們看。有一個直頭發的女孩,臉上的皮膚很粗糙,左眼角一顆淚痣。這使她普通的容顏看過去透露出詭異的氣息。
她說,小姐你好。
我說,你好。
她的笑容是像花朵一樣綻放出來的,鼻子旁邊有細細的小皺紋。這個笑容一點也不假。我相信是因為她的心情愉快而非職業性所為。包括她左耳朵上7枚暗色的銀耳環,她下巴上一顆剛冒出來的新鮮的粉刺,她身上淡淡的ANNA SUI薔薇香水混合著汗液的氣味。
小至和我想象中的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她下了班。她說,我們去買DVD。很好的陽光就閃爍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很凌亂,潦草的,略顯褐色,像一大把松軟的曬干的海草。一點點化妝也無的女子,穿一件灰黑的棉大衣,里面是黑色的厚棉T恤,手腕上系一根紅絲線。她穿的少,習慣聳起肩膀做蕭瑟的樣子。微笑的時候眼睛和唇角有甜美的輪廓。年輕平淡的面容散發出熏衣草的清香味道。
我們找了幾家音像店。她趴在柜臺上。陽光照出空氣里飄浮的灰塵。她一只手臂壓在桌面上支撐自己的身體,一只手拿著一根紅雙喜香煙,仰著頭看自己吐出來的煙霧。
我們成為朋友,就是這樣輕易的事情。簡簡單單,一點也不難。好像走了很累的一段路,看到有舒服干凈的椅子在,就順勢坐了下來。
《蝴蝶君》里,那個有法令紋的男人,安靜地站在60年代北京清涼如水的夜色下,看一個老人在水井旁邊捉螢火蟲。
那個在舞臺上笑容幽怨的女子,走在他的身邊,寂靜無言。她有漆黑的頭發,漆黑的眼睛,淡黃的皮膚。他是一個中國男人。她愛上那個男人。痛徹心扉的愛情是真的。只有幸福是假的。那曾經以為的花好月圓……愛情只是宿命擺下的一個局。
在監獄里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把刀插進自己的腹部。他的嘴唇涂了凄艷的口紅,臉上是慘白的脂粉。她是一個在等待中枯萎的日本女人。他是一個中國男人扮演的角色。他跪伏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握住刀柄,把它一寸一寸用力地捅進去。捅入自己身體的更深處。疼痛和鮮血帶來快慰。那是4年以后的事情了。他的愛情,他深愛的女人,他的兒子,他的中國生活……原來只是一場注定破碎的幻覺。只有死亡才能和幻覺抗衡。
JEREMY IRONS主演的影片,導演的手法通常都很平淡,不會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和過分泛濫的催情。演員常會被當成孩子對待,因為他們有幼稚的言行??墒俏沂浅扇恕K鴮Σ稍L的記者說,成人的方式就是要控制著痛苦,讓它像插入身體的刀刃,鈍重地發不出聲音。但是銳不可當地進入。
那年的五一節我是這樣過的:在上海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票,然后搭車去蘇州。雖然對自由職業來說,節假日幾乎如同虛設,但是我想應該讓自己感受一下正常的快樂。長時間地把自己關在家里,并非是人人能承擔下來的生活。我寫作,頭疼,睡覺,憂郁,煩躁,吃東西,抽煙,看音樂臺,洗澡,趴在陽臺上抽煙……生活里有許多困頓的地方。
有時候我想,這種寫作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到頭。但不可能有一個男人突然冒出來對我說,我帶你走,給你一個家,你每天喝喝下午茶,曬太陽看書吧……那是一個白日夢。我是一個喜歡享受物質的人,我說過。我時常想著有一天,我能夠躲避所有陌生人的面孔,不用看到他們的殷勤或冷漠,快樂或憤怒,因為我不關心。我只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能夠聽重復的愛爾蘭音樂,看圣經故事,看周星馳狡詐而天真的笑臉,或者躺在床上看著陽光在窗簾縫隙中的舞蹈。
我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容納不下別人。
一直都不想工作。以此為目標卻始終在努力地工作。曾有人說,一個人一直想自殺,因為這個明確的目標,他活了下去,并活了很久。我忘記是否是薩特所言,或者是來自一部伊朗電影。看過去邏輯矛盾的語言,卻正中我的心坎。以此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想法相通的人。不管他們被時空或生死的界限如何分隔。大家都過得不容易。
不出門能省下很多錢。不用看到百貨公司里擁擠的物質,街頭的空氣幾乎到處充滿誘惑。我只定期去超市購買一次食物,栗子蛋糕,全麥面包,紅腸,薯片,果汁,大罐大罐的牛奶……全部堆在冰箱里,然后吞食。淀粉,蛋白質,纖維素,碳水化合物通過食道進入胃部,打著寒顫的胃得到了飽滿的充實,在溫暖和滿足中發出呻吟。我是這樣地溺愛自己的胃。胃是直接反映一個人精神狀態的器官。
我憎恨貧窮,而我最恐懼的事情,是饑餓。這種反省是讓人感覺可恥的。
五一的那天,我中午11點多醒過來,看到窗外陽光明亮。于是對自己說,可以去蘇州。上車。窗外是飛掠的綠色田野和小村莊,車廂里電視放著港產的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出手機看了看,然后摁了關機。我又睡了一覺。
2個小時就到了蘇州。在街頭的餛飩店吃了一碗熱騰騰的小餛飩,問了路,就朝觀前街走。窄窄的街道,有溜滑的青石板和落光了葉子的法國梧桐,街邊陳舊的民居,有老人,孩子,狗,安閑地曬太陽。店都是一小間一小間的,從外面望進去,里面一片幽深。
在刺繡博物館買了一張票,隔著玻璃看古老年代的繡衣,站在庭院里聽了一會鳥叫,又往前走。在古舊書店買了一大堆打對折的書,基本上是一些中國古書。然后在街頭買了一個氣味聞起來極為香甜的烤紅薯,坐在路邊的臺階上一邊曬太陽一邊吃紅薯。
吃完紅薯我想該回上海了。就回到長途車站買了一張票。等在候車室里的時候,發現對旅途開始產生懷疑。我想,我來了就為了回去嗎?很多時候我警惕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充滿相對意識論的問題。包圍著我們的,其實是一種絕對的空虛,所有的產生,消耗,都是為了消失……很不幸的是,當我25歲的時候,我沒有碰到一個溫暖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卻在一個異鄉的小站上思考那些形而上的問題。這一刻我對自己無比失望。
我打電話給小至。我說,你在干什么?
她說,在睡覺,我辭職了。
小至在淮海路的咖啡店門口等我。再次相見,她沒有任何變化。穿著灰黑的棉大衣,走進咖啡店里一脫,就是黑色的厚棉T恤。她拔出煙來想點,服務生過來制止,告訴她這里禁止吸煙。
為什么啊,為什么不能抽煙。她抬著頭,認真地和服務生抬杠。
因為是店里的規定。
不合理的規定就應該取消嘛。
對不起,小姐。請配合我們。對不起有什么用,我們可是走了很多路才來這里的……小至越說越起勁。我只能起身,拿起她的大衣,然后把她的手一拉,就往外走。
別鬧了。人家是對的。
有什么對的?抽煙也是生活方式嘛,應該得到尊重的……我們頂著夜里還是顯得寒冷的風,走在大街上,小至還在絮絮叨叨。我想,我喜歡她的,就是這些本性的天真的東西。我們在車站里點了煙,然后研究站牌,想著可以去哪里。
我說,還是去我家里看片子。
好吧,THE友BIG BLUE不錯。一個法國片。建議你看一遍。
通常都沒有男人的約會嗎。我問她。
當然嘍,像我這樣的女人,總是以一個難題的形式出現在感情里。
我們去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里買東西。我買了貢丸,面條,兩包紅雙喜香煙,還有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小至擺弄著瓶瓶罐罐看,像個孩子,無措的表情。她有控制自己情緒的本能,但是寂寞汩汩地流淌。激烈的氣味。就好像一把刀把鮮橙割開來的時候,順著刀刃和手指流淌下來的汁液。散發著辛辣的甘甜。
你有沒有男朋友?她突然問我。一邊在燈光下的玻璃上照她自己的臉。
沒有。你呢?
曾經有,但不太愿意讓自己停下來。有時候覺得感情很像一個包裹,背在身上,背了那么多年,卻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把它卸下來。
可以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把這個包裹交給一個合適的人。
要等多久?
不知道??梢砸贿呑咭贿叺?。不要停在一個地方等。而且,找到那個人的時候,要讓他感覺到這份贈予的珍貴。讓他知道,你不是隨便給。
那天晚上,我們說的話并不多。小至喝了一點酒。她的酒性不好,在沙發上折騰了一會,很快入睡。我脫掉她的衣服,把被子蓋在她身上。然后把DVD塞入機器,開始看電影。
電影很長,我看到了希臘島白色的房子,西西里蔚藍的大海,還有兩個喜歡潛入大海深處的男人。抽了很多煙。煙灰缸已經堆滿。中途去廚房煮面條吃。
杰克給他愛的女人打電話。那個女人遠隔千里,要他對著長途電話筒對她講故事。杰克說,你知道怎樣才會遇見美人魚嗎。要游到海底,那里的水更藍。藍天變成了回憶。躺在寂靜中,你決定留在那里。抱著必死的決心。美人魚才會出現。她們來問候你,考驗你的愛。如果你的愛夠真誠,夠純潔,她們會接受你。然后永遠地帶你走……
他終于還是離開了深愛他的女子和女子腹中屬于他的鮮活生命,獨自潛入深深的海底。沒有人知道為什么。
結尾的時候,男人順著控制繩,無聲地下滑,一直到黑暗的海底。他獨自停留在缺氧寒冷的地方,一束光打到他的臉上。美麗的海豚輕聲尖叫著,在他身邊凝望。他伸出手去,隨它而去。然后就是黑暗的屏幕。音樂響起。導演在片幕打出一行字,獻給我的女兒。他把一整個大海的寂寞獻給了他的女兒。
凌晨三點。我進浴室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小至醒過來,在廚房里吃我剩下的面條。她用手指抓面條吃。我看著她。她說,這已經是我的第11份工作了,只維持了兩個月。
為什么一直做不長?
因為厭倦啊。太多無聊的人,無聊的事情……她說,我要能像你這樣呆在家里也能養活自己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都很貧窮。我也有無助的時候。
我不怕貧窮,我只怕自己對什么都沒興趣。到哪里都停不下來……
我說,先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小至。我們可以失望,但不能盲目。
小至很快開始戀愛。這是她尚算明確的目標。她把她和他之間的感情比喻成一件晚禮服。說像偶爾會花費一些錢去買件奢侈的晚禮服,不怎么穿,但有興趣。買來后掛在衣櫥里,也不常去看它。知道它很昂貴,但并不實用。就是這樣的心情。
他們認識大概一個月。他是一家網絡公司的業務經理。洋人。來自德國。他有褐色的頭發和玻璃球一樣的眼睛,長得很高大,名字叫Frank。那次小至被朋友拉去拍照片。出席某個洋酒派對。人很多。她夾雜在里面混水摸魚,拿了一杯馬爹利和一碟煙熏火腿三明治,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里。他在她的身邊,一直看她??此龓捉峭袒⒀实某韵唷D翘焖┲粭l有點臟的牛仔褲,黑色的長袖棉織T恤,球鞋,脖子上掛著可笑的照相機。他說,你需要一杯可樂嗎?她說,我只喝冰水或者酒。于是他走開去問侍應生要一杯冰水。
一個女人的寂寞是漏洞百出的。僅僅因為一個男人關注她的視線超出了5分鐘。因為他看著她丑陋的吃飯模樣。因為他替她去拿了一杯冰水。于是小至對我說,她戀愛了。
我依然一個人。天氣慢慢地轉暖。上海的天氣像一件洗完以后晾不干凈的衣服,在粘稠潮濕的塵煙中搖擺不定。路上的行人匆匆,生活軌跡總是很難改變。
有時候我經過外灘。比如要去雜志社交稿子的時候。這是上海標志性的地方,它讓我意識到自己混跡在這個城市的外地人行列中,侵略和享受著它的風情及物質生活。林立的舊洋樓,在這個城市慣有的陰沉天空下,散發出頹靡的氣息。我發現自己對陳舊的喜好,那些被時間撫摸過的傷痕里,充滿意味,但是從不傾訴。同樣我不清楚時間對人的意義。比如最后一天和第一天的意義。
雜志社在偏僻巷子里的一幢舊別墅里面。木樓梯窄小陡峭,扶手上卻有精工細琢的木頭花紋,已經被手指的皮膚撫摸得光滑如水。房間是陰冷的,因為窗外有茂密的樹木遮蔭。窗臺邊常常有落葉和墜落的花朵飄落。那花朵是金黃色的,花瓣細碎,帶著清香,一落就是大片,好像暴雨一樣。雜志社的人告訴我,它的名字是黃金急雨。我從未見過這樣敬畏時間的植物。近乎癡迷地姿態優雅地死去。
有時候我找不到工作的意義。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一些工作在我看來無聊得接近可怕。比如站崗,值班,營業員,服務生,收費,出納諸如此類。我不輕視任何勞動的價值,只是覺得根本沒有創造性可言。一天又一天,奔波,忙碌,消耗,磨損……換取維持生存的一兩千塊薪水。與其這樣,我寧可每天吃泡面呆在家里,用微薄收入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想起曾經的某個午后,小至和我一起,看到電視里對港星劉青云的采訪。問他,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那個黑黑壯壯的有酒窩的男人說,想賣冰激凌啊,因為來買冰激凌的都是好心情的人。如果碰到一個小孩,多給他一點,他就會很開心。這是一份很高興的工作。
我們笑。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真性情的人,想法總是與眾不同。有時候感覺似乎不太正常。我們都是病人。沒有人可以治療。
我對小至說,賣影碟也很好,來買的都是一些失戀或逃避生活的人??措娪皶刮覀兊纳钭兊貌荒敲粗匾F鋵嵰磺斜緛硪捕疾皇悄敲粗匾?。最起碼不做明星還是可以去賣冰激凌的。
我幻想過自己能夠開一個小音像店。
能夠埋頭在店里不斷地看很新的或很舊的電影。聽很新的或很舊的唱片。
要有一個可以使冬天變得溫暖的小火爐,在上面燒開水,煮咖啡。買一瓶清酒放在上面溫。清淡的酒香和醇厚的味道讓人沉醉。
放一張木桌子,上面種一排仙人球。每天給它們灑一點點清水。它們是容易滿足的不貪心的植物。像某種幸福。
每天都放著電影?!镀评恕贰短焓埂贰段郧椤贰扼@情四百年》《三輪車夫》《午夜守門人》《鬼妻》……不管看了與否,徑直讓那些華麗的音樂和優美的臺詞在耳邊回繞。好像在空蕩蕩的舞臺上演出。
顧客應該很多是學生,或者一些白天不工作的人。他們打發漫長的假期,打發冰冷的時間。和他們之間會有一些簡單的對談。比如,這片子好看嗎。挺不錯的。有沒有蘇菲瑪索的片子。有。這張CD能換一下嗎?可以……
我不是一個善于和別人交談的女子。但我喜歡聞到陌生人的氣味。讓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有聯系。有時候我想,怎么會這樣呢。兩張小小的碟片,里面可以膨脹出來一個恢宏綺麗的世界。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靈魂。原來都可以寄托在這里。是有去處的。雖然一關上,依然是一個冷冰冰的硬殼子。
小至開始出入五星級大酒店,賣弄著她的半吊子英文和老外出雙入對。頭發變成漆黑油亮的披肩長發,穿黑色吊帶裙子,畫著夸張的眼線和唇線,一如那些專門和老外混的上海女子,身上有一股香水和汗液的腥臊味道——混得久了,連氣息也會相同。
我們再次見面是在淮海路的伊勢丹前面。我說,為什么挑伊勢丹前面。那地方地鐵,公交車車站都遠,沒著落的地方。她說,可以停車嘛。
她居然是開著一輛銀色BMW過來,汽車是黑色招牌,外籍人士的車子。那天刮風,天氣變涼。她穿著絲緞的刺繡短裙,裹著粉紅的披肩和鑲皮草薄大衣,腳上卻赤裸地穿一雙細高根的拖鞋式涼鞋,上面綴著人造水鉆和金絲線,挎一只鱷魚皮小背包。這是上海女子的時髦裝束。小至無疑毫不費勁地加入了行列。我躲在百貨公司大門口的一個陰暗角落里抽煙,冷風吹得我渾身哆嗦。我還是穿著舊牛仔褲。沒有化妝。
在伊勢丹二樓的咖啡店里,找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先點了根煙,然后打量她。雖然用了不少粉底,臉上的皮膚因為抽煙還是顯得毛孔粗大,而且有過敏的紅斑。我說,你現在每天用粉?
沒辦法啊,不用粉怎么見人?又不是像以前那樣。用了也沒人看。她拿出化妝鏡照了照,我用的可是蘭蔻的粉底。她咧開嘴傻笑。自嘲的明亮的眼睛還和以前一樣。她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
那個洋人如何?
他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什么意思?
比如像每天早上都要用的牙刷,一把要坐上一整天的舒服椅子……
他應該是有家庭的。會離婚嗎?
不知道。
不知道?
為什么要知道?有時候牙刷只能用來刷牙,椅子也只能用來坐……她突然之間有些煩躁,揮揮手說,不講他了。不要講他。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談一些其他事情。洋人的吝嗇和天真。想去歐洲旅行……咖啡店的音響里放的是小紅莓的歌:
Suddenly something has happened to me.As I was having my cup of tea. Suddenly I was feeling depressedI was utterly and totally stressed.Do you know you made me cry﹖Do you know you made me die﹖And the thing that gets to me.Is you'll never really see﹖And the thing that freaks me out…
我掐掉煙頭,看了看街上彌漫的暮色,對她說,我們走吧。
她說,不如一起去吃飯,找Frank付賬?
算了。我有事情。
在停車場,我裹緊外套,看著她在風中并住赤裸的小腿,姿態優美地進入車子里面。她伸出手來,示意我俯身過去。然后抱住我的頭,緊緊地抱住,在我的額頭上亂親一氣。我聞到她頭發上面帶著腥味的香水味道。我輕輕把她推開。忍不住對她說,小至,不管怎么樣,你自己好自為之,別把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強悍。
她對我揮揮手,輕捷的車子很快隱沒在車潮人群里面。
我在路邊站了一會,想著該去哪里。還是惘然。于是獨自穿過馬路,去街角的小店鋪買一杯奶茶。香甜的熱奶茶捧在手里,終于讓那骨頭都會哆嗦的寒冷有些退卻。想了想,最終決定喝完奶茶回家睡覺。
小至再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說她和Frank分開了。他要回國去。
有些人似乎永遠都脫離不了某種生活的軌道,身不由己,粉身碎骨,勢必不能再博取到任何同情。她那天喝得一踏糊涂。自己打了車回來,敲開門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我拖她進房間,脫掉她的衣服和鞋子。看到她背上的鞭痕,不是很重,詭異頹靡地緋紅著,身上還有文身。
突然覺得很煩躁。從浴缸里放出一盆冷水,手舀了水灑到她頭上。我說,你動不動腦筋啊,要陪洋人玩?人家是來尋開心的,你還以為你真能跟他出國去?
小至滿臉冷水,不甘心地扭動。她說,不是你想的這樣,喬。他應該是愛我的。他們的愛和我們的不一樣。
什么叫不一樣?他做愛的樣子應該一樣吧?你還在自欺欺人。你以為你是青春少女,能把愛情當蕾絲花邊裙子來穿?你的時間,精力,資本已經越來越少了。你付不起了,懂嗎?
說著說著,突然感覺很沮喪。我這是在做什么?小至的確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女子,我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因為我們彼此的無聊才會在一起,這一刻我又哪來的居高臨下的牢騷?我想,我是在生氣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如此了解,卻對自己的和對生活的缺陷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還是睡著了。酒精在血液里作祟,自己脫掉濕了的裙子,爬上我的床。我看著她,她的身體蜷縮得像一只動物。一只找不到出口的盲目的動物。我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關掉燈,然后自己走到外面客廳去看碟片。
陽光燦爛的午后,他看到被水淋濕的少女。躊躇地走在夜色的回廊上,小心翼翼地想象她的身體。一樹梨花壓海棠,良辰美景,只是瞬間。他期待她柔軟的嘴唇,花朵般貼近他的臉頰,愿意為此而陷入深淵不得翻身。而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懷孕的陷入貧窮和平庸的女人。在塵土飛揚中含著眼淚落荒而去。所有的快樂,只是罪惡。
洛麗塔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容顏憔悴地對他微笑。她說,我不愛你,抱歉我真的是不愛你。她所有的叛逃和拒絕,都是為了證明她不愛他。愛她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不是她的。所有的愛都只屬于自己。
他的眼淚,就這樣輕輕地掉下來。
這種深刻地壓抑以后的爆發,需要演員極大的張力控制。很多演員表情豐富,形體夸張,可是在表演的中途就能量失散,只為最后疲憊地退卻。如果讓JEREMY IRONS演話劇,對觀眾來說,是一種損失。試想鏡頭放大,慢慢地推近。他平靜悵然的面容占據著影幕。深藍的眼睛,涌動著空洞回聲的潮水,兩條深不可測的法令紋,隱藏的痛苦,薄薄的嘴唇顫動著,顫動著……只是依然無法言語。
那張臉寫滿了破碎,卻無法被撫摸。有這樣一張臉的演員,只能出現在攝像機的面前。
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小至已經起床。她在做早餐,頭發在腦后挽了一個髻,看過去很干凈。宿醉讓她臉色蒼白,但她的眼睛開始清澈,神情愉快。
她說,喬,我昨天夢見自己走在路上,雙手空落,但是腳步輕盈,且遠方有歌聲傳來,讓我驚奇。我想出去旅行。
去哪里?
先去云南麗江。聽說那里有很多外地人定居。開個小酒吧,每個晚上看河水上的紅蠟燭順流而下。她穿著牛仔褲和松松垮垮的黑色長袖T恤,右手輕輕撫摸著左手腕,然后把袖子翻過來給我看。那里有幾道支離破碎的深色疤痕。她說,我很早的時候就嘗試過自殺。一直在問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時候,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件太可怕的事情。
她的一只腳輕輕踢著床邊上的搪瓷臉盆,脆弱的聲音回響在寂靜里。她低下頭微笑,我懶得動腦筋,真的,我對任何事情都是這樣的。只是一直想把那個背了很久的包袱放下來……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在小至的左臉上閃爍,看得清楚她臉上細而柔軟的小絨毛。她的臉那一刻像花朵,充盈著某種鮮活豐厚的天真而壓抑的欲望。她喜歡愛情,喜歡在皮膚和欲望的揉搓中百轉千回,無法自制。
我說,你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男人嗎﹖
可能是像JEREMY IRONS一樣,很內斂,有一點病態地去愛一個女人……她笑。其實我只要他好好對我。很珍貴地對我。
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游泳池。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炎熱的夏天下午。游泳池外面的夾竹桃綻放粉白的飽含毒液的花瓣,開得好像要睡過去一樣。欄桿外面有幾個孩子趴著臉一邊舔著冰棒一邊盯著人看。藍色的天空,被陽光照得燒灼起來。
我穿著泳衣站在水池當中。我不會游泳,但想裝模作樣地泡在水中。水波柔軟而持續地晃動,帶來隱約的恐懼。我小心地移動著自己的腳步??墒峭蝗挥腥擞芜^來,莽撞地踢了我一腳。我尖叫一聲,仰面就摔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掙扎或呼叫,那是寂靜的無限洞明的世界,我看到自己的頭發和四肢慢慢地舒展開去,像被抽離了控制線的一具皮影。水在瞬間覆沒了我。我聽到耳朵里氣泡咕咕上竄的聲音。血液變成黑色的巖漿提高了溫度,恐懼在心臟中四處撞動找不到出路。綠色的水波和光線在頭頂上晃動。呼吸和控制力在空虛中消失。喉嚨和胸腔爆裂出鮮紅的花瓣。水把我封鎖起來,一層層糾纏和包裹。
當腳無意中突然踩到地面,一股力量把我的身體往上頂,我的頭伸出了水面。我聽到“嘩”的一聲,水收回它包裹著我的強大力量,棄勢而去,只有刺眼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身邊的世界卻依然如故,沒有絲毫變化:碧綠的池水其實才到胸部,它像一雙輕佻的手,不斷撩動我的皮膚。身邊是快樂無比的同學們,他們在水中像魚一樣的躍動,折騰,撲出喧囂的水花。
我獨自慢慢爬到池邊,看著水從我的頭發,皮膚和泳衣上滴落。我的手指還在抽搐,喉嚨和胸腔劇烈地疼痛。那是一個陽光明亮的夏天午后,我八歲。在短短數十秒里,我直接逼近了死亡的領地,然后穿越黑暗的隧道回到彼岸。后來我再也沒有學會游泳。
我知道那些隱藏在心里的恐懼會慢慢地在時間中變成柔軟的繩子,然后捆綁住我們。對生活的欲望亦然。這件事情我后悔沒有對小至提起。
深夜的時候,我橫穿過這個城市中心的廣場,然后走下臺階,在地鐵站等待最后一班地鐵。站臺上略顯空蕩,依然有一些陌生的身份不明的行人等待在那里。我喜歡獨自不動聲色地觀察陌生人,他們像魚一樣穿越我的身邊。帶著些許不自知的惶惑。
在那里我能夠分辨出某些同類。那些人神情陰郁,因為抽煙皮膚通常很粗糙,眼神卻清澈明亮。那是一些以放肆、破碎的姿勢走過城市喧囂人群的人。他們的心走得比時間快。他們在開始就看到結局。他們一直在死亡和欲望的陰影里,輕輕呼吸。我們彼此交會,然后錯過。
那一刻,我想起小至。想起我四處游蕩的朋友。想起她穿著一雙破球鞋,趴在桌子上抽煙,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旁若無人的樣子。她去遠方繼續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她要把她背了很久的包袱卸下來。而我依然在電影和文字里尋求和現實和諧共處的方式。這也是我和生活彼此抗衡的唯一方式。
我還是可以一遍遍地溫習JEREMY IRONS那個英國男人的舊影片。他的帶著病態的神經質的深情。他的憂郁眼神。也許我們應該相信這個世間應該有愛情存在。
六月的時候,城市的陽光開始明晃晃地刺眼。天氣開始炎熱而持續,再也不會有突然的陰雨或寒冷。房子后面的橘子樹林開始傳出蟬有恃無恐的綿長叫聲。我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開冷氣。一個人有時候赤裸著身體,光腳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抽更多的煙。失眠的時間變得更加漫長。
我總是以為自己是會對流失的時間和往事習慣的,不管在哪里,碰到誰,以什么樣的方式結束。
只是四月邂逅的小至就這樣在城市里消失了。